第49章 青竹
半個時辰前。
因着好不容易出了王府,明衍一路上就沒停下過鬧騰,他一會兒要吃陳家鋪子裏的酸棗糕,一會兒又扯着明凰去看街邊熱鬧非凡的雜耍,明凰自然一一奉陪,眉眼間流露出幾分無奈的寵溺。
見明衍與環月皆是津津有味地瞧着雜耍表演,尤其是明衍,一雙黑亮的瞳仁瞪得老大,那名走繩索的女子表演到一半時,他更是激動得屏住呼吸,心神全然被精彩的表演所奪去了。
明凰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她示意逐風過來接過她懷裏的明衍,對前者道:“我去附近的酒樓給衍兒買些桂花幹貝,他最喜歡吃那東西了。”
明衍的小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明凰的低語,他幾乎是立刻便從場內的表演中回過神來,使勁兒地點頭:“果然還是阿娘最疼我了!我最喜歡幹貝了!阿娘可要多買些!”
明凰被他張牙舞爪的激動模樣逗得忍俊不禁,她伸手在明衍的小腦門上輕輕一彈,嘴裏笑罵道:“你這個小貪吃嘴,若是哪天阿娘沒銀子給你買吃的了,你豈不是就不認阿娘了?”
明衍吐了吐舌頭,自覺機靈地道:“阿娘要是沒銀子了,父王還有呀!”
明凰被自家兒子這振振有詞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她不再逗弄這小機靈鬼,正欲轉身往酒樓去,卻突然被一直沒出聲的逐風拉住了。
或許是心有餘悸的緣故,逐風一路上都繃着一張臉,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此刻他自然也不放心明凰獨自行動。
于是,他開口建議道:“王妃,不如……還是我去給小王爺買東西吧?你就待在這裏,周圍也有侍衛護着。”
明凰卻不置可否,她笑吟吟地拍了拍逐風的肩膀,口中道:“放心罷,我會帶兩名侍衛随我一道去,有你在這裏看着衍兒,我才放心。”
逐風看起來卻仍舊欲言又止,滿臉的擔憂。
“我至多一炷香的功夫便回來,你們就在這裏待着,千萬別走丢了。”
見明凰神色篤定,逐風實在沒辦法,只得從了她的意思,安排兩名喬裝打扮的侍衛緊跟着明凰,千萬別讓人出事了。
實則,明凰之所以要堅持自己去酒樓給明衍買吃食,其實也是存了在魚龍混雜的酒樓裏打探消息的念頭。
祁銘自從傳來他身在南國的消息後便再無音訊,寄去的飛鴿都石沉大海,沒有帶回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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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心下也有些擔憂,如今燕國與南國形勢微妙,若是動起兵戈來,難保那些一直追殺藥王谷的江湖中人不會趁亂對祁銘下手。祁銘哪怕身手再不凡,也無法以一敵百罷。
如今,燕國的局勢也不明朗,明凰在京城無法輕易脫身,那幫欲綁架她的人來歷與用意皆不明,她只能在保護好明衍的情況下,靜觀其變,力求以不變應萬變。
在這樣的情況下,明凰也無法親自前去南國追尋祁銘的蹤跡,她只能通過打探消息的方式,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得到與祁銘有關的情報。
她打算去的這家酒樓,老板取了一個頗有仙氣的名字——鶴萊酒樓。
據說,鶴萊二字分別代指“仙鶴”與“蓬萊”之意,當時取這二字的目的是為了祈求蓬萊仙人保佑酒樓的生意,後來這鶴萊酒樓果然規模愈來愈大,俨然有成為京城第一酒樓之勢,老板自是對自己當時的先見之明自豪不已,只覺果然請來了神仙保佑,遂令人專門打造了一副金光燦燦的牌匾,上書“鶴萊酒樓”四個純金大字,每日派人高馬大的夥計看守,生怕有心懷不軌的人扣了牌匾上的金子去。
而明凰當下便徑直朝着那金光閃閃的牌匾方向走去,這會兒的酒樓正是熱鬧非凡的時候,還同門口離着一段距離,就能聽到裏頭傳來的喧嘩吵鬧,明凰正欲邁步而入,眼神不經意地往四周一掃,卻驀地凝住了。
她陡然收回提起的左腳,轉了方向,朝對面的一家綢緞鋪而去。
跟在她身後的兩名喬裝打扮的侍衛有些不解地對視了一眼,顯然對明凰突然改了主意感到困惑不已。
綢緞鋪的掌櫃是一名打扮精幹的中年女子,做生意的商人自然極有眼色,她見明凰氣質不凡,身上的絲綢罩衣雖看似樣式簡單,實則面料貴重,而明凰身後又跟着兩名像是侍衛的男子——
這定是哪位官家的千金。
掌櫃的在心裏暗自下了定論。
接着,她便十足熱情地上前,給明凰介紹起鋪子裏最為華貴細膩的綢緞來。
豈料,明凰卻對她搖了搖頭,徑直走到窗邊,一邊漫不經心地伸手撫過架子上的衣料,一雙深邃的墨瞳卻不時打量着窗外的方向。
一旁的掌櫃見明凰徑直走向價格最為便宜的架子,心下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對方的身份,然而無論是明凰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清冷貴氣,還是她身上穿戴的衣物,都合該印證了掌櫃之前的猜測才是。
掌櫃有些猶豫地走上前,心想或許是這位小姐以前少以上街,沒逛過綢緞鋪,所以才會弄錯了面料。她正欲開口對明凰介紹後面那排更貴重的絲綢面料,不料,跟在明凰身側的那名侍衛突然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把掌櫃的吓得一愣,趕緊閉了嘴,十分有眼力地回了櫃臺裏去。
得了,京城裏有權有勢的公子小姐太多,這錢不賺也罷。
明凰自是沒有理會身後的動靜,她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做出一副挑選綢緞的樣子,眼底的餘光卻一直關注着對面的藥鋪。
過了片刻,她注意的那人在張望了左右一番後,終于提步離去。
明凰這才收了手,回過身來,見櫃臺裏的掌櫃有些不知所措得看着她,她微微揚了揚嘴角,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對方。
“打攪你了。”
她啓唇道。
掌櫃的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小姐既沒買我家的綢緞,那我便不能收小姐的銀子!”
明凰唇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她指着其中一名侍衛,對掌櫃道:“既如此,掌櫃的,你便挑些值得了這錠銀子的綢緞來,交給他便是。”
“……王、呃、小姐……我……”
那名侍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明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吟吟道:“你就在這裏等片刻罷,我去去就回。”
被留下來的侍衛眼睜睜看着明凰推門離去的背影,又見掌櫃的揣着銀子十分熱心地開始挑起綢緞來,只覺欲哭無淚。
若是逐風大人知道他就這麽被王妃留在一家綢緞鋪裏,只怕是要将他罵得狗血淋頭罷……
不過,帶着剩下的另一名侍衛離開的明凰并沒有走遠,她徑直朝對面的藥鋪走去,腦中浮現起方才瞥見的那抹人影。
若她沒記錯的話,方才出現在這間藥鋪裏,不時四下環顧、行跡頗為可疑的那名女子,乃是當日在百花宴上見過的,皇後娘娘身邊的名喚青竹的貼身侍女。
她之所以對對方的印象如此深刻,乃是因為這位青竹姑娘的身材比起一般女子而言,要高大上不少。而且,她走路時下盤沉穩、步履生風,極像是有功夫傍身,絕非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宮女。
這位皇後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怎麽會在這個時間突然出現一家規模不大的普通藥鋪裏?
并且,形容還如此鬼祟?
明凰心下閃過種種念頭,只覺這其中必有蹊跷。
青竹離去已有片刻,當她領着身後的侍衛步入對面的藥鋪時,原本正忙着稱藥的夥計趕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擦了擦手跑到明凰跟前詢問:“小姐可有什麽需要?”
明凰四下看了看,這間藥鋪的規模着實不大,按理說,皇後若是身體有什麽不适,自然有太醫院來操心,又怎會讓貼身宮女來一家民間的普通藥鋪采買東西?
她一邊在腦中思索,一邊朝面前的藥鋪夥計笑了笑,裝作不解地問:“這鋪子裏就你一個人麽?也沒個幫手的?”
對面的人耿直地摸了摸腦袋,解釋道:“本來還有一人的,不過剛才有人訂了二兩丹皮,咱們小店自然沒有那麽多的現貨,于是黃哥便去催貨了,這才只留了我一人,若是有怠慢的地方,還請小姐見諒。”
沒想到才剛開口,這名夥計就一股腦兒地将她欲打探的消息說了出來,倒是省了不少心力。
明凰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如此,倒是辛苦你了。”
“哪裏哪裏,”夥計連忙道,“小姐是需要些什麽?若是量不大,我這就給小姐撿現成的。”
醫術是她的本行,是以,明凰對這滿屋的藥物幾乎都能認得,她随口道:“便勞煩給我撿兩錢金菊罷。”
“好咧!”
對方爽快地應下,在他轉身撿藥時,明凰似是不經意地道:“方才我來時,遠遠見着一名穿綠衣服的姑娘從你們這兒出來,那身材在女子中怕是也算高大了。”
對面忙着稱藥的夥計絲毫沒覺出不妥,反而随口道:“可不是,那姑娘就是方才我說的訂了咱鋪子裏二兩丹皮的人,她方一進來的時候,看着人高馬大,聲音又低沉,若不是那身打扮,還以為是個男兒呢!”
明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過夥計遞來的已經包好的金菊,颔首道:“有勞了。”
夥計滿臉笑容,殷勤地給她拉開門簾:“小姐慢走,歡迎下次再來。”
明凰也頗為滿意,想要打探的消息不費吹灰之力便到手了。
走出幾步後,她低聲對身後的侍衛吩咐:“去通知逐風,讓他帶着衍兒和環月,到鶴萊酒樓的包間裏來,我在那兒等着,讓他快些過來。”
侍衛雖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立馬颔首應下,待随行的另一名侍衛從對面的綢緞鋪裏走出來後,他朝明凰拱了拱手,随即轉身消失人群中。
明凰則望着眼前提着一大包綢緞面料的表情有些生無可戀的侍衛,含笑道:“辛苦你了,咱們去鶴萊酒樓搓一頓如何?”
明凰先是讓随行的侍衛去二樓開了包間,趁逐風一行人還未趕到,她下到一樓的大廳裏,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大大方方地随周圍人一道聽起那站在臺上的兩鬓斑白的說書先生講起曾經南國的華懿貴妃的那段往事來。
這位身着老舊青袍的說書先生手中拿着一尊醒木,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述說着華懿貴妃的傳奇經歷,那橫飛的唾沫星子四處灑落。
“……卻說,那彭成彭将軍揮劍一刺,眼見便要刺入華懿貴妃的心窩,不料這時,華懿貴妃一挽劍花,用手中的流光劍生生抵住了彭将軍的攻勢,兩人正僵持之際,四周驟然沖出早已埋伏好的南國軍隊。彭将軍見勢不妙,便欲駕馬撤退,華懿貴妃趁勢回追,卻不料,咱們陛下親自帶兵襄助彭将軍,華懿貴妃被随陛下趕來的白崇虎白大将軍一箭射落馬下,當即便不治身亡,香消玉殒了去。”
華懿貴妃之死向來是許多說書人都愛說的一幕,版本也不盡相同,像這位說書人的版本算是最廣為流傳的了。
明凰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看着四下的人因這戛然而止的結局反應各不相同,有的忿忿不平,有的扼腕嘆息,還有的甚至拍手叫好,畢竟華懿貴妃再如何風華絕代,那也算是別國的将領。
周圍議論紛雜四起,明凰不由得想起淑妃曾告訴過她的那段被刻意塵封的往事,她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若是華懿貴妃果真如說書人所說的那般,當即便死在了白崇虎箭下,對她而言,這怕才是最好的結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