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東坡肉(二)
我确定我是在做夢。
其實做夢的感覺是挺奇怪的——自從成了英靈之後,我就很少做夢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曾經的一切都已經在我死後不重要了。
死就死了,哪管我死後的洪水滔天。
以至于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
夢見的還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嶺。
十七歲那年,早就已經梳起不嫁的我被迫面對要被逼嫁人的窘境——其實我個人是不信鬼神的,但梳起不嫁的女子一旦重新松開頭發要嫁人,那麽久意味着女子要承擔業果。
其實如果我真的喜歡對方也沒什麽,說到底,所謂的梳起不嫁不過是我的借口罷了。
早在我十五歲那年,一牆之隔,我的親生弟弟覺得我這個自賣自身去商戶之家做廚娘的姐姐會辱沒他的出身,影響他以後的未來,而告訴父親說他姐姐早就死了的時候,我就對大部分的男人失望了。
六歲那年,我為了養活小我一歲的弟弟自賣自身去了富商家裏,供他讀書,在亂世之中盡心竭力護着他,結果他到最後,卻覺得我這個姐姐會影響他的未來。
所以,十五歲那年,我告訴主母,說自己弟弟病死了,所以梳起不嫁。
卻沒想過,兩年之後,主母唯一的兒子自馬上摔下,半身不遂,所以我要被逼着嫁給他。
賣身契還在主母手裏,但那并不重要。亂世剛剛結束,丢了一兩個人最簡單不過得了。氪石我能想到的,看着我長大的主母也能想到。所以她早早地把我關在她的獨生子的房間裏,試圖毀掉我的名節。
那個時候我想了很多種可能,為什麽一定要是我?為什麽我就得……
但半夜的時候,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腳踹開了房門。他穿着白色的錦袍,眼角有妖異的顏色。
他只是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跪下,說:“殺了。”
逼迫我的主母和她的獨生子死在滿天大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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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此之後,我隐約有些後悔。六歲的孩子能做什麽?主母沒有女兒,她把我養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着她我學了很多東西,即便是她把我打發到廚房去,未嘗也不是為了從她丈夫手裏保下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
穿着白色錦袍的男人在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露出了諷刺的笑容:“您可是覺得後悔了?”
“我不知道。”
“那個毒婦,本可以一飛沖天,即便是她的兒子殘疾了又能怎麽樣?她救了您,養了您,這就是她的功勞,也是她的榮寵。可是她偏偏貪心不足。若是……我未能斬草除根,您就得嫁給那個癱子。他也配?”
我不懂。
到了京都的次日,我撐着一把竹傘,在錦袍男人的家裏看見了我的父親。其實那個時候我就認出了他,但我不敢說,也不能說。
在漫天飛雪中,我穿着自己最好的那件半新不舊的棉袍,在他面前跪下。
他伸手扶起我,說他是我的父親,問我是否能記得他。
我說:“不記得了。”
其實我是記得的。
記得他給我做的清蒸鲈魚。
但我說:“我不記得了。”
于是他流下了眼淚,說自己在找自己走失的女兒豆豆。
豆豆是我的小名。
很少有人知道了。
我說:“我不記得自己的父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您的女兒。如果冒認達官貴人的女兒,是要死無全屍的,不能因為您說我是您的女兒我就聽您的話,有些時候達官貴人是完全不講道理的。”
然後父親說:“你對自己的父親還有什麽記憶嗎?”
我說:“母親說他會做清蒸鲈魚,用很少的調味料,加上自己調出來的豉汁,做出來鮮美的清蒸鲈魚。”
于是父親給我做了一道清蒸鲈魚。
他當時一邊流着淚,一邊說:“我還記得我離開的時候你才四歲,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但騙你說等你回家就給你做清蒸鲈魚,買回去很多很多的肉,讓你母親給你做東坡肉。”
我那天吃了很多,一直吃到吐。
于是父親又流下眼淚:“你弟弟想要見你最後一面。”
我不太記得自己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他骨瘦如柴,在看見我的時候臉上才爆發出神采,僵硬地要伺候他的人全部退下。
看着他的人本來是不願意的,但我同意了,于是很快,屋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姐姐,好久不見。”
“我不是你姐姐。”
“你要為我報仇!這個宮裏都是瘋子!你比我聰明是不是?那天我一直在等着你出來,等着你告訴那些人,你是我姐姐。那麽就能真的把你殺死了,我就沒有一個自賣自身做廚娘的姐姐了。可是你始終沒有出來。你太聰明了,聰明到了我覺得心驚膽戰的地步。如果你和我一起回來,卻不幫我,我應該怎麽辦?我應該怎麽贏?”他抓着我的手,非常用力,卻不管我,一直在自說自話,“這個宮裏的人都是瘋子!你要替我報仇。”
我為什麽要替他報仇?
他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
我始終不明白這一點。
父親告訴我,說他想要弑父上位,結果被發現之後自己飲下了劇毒,以至于連太醫也救不得他的性命。在這個時候,他才告訴父親說我還活着。
我大約是相信的。
父親為我請了老師,并且告訴我,他為了選了丈夫,就是那天的錦袍男人,比我年長五歲,尚未娶親。
我可有可無。
他并不喜歡我這個出身低賤的公主,我也并不喜歡他看着我時候的模樣。
就像是我應該在他面前無所适從,應該在他面前低聲下氣,求着他不把我的過去說出去。
可是他卻忘了,我們之間,輸的從來都不應該是我,而應該是他。就像是,他在婚前給了我一頂翠綠色的帽子,抱着他的那個女人說:“這個世界上,能讓我用xx來交換的東西,根本不存在。”
其實我覺得好笑。
那個女人以為她贏了我,殊不知,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錦袍男人和我讨價還價,說是他可以娶我,但我必須容許他真愛的存在。不然他就會對外聲稱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
站在門外的父親一腳踹開了房門。
恍惚間就像是,當年錦袍男人踹開我的房門一樣。
“既然如此,那你就拿自己的地位來交換吧。”父親輕描淡寫,一如當年他輕描淡寫說“殺了”時候的樣子。
我站在父親身邊,居高臨下看着他。
其實他錯了,我和他之間從來都不是相等的。就像是,他以為暗示主母我的身份,之後晚去了一個時辰,就足夠貪心的主母有別的安排。而後,他只要撞破這一切,就能夠讓我不得不聽從他的拿捏。
但他從來都錯了。
因為父親并不在意我的過去。
他拿此事控制我,只會讓父親看到他的無能。父親的痛恨也只會針對他和我那個不争氣的弟弟,對我,只會有更加的愧疚。
那天我在用膳的時候,吃了很多的東坡肉,直到把自己吃吐了。
父親始終沒說什麽。
只是第二天,錦袍男人失去的就不僅僅是自己的地位了。
之後,父親便不再試圖給我找一個丈夫。
他告訴我,這世間最強的應該是自己。靠父親,父親會老;靠弟弟,弟弟會跑;靠丈夫,丈夫會變;靠兒子,兒子會叛。
所以,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能依靠的,其實最終只是自己。
我笑着說:“我不太明白。”
父親揉着我的頭發,說:“你很像你母親,豆豆。所以你是明白的。”
我便不再說話。
父親讓我在他的兒子中選一個,我便選了年紀最小的那一個。當時他應該是六歲,比我小了整整十四歲。
那一年父親便走了。
我扶着那個年僅六歲的喪母弟弟走向皇位。
他個子太小,坐在足夠坐三個成年人那麽大的位子上瑟瑟發抖。
我坐在他身後,珠簾遮住了我的臉。
後來我想想,我大抵是第一個未婚卻垂簾聽政的女人。
而後的十年,我大概也算得上盡心竭力。
只是弄權的公主,往往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我扶植了寒門學子,大概便是我弄權;
我改革了新的舉措,大概便是我叛逆;
我選擇了終身未婚,大概便是我不對。
總而言之,飲下鸩酒的時候,十六歲的帝王跪在我面前痛哭失聲。我扶植起來的加班團也跪在我面前,一個個低着頭,看不清楚表情。
而那些逼得我不得不死的人,說:“公主,這酒中的藥是精心挑選的,不會給您痛苦。”
“痛不痛的,你還試過?”我把那個金酒杯扔到一邊,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然後用筷子夾了一口清蒸鲈魚,說,“孤有一個要求。”
“您說。”
“在孤死後,史官便不必記着孤的名字了。非要寫孤的話,便寫一句孤是個被父親找回來的戰戰兢兢的小廚娘,便罷了。”
“您這是要不承認自己做下的孽?”
“孤早就寫了一份真的放出去。”我瞥了那個男人一眼,“民衆大抵都是喜歡野史的,您說呢?”
于是那個男人便不再說話。
合棺。
我睜開了眼睛。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這些過去,本就應該舍棄了,在夢中走馬觀花過了一遍,其實也沒什麽意思。只是提醒了我,我早就不再是那個穿着厚重華服,戴着十幾斤珠環玉翠的女人了。
身上的長衣長褲其實也挺好。
作者有話要說: 想不出來騷段子了就這樣。
安樂夢到過去的時候,阿強也會看到她的過去,所以阿強知道她叫豆豆。
不過夢境裏基本上都是她所在意的事情,所以很多細節阿強是不會知道的——比如未婚的安樂到底有幾個男寵(bushi)——這個就要等到下次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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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在?流動男寵計劃安排上,繼續迫害阿強。
我:在?吊着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