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莫知今非昨
二人才走了幾步,就到了隔壁院子的門口,遠遠望去,便看見一個黑袍青年動也不動的側坐在石凳上,他的大半張臉都被帽子遮住,看不清表情,只露出青白消瘦的下巴,上面還隐約盤附着漆黑的花紋。
他身旁有一中年人,同樣是一動不動的垂首站立,兩個人沉默的待在一起,趁着空曠的庭院,就像是一副陰郁的畫,壓抑死寂。
一聲輕微的聲響打破了沉靜的畫面。
“哥”
即墨途輕聲叫道,一點也沒有平時的幹脆,反倒是有些小心,就像生怕打擾了什麽一樣。
黑袍青年聞聲緩緩轉身,但他并沒有擡頭,也沒有掀開兜帽,沉悶的動作就好像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一樣。
透過低垂的帽檐,他只能看到正常人膝蓋以下高度的事物,所以當他的視線對上地上的兩雙鞋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兩雙鞋,是兩雙。
一雙他很熟悉,漆黑的藍邊布靴,和他自己的有些像,另一雙,另一雙……即墨巫的身體瘋狂的顫抖着。
那是一雙白色錦緞短靴,鞋底漆黑,鞋幫和鞋側的紅色絲線泛着點點金光。
那絲線是青丘特有的木蠶絲,那花紋是青丘第八十一代狐祖偏好的勾雲紋,這樣款式的靴子,他從六歲看到十六歲,從孩童看到少年,看了整整一輩子,又怎麽會認不出靴子的主人?
但是,他不敢擡頭,他不敢擡頭看那人的臉,不敢看那雙總會在叫他“墨墨”時笑彎了的雙眼。
主人……
那截白皙的下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主人,我終于又見到您了,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辦,您能不能教教我,教教我該怎麽辦。
“即墨巫”戰以擇的聲音很平淡。
“我來取凝魂果。”平淡到漠然。
即墨巫終于無法逃避,他很努力的試着擡頭,卻好像被千斤重量壓着一樣,他終于沒能擡起頭來,人卻是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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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他的聲音抖的不成樣子。
聽到他的聲音,戰以擇皺了皺眉,也懶得糾正,“凝魂果”他有些不耐道。
即墨巫的瞳孔有些失焦,那雙隐于帽檐下的眼睛裏閃過痛苦,又夾雜着一點點歡喜,到嘴邊卻只剩下了四個字——“您跟我來。”
說罷起身,速度不急不緩的向着後院走去,期間根本就沒有理會院中垂首而立的中年人,而那中年人也像一個木偶一般,站在那裏沒有絲毫移動。
戰以擇和即墨途跟着即墨巫走到了後院,入眼就是一大片藥園,看着眼前大多數都已經成熟了的藥材和靈果,戰以擇的的神色終于有了微妙的變化。
“三清草,雙陰葉……現在都不是它們成熟的季節,這是如何培育的?”戰以擇的聲音帶着探究和訝異,青丘是上古靈氣聚集之地,傳承數萬年,天材地寶無數,自然要用心培養愛護,一般都是由白狐一脈深谙藥性的人來打理,但再懂草藥的人,也決計做不到如此地步。
而且他轉世後便發現青丘靈草的數量和質量都大不如從前,白狐一脈的人更是想盡了辦法都無法改善,他也為此頭疼過好一陣子,卻沒什麽解決方法,只能将此事擱置。
所以此時看到即墨巫把草藥養的這麽好,戰以擇自然要詢問方法,如果能解決青丘的草藥問題,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即墨巫沉默了一下,他隐約知道青丘的狀況,自是猜到了戰以擇問這話的原因……可他的方法絕對是不适合的,說出了只怕會讓主人失望,但即便是如此,戰以擇的問題他也不可能忤逆的不去作答。
于是他開口道:“巫族蘊含巫力的靈氣是定量的,只是不同區域有多少之分,屬下身為巫族至尊,自然能影響巫族含巫力的靈氣,所以挪用了巫族修煉的靈氣來培養靈藥。”
聽着即墨巫平淡的聲音,戰以擇難得的沉默了,他是青丘狐族之主,也能影響青丘的靈氣,所以即墨巫說的方法他同樣能做到,但他永遠都不會這樣做。
青丘特有的天地靈氣和巫族的巫力一樣,是漫長的歲月中天地一點點生養出來的,幾乎就是定量的,那是一個種族修煉的方向,更是一個種族的未來,沒有誰會拿本源靈氣來培養幾株草藥,在戰以擇看來,只有瘋子才會這麽做。
可戰以擇忽略了很多事,比如人們總是不擅長理解與自己不同的選擇,而當這種不理解達到一定程度時,大家便喜歡用這個人瘋了或者是不正常來解釋,但其實只要有所偏向在本質上就都一樣,就像戰以擇可以為了狐族和自己放棄即墨巫,即墨巫可以為了戰以擇放棄巫族和自己一樣,本質上很像不是嗎?
如果這就是瘋,那這個世道當真有太多人樂在其中了。
而換個角度看,即墨巫的想法并不難理解,關鍵在于願不願意,即墨途顯然是願意理解的,所以他眼神複雜,卻又充滿關懷的看着自家哥哥。
而戰以擇明顯是不願理解的,所以他的眼中只有冷漠。
想到青丘的靈草還是沒法子救治,他有些失望的敷衍道:“是個辦法。”他不在乎即墨巫,自然不會多想,就更不會有即墨途那般複雜的情緒了。
即墨巫的神情卻沒什麽波動,他根本就沒想過得到體諒或是理解之類的東西。
他一直知道戰以擇口中的“不要”究竟代表了什麽,所以自從戰以擇說不要他的那天起,他對生活就已經不再有什麽期待。
他只是小心的撥開各種靈草,衣袖滑落間隐隐可見手臂上整齊而深刻的劃痕,他先是一頓,似是想遮掩住不堪入目的疤痕,又似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終于放棄,只是繼續手裏的動作,接着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株結着藍色果子的植物,然後用左手捏住那細嫩的莖,右手輕輕握住果子,微微轉動,“啪”的一聲微響,果實被摘下,他立刻轉身,快步走到戰以擇面前,遞給他道:“還請主人抓緊時間服用。”
蒼白的手掌中心安靜的躺着一顆幽藍色的果實,竟顯出幾分詭異的美,戰以擇平靜的接過凝魂果,張嘴服下。
即墨巫垂着頭,感覺到手上一輕,意識到主人已經拿走凝魂果服下,心中竟湧起無限滿足,自己到底是有些用處的……他張了張口,小心而忐忑的道:“主人,屬下深谙凝魂果藥性,可以為您護法……”
戰以擇卻直接打斷了他微弱的聲音,“不必了。”說罷,轉身就往院外走,明顯是打算離開。
即墨途抿了抿唇,對即墨巫道:“明日,明日逆轉陰陽泉還要依仗哥哥,你,你好好休息。”他有心安慰,希望即墨巫能振作些許。
即墨巫聽到陰陽泉三字,才想起什麽似的渾身一顫,他終于擡起了頭,他想看看主人,再不看只怕……就沒機會了。
但是他看到的也只是戰以擇快步離開的背影,那身影終于在大門處一轉身,消失不見。
戰以擇帶着即墨途,走到自己的屋子前,“你在門口給朕護法。”
“是”即墨途應聲道。
戰以擇進屋後立刻盤膝而坐,開始吸收凝魂果的藥性,一個時辰過後,他緩緩收功,一雙桃花眸中流露出點點歡喜。
藥性已經被初步吸收了,剩下的就是進一步與身體裏三悟靈生草的藥性融合了,他這次準備的如此周全,三惘欲生草發作之時必能保有神智。
感受到屋內的靈氣波動變化,外面的即墨途意識到尊上已經收功,他出聲道:“尊上,紫栖淵求見。”他的語調有些奇怪,細聽還有幾分氣惱。
戰以擇嘴角莫名的勾起笑意,道:“讓他進來吧。”
紫栖淵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即墨途,聽到戰以擇的話,他沖着即墨途露出了一個溫潤無害的笑,眸光流轉間有一種得意之色,直把即墨途氣得一邊磨牙,一邊側身讓開了門。
戰以擇自是在他進來的一瞬間看清了二人的神色,他彎着眼睛調侃道:“紫尊兩輩子加起來活了一千多年,竟喜歡和一個小孩子置氣。”
紫栖淵也是溫潤一笑,“他總是和本尊不對付,一起共事又不能硬碰硬,只好胡鬧一番好不吃虧。”
戰以擇聽到他的自稱,眼神暗了下去,他仔細的打量着紫栖淵,眸光漸深。
他的頭發全部束起,華貴的銀色發冠流轉着暗紫色的光澤,冷紫色的深衣上勾勒着銀色龍紋,黑色的寬大披肩上暗紋流轉,尖銳的弧度為他整個人平添銳利。
腰束寬邊黑絲腰帶,側方系着着一個似鐵非鐵的精致挂牌,上面只刻有一蒼涼的“荒”字,散發出亘古悠遠的氣息,反射着泠泠冷光。
華貴威嚴,溫潤悠遠。
這是荒辰紫龍族尊主的正裝,只有全族朝會和重要的祭司典禮時才會如此打扮。
戰以擇低聲道:“你這是何意?”
“狐族與荒辰紫龍族交惡已久,若能把對方尊主玩弄于鼓掌間,許是能比普通的交|合更加盡興。”
紫栖淵聲音平緩的不像在說自己,他從容而立,身上流露出一種久居上位的人才有的獨特氣質,而這種氣質恰到好處的平衡了他因為受傷而蒼白的臉色,只餘雅致。
戰以擇笑了,“那就要看紫尊是何态度了。”
紫栖淵心領神會,走近戰以擇,溫潤的雙眼直視着他,輕聲道:“狐尊在上……”
說到此處直接跪了下去,清冽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溫順,“本尊為以前的無禮賠罪,任狐尊處置。”
“任朕處置?”
紫栖淵微微擡眸,瞧着戰以擇眼中的神色,暗暗想着說什麽才能既不逾越,又讓尊上有興致。
他眼底深處劃過一抹決絕,只能賭一把了……他做過尊主,又跟了戰以擇那麽多年,自然了解自家主人被忤逆後的心态,若尊上不松口他還沒法子,但戰以擇既然允許他侍候,那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若不能盡量消除尊上心中的芥蒂,那就是傻子,他希望尊上日後想起他的身份時,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忤逆破陣,而是這般低眉順眼的臣服模樣,不然以尊上眼裏不揉沙子的性格,他絕對留不了多久……
費盡心思,不過想留在他身邊罷了。
紫栖淵一狠心,用認命的語氣回道:“落在狐尊手裏,本就反抗不得,當然任您處置。”
戰以擇深邃的桃花眼看着跪在腳邊的人,沉默了幾秒,突然伸手,捏住了紫栖淵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接着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的一聲,毫無保留的力道直接把紫栖淵打懵了,他低垂的眸中閃過巨大的惶恐,難道還是把尊上惹得不高興了……
接着他便聽到戰以擇聲音陰狠道:“知道反抗不得,卻不知道乖覺一些嗎?”
紫栖淵渾身一震,忐忑的擡頭,便清楚的看到了戰以擇眼中的興味,他心中一瞬間湧起了劫後餘生一般的喜悅,他沒賭錯,沒賭錯……這場名為受辱,實為讨好的游戲,尊上明顯很受用。
他的心思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連忙調整表情,帶着點不可置信的碰觸着自己的臉,低垂着的眉眼間滿是難堪,“如此……還不夠乖覺嗎”聲線因為屈辱顫抖的不成樣子。
戰以擇的桃花眼一瞬間就彎了起來,“不夠啊,這樣……才夠。”
他一邊說,一邊抓住了紫栖淵的頭發,用力往下按去,“朕想看看紫尊伺候男人的本事。”
紫栖淵本就是緊貼戰以擇的跪着,被這麽一按,臉自然撞到他身下的嗯……
發冠掉落,戰以擇的手也松開,似是在等待着他的反應。
紫栖淵顫抖的伸出手,“……好”
“啪”手被打掉。
“朕不喜歡你用手,我們今天也用不上你這雙手,為了讓你自覺一點……”
“嘶”珍貴的布帛撕裂的聲音
“嚓”手被綁起系緊的聲音。
……
即墨途站在屋外,聽着屋內的聲音,眼睛睜的大大的,滿是不可置信,戰以擇他們并沒有隔絕聲音,而他本該離去睡覺的,但是不知道懷着怎樣的一種微妙心情,他竟然就站在這裏一動不動的聽了下去。
“紫尊的活兒可真差啊。”
“唔”
窗前隐隐有人影在晃動。
“咽都咽不幹淨嗯?”
即墨途聽的吞了一口口水,随即整張臉爆紅,自己到底在幹什麽啊啊……
桌子翻到的聲音,“這都做不好,該罰。”棍子打在人後背的聲音……床晃動的聲音,還有,尊上嗤笑的聲音。
“狐尊,求您,放過呃——”
這是那個紫栖淵的聲音,啊啊啊太不要臉了,雖然知道他進去是幹什麽的,看到他那身衣服也隐約猜出了什麽,但還是沒想到他能這麽不要臉!
即墨途只覺得開了眼界,不過,不過尊上喜歡這樣嗎?他滿臉通紅,卻還是忍不住的胡思亂想,哥哥也是巫族至尊嗯,嗯要不要……
裏面鬧騰了半夜,他就在外面胡思亂想了半夜,直到聲音漸漸消失他才回過神來,一邊罵自己今天真是昏了頭,一邊打算立刻回屋睡覺,可就在他剛剛要邁步時,突然像感受到了什麽一樣渾身一僵,目光沒有焦距的凝視着空無一物的前方,好像看到了什麽很可怕的事物。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