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太子之心
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見白崇虎随楚辭離去了,便走到跪在地上的殷寒飛身前,對押解他的兩名侍衛道:“兩位,将殷公子放開罷。”
“……”
這兩名白府的侍衛顯然有些不知所措,自家老爺親口吩咐要将這竊取小姐遺物的拿下,可太子殿下卻——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最終松了手,退到一側,任由殷寒飛擡起頭來。
太子溫和地對殷寒飛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殷寒飛似是有些怔愣,他的左手緊緊握住白香玉的貼身玉佩,右手則猶疑地搭上了太子的手,随即便被後者穩穩托了起來。
“……多謝太子殿下。”
殷寒飛垂下頭,面色蒼白地向太子拱手。
“殷公子不必多禮,”太子溫言道,語氣沉穩而緩和,“殷公子在去年殿試上的表現本宮記憶猶新,如此驚才絕豔之人恐怕不會如白公口中所說的那般不堪,想必白公是對殷公子有些誤會罷。”
殷寒飛有些錯愕地擡起頭,連明凰與白司南也不由得看過來,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究竟是收買人心的手段,抑或他果真如傳言一般宅心仁厚?
只有淑妃垂下眼去,唇邊逸出一道無聲的嘆息。
“這位便是明小姐罷?”
太子轉過身來,朝明凰一笑,“雖在太後壽宴上遠遠見過一面,不過可惜沒機會說上話,這次倒是彌補遺憾了。”
“殿下客氣了,”明凰回禮,“殿下如此風姿倒令臣女傾慕。”
“哈哈,這話本宮可不敢當,”太子突然頗為爽朗地笑出了聲,“可千萬別讓皇叔聽見明小姐如此誇贊本宮了。”
“哦?別讓我聽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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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楚辭面上含笑,眉眼間卻似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憊,他邁步朝這邊走來,白崇虎則跟在他身側,神色已無之前的惱怒,皺起的眉間凝起一股凝重的意味。
太子見狀不由得斂了面上的笑意,他正欲開口詢問,卻見白崇虎揮了揮手,示意兩名侍衛:“将他攆出去府去罷。”
這個“他”指的當然就是殷寒飛了。
不知楚辭究竟對白崇虎說了些什麽,他的态度轉變得如此之快,明顯是不欲繼續追究殷寒飛的事了。
殷寒飛捏緊手裏浸涼的玉佩,他看了楚辭一眼,對方朝他颔了颔首,他便收起了面上的躊躇之色,徑直随兩名侍衛離去了。
離去之前,他不忘朝方才對他伸出援手的太子殿下拱手行禮。
“舅舅,皇叔,”待殷寒飛離去,太子便轉過身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事麽?”
他這話一落,卻惹來了一番沉默。
楚辭和白崇虎皆沒有回答,尤其是後者,只上前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口中丢下一句:“我去外面看看,你同齊王好好聊聊。”
接着,他便朝淑妃和楚辭一點頭,大步推門離去。
一直沒有出聲的白司南見狀,欲邁步跟上前去,卻被白崇虎回身制止了。
“你在這兒同太子和齊王多說會兒話,”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道,“照顧好淑妃娘娘和明家小姐。”
白司南向來視白崇虎的話為聖旨,對方此言一落,他便乖乖地停住了腳步,毫無反駁之意,目送白崇虎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而此時,除他以外,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覺轉到了楚辭身上,只不過其中的意味不盡相同。
然而,還沒等楚辭開口,淑妃便先出言道:“既然殷公子已離去,那麽本宮就先行告辭了,後院的衆人還企首盼着本宮回去給她們一個交代呢。”
她這番話自是沒有招來任何人反對,相互見禮後,她噙着微笑離開了,走之前,她還特意朝明凰眨了眨眼。
明凰心下不由感嘆她的聰穎,這般故意避讓,怕是任誰也想不到她竟是楚辭培養的暗線。
楚辭此時唇角的弧度略微加深,似乎對淑妃的做法很滿意,他上前兩步,占據了原本淑妃的位置——也就是明凰的右手邊,并且十分順手地将一條胳膊搭在了明凰肩上。
明凰下意識就欲躲開,經過上午在齊王府發生的事,她對于楚辭的感情,變得愈發複雜,甚至還夾雜着一絲不自覺的排斥。
然而,就在她欲擡肘時,雙眼恰好對上了太子看過來的視線,明凰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理智霎時回籠。
她抿了抿嘴唇,悄然收起方才的沖動,任由楚辭親昵地攬着自己。
就在她順從的同時,耳畔似乎響起了一道忍俊不禁的聲音極輕的笑聲。
她有些惱怒地側過頭,卻對上了那雙風流缱绻的桃花眼,漆黑的瞳仁中光華熠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似含着萬千柔情。
明凰霎時便有些詞窮了,心頭無法抑制地湧起一陣猝不及防的暖流,卻又在轉瞬間化為了難以言喻的苦澀,她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回過了頭。
楚辭……最擅長的就是演戲了罷……
就在兩人心下各有所思時,對面的太子殿下驟然開口了。
“皇叔,可以告訴我們了罷,究竟發生了什麽?”
原本站在門邊的白司南此時也快步上前,立于太子身側,眼神頗有些不善地瞪向楚辭。
楚辭卻似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投來的目光,徑直對太子肅聲道:“殿下,邊關傳來急訊,彭成彭将軍,已經反了。”
“!!”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在場衆人皆是大吃一驚,太子的眉宇間更是罕見地染上了焦急之色。
“怎麽會!難道是因為彭烨的事麽!?”
“應是如此,”白司南此刻斂了目色,沉吟道,“怕是南國在其中作祟。”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下意識轉向明凰,後者朝他略微颔首。
看來,之前在相府遇襲後,他們的分析是對的,這一切都是南國在幕後操縱。
如此看來,兩國開戰怕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父皇可得知此事了?”
太子急聲問。
“陛下自是知曉了,”楚辭微一挑眉,面上看不出有絲毫沉重之意,他朝太子與白司南道,“陛下今日遣我來,便是讓太子你和白少将軍二人随我進宮,陛下之意,恐是欲令你二人前往南邊平叛,并防範南國的動向。”
“!!”
太子震驚地瞪大眼,語氣再忐忑不過,“父皇……要遣我和司南去……”
楚辭勾起唇角,安撫道:“殿下不必擔心,除白少将軍外,陛下定會還派遣些其他有經驗的将軍同往,他們自會保護好殿下。”
“……我并非擔心個人安危,皇叔,”太子咬起下唇,面上透出一股顯而易見的不安之色,“父皇應該知曉,我對行軍打仗之事一竅不通,若是将我派到前線去,怕是……會影響将軍們的決斷。”
他這番話讓明凰不由得搖了搖頭,看來這位太子殿下并非裝模作樣,而是……當真對朝堂之事不感興趣。
其實,燕國皇帝這樣安排的用意很明顯,太子極有可能會成為平叛大軍名義上的主帥,實則,戰略部署和進軍路線等怕是會交給各位将軍商讨決定,而太子在軍中充當的角色,就類似于監軍了。
彭成之反恐怕在皇帝心中敲響了道警鐘,太子的頭銜既能壓這些将軍們一頭,避免這些人在離開京城後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甚至做出同彭成秘密接觸這樣的事來——這并非不可能,畢竟發動叛亂以前的彭成,在軍中的威望,與駐守北疆的白崇虎相當,甚至論起智勇雙全來,他還更勝只知武勇的白崇虎一頭。
不過,如若太子在軍中坐鎮主帥之位,又有白司南從旁輔佐,其餘人心中的那點蠢蠢欲動的心思,怕是也不敢表露得太明顯,若是有任何異動,皇帝也能通過太子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做出決斷。
畢竟,皇帝對太子的忠誠還是很放心的。
除此之外,皇帝安排太子帶兵,怕還有更深一層的打算,那便是要将自己對太子的器重展現在朝臣面前,助太子坐穩身下的位置。
最近幾個月,因皇帝對三皇子的寵愛愈發明顯,朝中随之悄然興起一派支持三皇子的勢力,連皇後也不得不出手,挫挫三皇子的銳氣。
不過,由皇帝的這番任命來看,他盡管對三皇子寵愛有加,但卻仍舊是希望由太子來繼位的,任命太子帶兵既可以展示自己對儲君的重用,警示三皇子一派的人,又可以鍛煉鍛煉心性稍顯軟弱的太子。
如此一來,可謂是一箭三雕了。
只是,楚辭、明凰、甚至白司南可能都明白的事,擱在對某些事情有些固執的太子殿下這兒,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皇叔,恕侄兒無法接受父皇的任命!”
太子收斂了平日裏的溫和表情,面上是一片嚴肅之色,他的語氣也十分堅定,“侄兒并非畏懼刀劍槍戟,只是,一旦戰事爆發,受苦受難的只會是我燕國百姓!是以,侄兒願入宮面見父皇,求父皇得準許,讓侄兒獨自前往邊關,說服彭将軍止兵!”
“!!”
他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懇而堅決,饒是向來鎮定如楚辭,面上也無法抑制地露出了驚愕之色,明凰更是震驚不已地看向表情堅定的太子,他清亮的瞳孔中閃爍着不可思議的純粹而堅毅的光芒。
一國太子竟說出這般荒謬不切實際卻又讓人為之震撼的話……
“太子殿下!”
自太子話音落下便陷入驚呆的白司南此刻回過神來,他急急上前,不顧禮儀地抓住太子的手臂,急聲道,“殿下萬萬不可莽撞行事!彭成向來足智多謀,他既下定決心舉起反旗,想必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絕不可能輕易便被勸服的!”
楚辭也贊同地颔首:“殿下,的确如此,且不論其他,就說殿下單騎趕往已經叛亂的邊關,哪怕再有武功高強的侍衛在側,也不是彭成手下軍隊的對手,若是殿下有個萬一,陛下與皇後娘娘怕是無法接受啊。”
“的确如此!”
白司南連聲道,“齊王殿下所言極是有理,太子殿下,請定要打消這個念頭啊!”
這恐怕是白司南第一次看齊王如此順眼,太子的想法實在太過危險又近乎天方夜譚,身為太子黨中堅力量的白家,是定不可能讓太子陷入如此險境中的!
然而,太子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口中平靜地道:“我知皇叔和司南的擔憂,但我已下定了決心。二十年前,燕國攻打南國一役,讓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司南,我記得舅舅的左臂就是在那場戰役中受傷的罷?到如今,舅舅左臂上的傷仍舊是一到陰雨天就開始作痛,足足折磨了他二十餘年。”
白司南眸中閃過一絲痛色,表情黯然地垂下了眼。
“我随未至前線親歷過那場戰争,但是戰争給國家帶來的深刻創傷,卻是一直綿延到如今……”頓了頓,太子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既身為一國儲君,便對燕國人民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彭将軍雖反,但其中定是有些誤會的,或許是因獨子之死過于悲痛,又或許是受身邊人挑唆,無論如何,彭将軍為我大燕盡忠二十年,又是智勇雙全的骁将,我相信他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做出如此決絕之事。”
不得不說,太子的這番表态讓明凰打心底裏覺得震撼。
在穿越到這個世界之前,她長期在灰色地帶做事,只要雇主給錢,她便接任務。在那個世界,大家都是為利益驅使而做事,什麽理想,什麽感情,皆是些無用的反而會害了自己的東西。
而穿越過後,一開始,她身邊除去明衍、環月這樣的家人,便是諸如雲姨娘、明如玉還有明相這等人面獸心、心狠手辣的小人。
即便後來遇到的白司南、楚辭甚至慕容夜等人,都是各懷目的而來。
她甚至習慣了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就說她自己,她都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麽好人,死在她手裏的人,她甚至沒有數過數量,但起碼也有上百條了。
像太子這樣品質高潔的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對方明明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卻毫不猶豫地選擇去為那些或許連面都沒見過一面的燕國百姓們踏上險途,而原因只是出于肩上的責任。
他甚至可能會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那個高高在上的為千萬人所向往的太子頭銜,對他而言仿若是随時可以丢棄的東西。
這其中,沒有利用,沒有心懷不軌,沒有任何不純的動機摻雜在其中……
明凰全然無法理解太子的想法,她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太子這樣的人,她想,或許,她和楚辭、慕容夜甚至是明如玉都是同一種人,他們可以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使出千百種手段。
說到底,他們都是自私的、甚至是殘忍的。
而太子這樣的人,卻與他們截然不同。
明凰望着太子眼底堅定而澄澈的眸光,在這樣的人面前,她即使無法理解對方,卻仍舊不妨礙她驀地從心底騰起了一抹由衷的欽佩——
與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