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今天是個陰天, 正适合拍霧景。
一般而言,劇組若想拍霧景,只有三個辦法。第一是祈求天公作美, 直接降霧, 但這種不可控性比較大;第二是後期合成,适合遠景全景這種大景別;第三就是燃放煙餅, 适合近景拍攝,缺點就是煙餅很嗆, 而且一旦起風, 煙餅就會變成一股一股的,容易穿幫。
這次的大霧戲,林巋然決定先燃放煙餅拍攝,後期再合成大面積的霧氣。
幾塊煙餅剛一點燃,滾滾濃煙立刻冒了出來。後勤扛來工業風扇, 對着煙餅猛吹, 沒一會兒煙餅就擴散成了薄霧狀, 雖然還是很嗆, 但不至于睜不開眼睛說不了話。
除了兩位演員以外, 在場的其他人都戴上了口罩。盛之尋用圍巾捂住口鼻,遠遠站在鏡頭後觀看。
盛之尋曾經看過好幾次姜樂忱的舞臺表演。在被聚光燈包圍的舞臺上, 男孩笑容明豔,妝造時尚, 整個人耀眼奪目, 沒有人舍得把目光這塊寶石身上移開。
可現在出現在鏡頭後的那個人,灰撲撲的像是一只小土狗, 頭發左支右翹, 不合身的棉襖裏還夾着一件破毛衣, 腰間別着一把兇神惡煞的尖刀,眼神裏帶着股倔強。他和伍叔兩個人一前一後,推着那輛改裝過的摩托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
那是一輛農村最常見不過的摩托車,三五千元就能買一輛,摩托濺了不少泥,甚至遮住了紅色的車漆。車子經過改造,側邊焊了一個運貨的鐵架子、安上一個新輪胎,就成了可以運貨的“侉子”。一只肥頭大耳的白豬被圈進鐵籠裏,牢牢固定在侉架之中。
伍叔雙手緊握摩托的車把,負責掌控方向;少年兩手扶住侉架,使出吃奶的力氣推着車,憋得臉紅脖子粗。
“霧氣”彌漫,兩人沒有任何交流,一片沉默。但籠中的豬卻叫個不停,焦慮地撞擊着籠子,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一般。
在濃濃霧氣之中,一道模模糊糊人影走向了他們。那是一個村民打扮的老漢兒,身材佝偻,背着一個裝滿田杆的背簍,他停在兩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們幾眼,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他的牙齒幾乎掉光了,笑起來時,整個嘴巴完全幹癟內陷,像是一個黑黝黝的洞。
“——好,cut!”
圖傳監控器後,傳來林巋然的聲音。
下一秒,等候在鏡頭外的工作人員立刻沖向了煙霧內。
原本扶着摩托車的伍常安和姜樂忱幾乎同時咳嗽起來,助理忙着給他們遞濕毛巾,把他們扶出煙餅的範圍內。
“咳……咳咳咳!等一下!”姜樂忱高聲道,“菀菀,別忘了菀菀!這煙太嗆了,別把豬留下!”
Advertisement
有工作人員把摩托車開出煙霧,待離開煙霧後他們才發現,豬的鼻子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白灰,差點就要堵住豬鼻孔了。
化妝師拿棉簽沾了沾姜樂忱的鼻孔……嗯,也都是灰。
盛之尋走過來,揶揄他:“你自己都灰頭土臉的,還有功夫操心豬。”
“請你尊重它,不要總豬豬豬的叫它。”姜樂忱嚴肅糾正它,“它是我的搭檔演員,它有名字的,它叫菀菀。”
盛之尋:“動物演員也算演員?”
姜樂忱不樂意了:“你怎麽能搞職業歧視啊。半開麥還算開麥呢,憑啥動物演員不算演員了啊。”
盛之尋:“……”
果然永遠說不過小姜。
就在這時,對講器裏傳來林巋然的聲音:“小姜,你過來一下。”
姜樂忱一聽是導演召喚,立刻抛下盛之尋,去找林巋然了。
林巋然正和攝影老師一起看剛剛的拍攝效果,見姜樂忱過來了,他微微側過頭,一雙眼睛冷冷淡淡地望向少年。
在工作裏,林巋然向來是很嚴肅的,而且極少笑,與私下時的溫柔截然不同;只有當一天拍攝結束、下戲後回到賓館,林巋然才會恢複本來的樣子,輕聲細語地同姜樂忱講話。姜樂忱剛開始對他的“兩幅臉孔”有些不習慣,後來也琢磨過來——溫柔的班主任管不住鬧騰的班級,好說話的導演也控制不了魚龍混雜的劇組。
姜樂忱不敢造次,乖乖站着,兩手貼着褲縫,就跟小學生聽老師訓話似的。
“林導,您有什麽新指示?”
博士導師也是“x導”,導演也是“x導”,不管在哪個“導”面前,姜樂忱都是小朋友。
“剛才表現得還可以,但是眼神稍微差了一些,一會兒再走一遍,注意走位,你這裏慢了,差點就出畫了。”林巋然讓攝影助理回放剛才的拍攝,細細指出姜樂忱哪裏還需要改進。
他是個極細心極負責的導演,并不會因為姜樂忱身份特殊,就對他“網開一面”。
好在,小姜是個好學生。“好嘞~我記下啦。”
拍電影一條過那是幾乎不存在的事情,再好的狀态也得“保一條”。姜樂忱颠颠兒打算回原位,林巋然又叫住他。
“等等,還有件事。”
“?”
“你是第一次拍電影,保持角色狀态不容易。拍攝間隙也不要太過放松,你可以多揣摩一下角色,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和其他人和事上,這樣容易出戲。”林巋然頓了頓,“聽懂沒有?”
“聽懂了聽懂了。”
林巋然:“聽懂了那就複述一遍。”
姜樂忱:“林導您剛才說,讓我別和盛、咳,讓我別和西蒙聊閑天。”
林巋然:“……我沒這麽說。”
姜樂忱委屈道:“對對對,您确實沒這麽說,但您扣分的時候可不手軟。”
不就是旁敲側擊嘛,不就是話裏有話嘛,高中三年姜樂忱可沒少做過閱讀理解題,最擅長揣測出題人意圖了。
他隐隐約約發現,林巋然和盛之尋不太對路,兩人說話時夾槍帶棒,仿佛針尖對麥由;理由雖然沒說,但姜樂忱分析,估計是因為盛之尋空降打擾了劇組的正常拍攝氛圍,所以林巋然才不高興。
看看,剛才小姜同學不過是在拍攝間隙,和盛之尋說了幾句話,林導就把他叫過來“指點”了。
這種感覺,仿佛是實驗室大導考察他的科研進度,然後扔下一句:“好好做實驗,別和隔壁科室那些延畢的鬼混,影響發刊。”
小姜同學多乖啊,導師讓他往東,他絕對不往西。
“林導,您就放心吧!”姜樂忱對天發誓,“我保證科研期間……我保證拍攝期間,絕對不和西蒙多說一句話。我會全身心投入到拍攝中,沉浸式表演,争取早日殺青!”
林巋然見他那副鬼頭鬼腦的小模樣,心想:那就信他一次吧。
……
盛之尋忽然發現,姜樂忱莫名其妙地不理他了。
不對,用“不理睬”這個詞并不準确。兩人見面時,小姜還是會開開心心地揚起一張笑臉,脆生問好;中午放飯時,他也會主動問盛之尋合不合口味,要不要回車上暖和暖和;但盛之尋想和他多聊兩句話,小姜就跟腳底抹了油似得,嘶溜一下就跑走了。
有一次盛之尋問他:“你這麽急匆匆的,到底去做什麽?”
姜樂忱:“哎,我這不是第一次演戲嘛,怕自己演的不好耽誤劇組進度。我當然要抓緊休息的時間,去向合作演員請教一下,對對戲、順順臺詞什麽的。”
這理由冠冕堂皇,讓盛之尋一點錯都挑不出來。
于是盛之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姜樂忱又一次從自己面前溜走——找菀菀去了。
只見男孩裹着劇裏的破棉襖,在豬籠前一蹲,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地瓜,一塊塊砍下地瓜,抛給豬吃。
男孩邊喂邊說:“嚕啰啰,啰啰啰。”
豬說:“哼……哼……嚕哼哼……”
盛之尋:“……”
盛之尋的随行助理一臉迷茫:“小姜老師這是在幹什麽?”
盛之尋氣笑了:“還不明顯嗎?他找豬對戲呢。”
一頭豬每天要吃四斤飼料,拉三斤屎,一天長一斤肉,一個月能增肥三十斤。盛之尋胸襟寬廣,才不會和一頭只知道吃、拉、和嚕啰啰嚕啰啰的豬去較勁。
劇組在村子裏拍了三天,姜樂忱就硬是躲了盛之尋三天。盛之尋畢竟咖位在那裏,除了剛出道那陣,什麽時候被人如此忽視過?
不過他沉得住氣,反正他有一周的時間“休息”,可以和姜樂忱耗下去。
他找副導演要來了姜樂忱的通告排期表,每天從頭到腳包的嚴嚴實實,跟着姜樂忱出妝、出工、休息、回賓館,如影随形。
姜樂忱拍戲時,他就在監控器後面看,不聲不響,不露城府。
副導演扛不下去了,小聲問林巋然:“林導,盛老師究竟是來做什麽的啊?”
副導演是劇組裏為數不多的知道盛之尋身份的人,這麽一尊身價高昂的大佛在劇組裏杵着,副導演每次看到他,心裏都不停打鼓。
林巋然淡定道:“不是早就說過嗎,他來探班的。”
副導演心想,自己跟過這麽多劇組,也遇到過一位藝人探班另一位藝人的情況。但那些明星來探班,都要大張旗鼓發通稿,恨不得讓整個娛樂圈知道他們的“兄弟情”“閨蜜情”……這種藏頭遮尾出現在劇組,不聲不響盯着拍戲的,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嫂子探班”!
有些藝人為了事業,必須維持單身人設,他們只能讓另一半做犧牲,偷偷摸摸搞地下戀。
但他們的戀人哪裏忍得住,擔心伴侶被劇組裏的男妖精女妖精勾走,所以便偷偷摸摸跟來劇組,表面上假借“生活助理”“朋友”“表親”的名義,紮根于藝人身旁……但扒開那層外皮,裏面藏着的就是“嫂子”!
可是……
副導演看看盛之尋,再看看那個正在給豬打豬草的少年,他在心裏默默把“嫂子”兩個字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叉——小姜老師會偷偷戀愛?怎麽可能嘛。組裏誰不知道,小姜老師一心只有養豬、拍戲、賺錢、讀書、開動物醫院,他和一頭豬談戀愛,都比和圈內頂流談戀愛的可能性大!
……
連續三天的拍攝進展十分喜人。
姜樂忱并沒有因為之前請假去拍綜藝就脫離了角色,在這段鄉村陰婚戲裏,他不論臺詞還是表演都可圈可點,幾乎挑不出錯來。他的進步實在太快了,他明明是初次接觸電影,但一點不露怯。
兩位男主演稱贊他:“小姜這孩子,你講的東西他會聽,你教的東西他會學,你批評他他也不會不服氣。——他是帶着腦子來拍戲的。”
不像有的人,光帶着一張臉來拍戲,在鏡頭前像根漂亮的木頭樁子。
拍戲順利,林巋然這個導演自然舒心。
他舒心了,可是盛之尋并不舒心。
盛之尋當然知道,姜樂忱這幾日躲着他走,肯定是林巋然的要求。他并不怪小姜——在劇組裏,導演的話就是聖旨,姜樂忱第一次“觸電”,當然是導演說什麽,他就只能做什麽。
盛之尋不會明面上和林巋然對着幹,他有一套自己的解決辦法。
這天晚上,劇組要拍一場夜景戲:小豬倌和伍叔在村長家的瓦房裏沉沉睡去,并不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倉庫,他們要找的鮑爺就被捆在這裏!幾名村民趁着夜深,悄悄把鮑爺扛去祠堂,鮑爺拼命掙紮,踢翻了一個腌菜壇子,可是并沒能吵醒小豬倌和伍叔。
拍夜戲最主要的是布光,而且這場戲又有室內又有室外,別看只有簡單幾個鏡頭,但拍起來格外耗時。每次換個場景,就要重新調整一遍布光和攝像機的位置,演員們穿的少,都凍得發抖,紛紛找地方避風去了。
姜樂忱回到了大巴車上,車上有暖氣,吹得他越來越困。
就在他即将被周公召喚之際,忽然聞到了一股十分勾人的食物香氣——他的眼睛還沒睜開,口水就先流了下來。
“我怎麽聞到了串串香的味道!!!”姜樂忱像小狗一樣抽了抽鼻子,瞌睡蟲瞬間褪去。
“小姜老師,你還沒吃串串兒嗎?”同車取暖的一位工作人員擡了擡手,只見他手裏拿着一個高高長長的紙杯,杯子裏插了十來根簽子,辣油的焦香味兒就是從杯中傳來。“就在村長家門口的那個小廣場上,大家都在搶着吃呢,去晚了就得等了!”
姜樂忱哪兒還忍得住,裹好軍大衣就跳下了大巴車。他定睛一看,只見在小廣場那裏一溜煙擺了五輛小吃車,三輛是串串香、一輛是烤紅薯烤玉米、還有一輛是烤面筋與澱粉腸。
這麽冷的天,還有什麽比夜市小吃更撫慰人心的東西呢?
移動小吃車火力全開:辣油辣湯在格子裏翻滾,一串串海帶結、土豆片、娃娃菜、蘆筍尖、鹌鹑蛋等十來種葷菜素菜浸透了辣汁,盛進杯中待人品嘗;紅薯烤得內外綿密,裏面甜得流油,玉米烤得焦脆,外面結了一層微黑的殼;烤面筋和澱粉腸不容小觑,別看它們便宜,但絕對是夜市上的c位,上面密密剌出花刀,撒上厚厚的孜然粉和辣椒粉,連打噴嚏都是它們的味道。
小姜同學自從來拍戲,就和校門口的小吃說再見了。這次在異地他鄉重逢,他興奮到兩眼放光,若他有尾巴的話,這時候絕對搖起來了。明明晚上他吃了不少,可這時摸摸肚子居然又餓了。
他趕忙沖到攤位前,一手串串兒,一手烤面筋,吃得不亦樂乎。他其實不太能吃辣,但人菜瘾大,每次都辣的倒吸氣,還舍不得松嘴。
劇組上下大幾十號人幾乎都圍在了這裏,不管是演員還是後勤,在美食面前都一視同仁。
大家邊吃邊議論:“這麽冷的天,能吃口熱乎的可真不容易。”
“之前我跟的組,演員老師也經常請全劇組吃東西。都是什麽漢堡啊、咖啡啊,好吃是好吃,可那跟這個一比,我還是選這個!”
“大晚上能喝口辣湯,太舒坦了!謝謝演員老師!”
姜樂忱埋頭苦吃,邊吃邊琢磨:刨除群演之外,今晚只有三位演員來拍戲。不知道請客的是鮑老師,還是伍老師呢?總歸不可能是他自己,這荒山野嶺的,他都不知道能從哪兒弄來串串香……
“咦,小姜老師就在這裏呢!”
“這夜宵太用心了,小姜老師!”
“小姜老師,謝謝你請我們吃串串香!”
小姜老師:“……”
瞳孔地震.jpg
姜樂忱呆呆地看着手裏的串串香,再看看周圍一張張洋溢着歡欣的笑臉……他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被嘴巴裏的辣油鹌鹑蛋嗆死。
“咳,咳咳咳咳!”姜樂忱一陣猛咳,他很想解釋清楚這些小吃車和自己無關,但他越是着急,越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瓶水遞到了他面前,還體貼地幫他擰開了瓶蓋。
姜樂忱趕忙接過來,匆匆喝了幾口,這才咽下口中的食物,理順氣息。
“謝……”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擡起頭看向給他遞水的人。只不過,站在他面前的人裹着一件長款羽絨服,即使是晚上,也戴着帽子與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幽藍色的眼睛。
“不用謝。”盛之尋沖他眨眨眼,意有所指地說,“倒是我們,要謝謝小姜老師請大家吃夜宵。”
姜樂忱:“……”
他瞬間明白過來。今晚的夜宵根本不是兩位主演請的,而是盛之尋請的!而且,盛之尋做好事不留名,甚至假借了姜樂忱的名義。
之前還發誓要和盛之尋劃清界限的姜樂忱:完犢子了!
都說拿人手軟,吃人嘴短。他剛才一口氣吃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串,他要短成什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