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7章
“前幾天給你買的大白兔奶糖吃光了?”錢向東問。
“沒呢,還有好多。”路莳回道。
二人往後撤了撤,新娘子進門了。
呼呼啦啦的人群跟着湧進錢家,剛剛還熱鬧非凡的街道冷清空曠下來。錢向東擡眼就看見村口那頭站着一個大肚子的婦女雙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一股幽怨之氣順着脊梁骨爬上來。
“看什麽呢!”一個男人從後頭追上來,沒好氣的拽着金桂枝往前走,“再看也沒用,你肚子裏已經有了老子的娃。”
男人沒好氣的罵道:“老子就說你今天非要鬧着出來不對勁,果然是出來看男人的,你別想讓老子當活王八,趕緊抓緊給老子生幾個兒子。”
男人拉着金桂枝進了金家門,董彩鳳看見是女婿和女兒回來了,臉上立刻挂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可随即落在二人空空如也的雙手上,那笑臉立刻垮了。
“你們怎麽這個時候來了?”董彩鳳沉着臉道:“這丫頭還懷着孕呢,不在家好好養胎,來回折騰什麽?”
“呵,我也不想折騰,是你閨女非要上趕着跑出來看男人。”
董彩鳳有瞬間心虛,不過還是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可管不着,你自己媳婦自己管,找我幹啥。”
男人嗤笑,“有媽這句話就行,當初定親那會兒媽要了我們那麽多彩禮就說過,這姑娘給我了,以後你盡管當沒生過。我這才捏着鼻子認了,娶回家這麽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可我現在才發現,這女人不僅不守婦道,還是個小偷。昨個我才發現,我家糧食竟然少了。”
想到金桂枝前幾天拿回來的三斤糧食,董彩鳳不但沒心虛,反而覺得這男人真是小氣,那麽點糧食都不夠他們全家一天吃的,也好意思張嘴問。
董彩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家丢糧食了管我家什麽事,誰拿的找誰去!”
男人也急了,“就是你閨女拿的,給你家送來了。我家糧食都讓我鎖起來了,除了你閨女誰也摸不到鑰匙。”
“不知道,反正我家沒拿,愛咋地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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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還能是誰,你閨女還能把糧食給誰……”
金家吵得天翻地覆,可還是被喜慶的唢吶聲蓋過。
錢向東跺了跺腳,躲掉一身幽怨,繼續囑咐道:“不要吃太多糖,特別是睡前不能含着糖睡,不然該把牙齒弄壞了。”
“哦,我知道了。”路莳敷衍着答道,“四哥,咱們趕緊進去吧,開席了,咱們別晚了,肉都被搶沒了。”
錢向東仿佛一個絮絮叨叨的老爹領着蹦蹦跳跳的兒子,一會兒擔心這個,一會兒擔心那個,兒子卻只管自己玩。
錢老太領着兒媳婦們在後邊忙,倒是錢家男人全在,分坐兩桌,錢向東卻是跟着路莳直接坐在知青這桌上。
這舉動着實有些打臉,錢家老爺子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可礙于是喜宴也只能生生忍下來。
翌日,小劉剛到單位就見錢向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翻天覆地的翻找着什麽。
“怎麽了,什麽東西不見了?”小劉問道。
“我之前畫的那疊拖拉機內燃機設計圖紙不見了。”錢向東焦急的翻來翻去,把辦公室弄得亂碼七糟。
聽到是那疊圖紙丢了,小劉反而倒松了口氣,不是他心懷,看不得錢向東好,而是他壓根不相信錢向東那疊圖紙能研究出新型號內燃機,他只當那是錢向東畫着玩玩的。既然不可能成功,那就是一堆廢紙,丢了一堆廢紙總比丢別的東西好吧。
小劉道:“我幫你找找,說不定放在哪裏忘記了,那個東西誰也看不懂,拿了也沒用。”
小劉倒是不急了,但是還是幫着錢向東翻找,整個辦公室都被二人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錢向東就去別的辦公室挨個問,看看有沒有誰看見他那疊圖紙。
最後甚至驚動了書記,書記同樣不認為那疊圖紙有用,安慰道:“丢了就丢了吧,正好你再重新畫一份,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查缺補漏,肯定能比上次畫的更好。只要你堅持努力,說不定終有一日能研究成功新的內燃機型號。”
錢向東認真辯解,“我這次畫的圖紙就是成功的圖紙,我本來這周要拿到市拖拉機廠投稿的。”
張濤噗嗤一聲笑出來,像聽到笑話般連連擺手,“小錢同志啊,做人要腳踏實際,切忌好高骛遠,你當內燃機是修手表那麽簡單,你搗鼓幾天就能會?”
張濤雖然拿走了錢向東的圖紙稿,但他真不認為錢向東畫的那份圖紙稿能成功。他遞交到市拖拉機廠更沒指着那疊稿紙能讓市拖廠研究出新型號拖拉機,不過只是想為自己升官進爵加個籌碼。
張濤最近正在活動關系打算往鎮上升一升,可是上面的人告訴他,那個位置盯着的人很多,有個非常強有力的對手,若是他能稍微有點凸出的業績,那麽這事就十拿九穩了。
張濤實在找不到能出業績的地方,就把死馬當活馬醫把那疊稿紙交上去。當時想的就是這只是一堆廢紙也不要緊,影響不了什麽,還能美名他緊跟國家號召,積極參與三農建設。
如果萬一能為市拖廠研究員提供一點有用的幫助或者靈感,那麽這不就是他的政績嗎!
至于到時候錢向東反咬他偷他的設計稿他也不怕,錢向東有證據嗎?他還說是他偷了他的設計稿呢!反正那疊設計稿他已經按照上面的圖紙原樣重畫了,那就是他的。
書記看各個辦公室都出來看熱鬧,實在不好,就把錢向東叫到辦公室,“小錢同志,我知道你是個積極努力有幹勁的好同志,我也相信那疊圖紙是你熬夜查資料的心血。咱們先不說它到底究竟能不能成功,你看你這樣興師動衆的找總歸不好,影響大家工作。這樣你先回辦公室,我派個人給你挨個辦公室問問,告訴他們若是看見了,給你送過去怎麽樣?”
“那行吧。”錢向東答應了。
書記長籲口氣,他真怕錢向東犯擰。
走廊上還有幾個人沒離開,陳琛道:“這人吧,總是不能認清自己,稍微有點本事,被周圍人再那麽一捧,就飄飄然,迷失自己了,以為天大地大,自己最厲害。也不想想,內燃機要真是那麽好研究的,咱們國家還用得到投入那麽大人力物力嗎?”
一位主任嘆氣,“小錢确實有本事,年紀不大一身手藝,不過到底還是年紀小,會點東西就以為自己是天才無所不能了。唉,還是得經過社會的毒打呀,咱們年輕的時候不也這樣,最後被現實教做人。”
“年輕人啊年輕人,有拼搏幹勁是好的,但是不能太過狂妄,不然遲早讓人看笑話。”
“說到底還是見識太短淺,坐井觀天,整日裏就能看到那麽一方天地,真就以為天地就那麽大,外頭也跟着咱們公社似的。殊不知廣闊天地,人才濟濟,他出去啥也不是。”
“但願他能正确清醒認識自己,腳踏實地,不要在繼續迷失自我,不然真是可惜了他那手好技術。”
公社裏的流言蜚語錢向東不是不知道,有許多自認為好心或者和錢向東關系不錯的人私下裏規勸他,要他不要飄在半空中,還是要踏踏實實前進。
錢向東聽過依舊我行我素,該畫圖紙畫圖紙,該看書看書,慢慢也就沒人再多言了。
向陽大隊知青點卻在一個熱烈的午後沸騰了。
原因是向陽大隊有幸得到一個工農兵學員推薦名額,這就意味着,知青們有希望返城了。
工農兵學員的選拔方式實行由群衆推薦、領導批準與學校複審相結合的方式。
這種選拔方式,也就意味着可操作空間非常大。知青們都希望自己能抓住這次機會,重返大學校園,徹底脫離背朝黃土面朝天的辛苦日子。
幾乎可以說是所有知青都想要竭盡全力抓住這次機會,紛紛開始各顯神通。
路莳在知道這個消息後,立刻就給家裏去了好幾封信。不知道是家中人沒收到,還是因為其他緣故,都已是石沉大海。
路莳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實在是一刻也等不及了,立刻坐車去了公社,找錢向東商量。
路莳以為錢向東會同他一樣聽到這個好消息後,會替他歡欣鼓舞,給他出謀劃策。
然而實際上錢向東的表情卻很平靜,平靜到甚至有了幾分冷淡。
這樣的表情,路莳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從錢向東的臉上看到過了,他的心一緊。
“四哥,你怎麽了,你不替我高興嗎?”路莳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人。
錢向東黑泠泠的雙眸沉沉的看着路莳,仿若兩口深不可測的古井,無波無瀾,幽深萬丈。
“四,四哥……”路莳有些害怕這樣的錢向東,不禁磕巴起來,他的心跟着發慌。
錢向東似猛然驚醒,發現自己無意中可能流露出可怕的表情吓到了路莳,不禁伸手狠狠抹了把臉,調整了下表情才問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抓住了你就能回城。說吧,你想讓我怎麽幫助你?”
錢向東想用輕松的語調說出這番話,可是當話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做不到。他話裏的冷,自己都能聽出來。
路莳後腿了步,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仿佛才找到一點安全感。像是探頭出洞的兔子,小心翼翼的觀察錢向東的表情,那樣子仿佛只要他稍微有一點不對勁就立刻停下住嘴不說了。
“我,我想管你借三百元錢。”路莳觑着錢向東的表情,緊張的搓着雙手,“我聽他們說,活動一下,二百就差不多了。可我怕競争的人多,就想比別人多出一些,好更穩妥些。”
“四哥,我家裏可能不管我了,我現在唯一能尋求幫助的就只有你了,你能幫幫我嗎?你放心,我不會借了錢就跑路的?我可以把我的戶口本,入學的學校班級都告訴你。要是我敢耍無賴,你就去找我,叫我大學都念不成。我做夢都想回城,是不敢耍賴的!”
路莳說完許久都不見錢向東搭腔,他低着頭,沒勇氣再看錢向東的冷臉,悶悶道:“若是四哥覺得難辦,那就算……”
“我來想辦法。”錢向東打斷路莳的話,一口應道。
“真的?”路莳漂亮的眉眼晶亮的看向他,那雙仿佛有星星墜在其中的眸子,以前總是能讓他的心情跟着明媚起來,今天卻只讓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路莳擡頭對上的只有錢向東幽冷而深不見底的眸子,他有些害怕,不敢再繼續追問。
小動物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覺得今日的四哥奇怪的不能輕易招惹,否則代價是他付不起的。
“你先回去,等我下班把錢給你送過去。”錢向東閉上眼睛,壓下心底蒸騰翻湧的暴躁。
“那,那我走了,四哥。”路莳最後小心看了眼錢向東,轉身一步步向着來時的路走回去。
他一低頭就能看見腳上那雙軍綠色的解放鞋,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收到這雙鞋時,內心是怎樣的歡喜,和那時四哥臉上的笑容是多麽熱烈。
為什麽突然間四哥就變了,變得比他們相交之前更加冷漠不好接近,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曾生死相托過。
委屈的眼淚啪嗒啪嗒從眼裏落下,大顆大顆的砸在鞋尖上,暈染了鞋子。
前方那時不時抽動的肩膀和風中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抽噎聲,都讓錢向東知道路莳哭了,那個笑起來沒心沒肺的路莳被他弄哭了。
他不想的,他也想替他高興的,可是,可是他忽然間發現他竟做不到。
一想到他要離開這裏,回到他本該回去的地方,他的心就疼得厲害,沉重的壓抑,仿佛一座大山沉沉的壓在心頭。
錢向東在心裏咆哮着問自己這是怎麽了,他為什麽會這樣。
路莳是他的好朋友,他危險時刻不顧生死救他的命,當時的感動,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他的感覺還歷歷在心,為什麽現在他明明有了更好的發展,他卻為他開心不起來,甚至心底有那麽陰暗的一刻突然就不想幫他,這樣他就走不了。
他上輩子不敢說光明磊落,雖睚眦必較,但是絕對做不出來這樣恩将仇報的小人行徑,他這是怎麽了?
錢向東痛苦的抓着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不停質問着自己怎麽會變得如此卑鄙。
卑鄙嗎?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麽能算卑鄙呢!
驟然一道聲音劈開黑暗,驚天動地的炸在錢向東耳邊,驚得他魂不附體。
錢向東此刻才呆呆的明白了什麽。
憶起過往從不曾深究的那些稍縱即逝的萌動跡象,終于恍然發現,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動了心,生了情。
錢向東一拳打在面前的樹上,胳膊粗的小樹被他打得晃了晃。
拳頭很痛,卻不及心髒的萬分之一。
“小錢同志你這是幹什麽?”書記出來上廁所這好看見這幕,吓得飛快跑過來,“圖紙丢了,你再畫就是,可不能自殘呀!你這樣糟踐自己,讓在乎你的人看見該有多心疼!”
在乎他的人,路莳算嗎?可是路莳要回城,離開他了。
錢向東失神的想着。
“書記,我可不可以請一下午假?”
“可以,可以,一會兒我替你和你們主任說一聲。”書記忙點頭,真有些被錢向東這個狀态吓到了,“你今天下午好好回去休息下,要是畫不出來也不要着急,慢慢來,總歸你畫出來過,肯定還能再畫出來的,你千萬別鑽牛角尖。”
錢向東知道書記誤會了,他也沒和他解釋,道過謝就離開了公社。
書記把話捎帶給張濤,以為他是因為圖紙的事才會那樣,長長嘆口氣,“沒想到小錢同志內心這麽脆弱,這點風雨都經不住,到底是年輕不經事。”
張濤心裏高興的不行,知道錢向東痛苦他就開心,他不得不竭盡全力才能維持住自己臉上平靜的表情。
“他這是當自己那張圖紙是一定能成功的,這才會這樣。可他也不想想,要是那圖紙真是完善的,各處數據都通,怎麽可能再就複畫不出來。這只能說明,他之前畫的那些圖紙就有錯誤,只不過當時陷入了思維誤區沒有發現罷了。”
錢向東請了假沒有回大隊,直接坐車去了鎮上。從前每次去鎮上他的心情都滿懷激動,總想着給路莳買點什麽,但是這次,他的心空了一大塊,想什麽都木木的,好像隔着層什麽似的。
錢向東從超市裏拿了水果、豬肉、罐頭和奶粉等故技重施去了醫院,多走了幾個科室,賣了一百多塊錢,加上他手裏原有的錢一共湊了四百給路莳送過去。
路莳沒想到錢向東會這麽快,眼裏閃過驚喜,可是對上錢向東陰沉的面色,那點驚喜就消失不見了。
“四哥,你不高興嗎?”路莳局促不安的問。
“沒有。”可是錢向東的聲音怎麽聽着都不像是高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有機會回城,得到更好的發展我又怎麽會不高興?”
路莳想,那為什麽對着他的臉色比對着陌生人還難看,總覺得他說話帶了幾分陰陽怪氣。
“那是單位裏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錢向東幹脆道。
他還沒來得及和路莳說圖紙的事情,路莳就給他帶來這樣一個晴天霹靂,現在也沒心情說了。
“那是不是……”
“不是,都不是。”錢向東直接打斷路莳的話,“我圖紙還沒畫完,我回去畫圖紙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哦。”
兩人同時轉身,好像兩條朝向截然相反的線條,再不會相交。
忽然錢向東轉身,看着路莳單薄的仿佛能被風等吹得搖曳的背影心中發緊,終是不甘心日後想起,今日只有黑沉沉的壓抑,他喊道:“路莳,早點去,不要遲則生變。還有,祝你能早日回城,有更美好的未來!”
說完轉過身不看路莳的表情快步往家走。
他是喜歡路莳的,直到此刻才發現真的很喜歡,喜歡到了哪怕只是想到離別心就似被人挖空一塊似的,疼得他痙攣,整個人想蜷縮成一團。
可是也許和他從小是個孤兒,受過很多磨砺有關。他同時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的清楚知道機遇和機會的重要性,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抓住它,可以從泥潭躍上雲端,成為人上人。
而一個人的一生從來不僅僅只有愛情,更多的還是面包。沒有面包,生活無已繼續,就連愛情都會變得比別人卑微。
所以喜歡一個人從來不是自私卑劣的占有欲,而是希望他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