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亂
唐鏡趴在牆頭上看着梧桐園裏的動靜,他心裏已有關于吉日的猜測,但當他看見付青青被人反剪雙手從工房裏推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吃驚的。
吃驚,卻不是意外。
因為在童家,在童嘉銘、木司徒等人煞費苦心地籌謀了這麽久之後,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一幕。
從她嫁進童家,這就成了她命中注定的一劫。
唐鏡順着牆頭往瓷窯的方向湊了湊,繞開了那幾株銀杏樹,庭院裏的景象便一覽無餘了。再加上工房裏透出的亮光、院裏窯工手中所持的火把、以及窯口的火光……足夠讓牆頭上的他将院子裏的每一個人都看清楚。
付青青腳步踉跄,推着往前走的,正是她的丈夫童嘉銘。
童嘉銘頭發有些蓬亂,雙眼之中卻閃爍着狂熱的光,他看上去不但沒有絲毫的猶豫掙紮,反而有些迫不及待,仿佛被他推着走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市場上随便買來的雞羊豬狗。
付青青的嘴裏塞着一團布巾,滿臉是淚,幾縷碎發淩亂地粘在臉頰上。與童嘉銘那種詭異亢奮的神情不同,她的眼神是麻木的,整張面孔都泛起了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灰敗——她大約已經知道了等着她的是什麽,也自知這些人不會給她逃走的機會。
木司徒和他的幫手,就那麽站在那裏看着她。他們神情肅穆,眼神與童嘉銘一樣,飽含着充滿了希望的、狂熱的亮光,像荒原裏一群發現了獵物的餓狼。
付青青就在這些人的夾道歡迎之中,被推搡了過來,一步一步靠近了瓷窯。
唐鏡擡手,在虛空中落下了第一筆。
他的手裏攥着的不是筆,而是藏鋒交給他的匕首。但這個時候,無論他握着什麽,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筆劃順勢而下,在唐鏡喃喃的念誦之中,随着被灌入的精神力,在虛空中泛起了似有似無的亮光。
唐鏡的精神力被憤怒激發到了極致,以至于瓷窯前第一道成型的旋風就飽含着凜冽的殺意。
風勢迅速擴大,摧枯拉朽一般朝着瓷窯的方向席卷而去。
滿院的人都被這突然出現的旋風吹得東倒西歪,眼睜睜看着那股狂暴的旋風呼嘯着撞上了瓷窯,瞬間就将竈膛裏的火勢燎了起來。火苗叫嚣着,沿着瓷窯的外壁向上攀爬,只一瞬間就将整個瓷窯包圍在了火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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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勢迅速蔓延,火舌點燃了瓷窯附近堆放着的松木,又借着風勢舔上了雜物間的屋頂。
眨眼的功夫,梧桐園的半個園子就被卷進了火海裏。
院子裏的人都被這詭異的一幕驚呆了。
這個時候瓷窯還沒有封口,竈膛裏根本沒有填進去那麽多的柴火,按理說不可能着起這麽大的火,但偏偏火借風勢,将整個瓷窯都燒了起來。
童嘉銘一下懵了,他不确定的看看身前的付青青,再看看不遠處同樣被大風吹得站都站不穩的木司徒,扯着嗓子喊,“木師傅!現在怎麽辦!”
瓷窯還沒封,這個時候把付青青推進火裏去還有用嗎?!
付青青也開始拼命掙紮,離得稍近一些,熱浪便撲面而來,幾乎能聽見汗毛被燒得卷曲起來的聲音。
在這樣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畏懼、退縮是人類求生的本能。童嘉銘一時也有些轄制不住她。
雜物房乃是木料搭建,熊熊大火吞噬了雜物房,幾息間便蔓延到了梧桐園儲存松木的庫房,火勢越發驚人。
外院的雜役下仆紛紛被驚動,沉睡中的童宅因為這一把火徹底蘇醒了過來。
唐鏡見火勢洶洶,一時也有些慌亂,但這一場大風畢竟是他招來的,很快他便與庭院中肆虐的大風産生了感應,開始試着收攏風勢,免得大火燒到外院去。
這時代的房屋都是木質結構,又彼此相連,一旦燒起來就很難控制住。
狂風卷着大火漸漸往瓷窯的方向移動,被點燃的木材也都被大風卷着,漸漸朝着瓷窯的方向聚攏。如此一來,蔓延的火勢得到遏制,但瓷窯附近卻徹底被大火包圍了。
童嘉銘縱然有天大的黑心,這個時候也只能拖着付青青後退。其餘的人也都驚慌不已,不明白怎麽會突然間爆發這一場大火,慌亂之中,也只能召喚下人擔水滅火。
唐鏡趴在牆頭,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起,專心致志調動精神力控制火勢,沒注意到牆外也有下仆經過,一個人眼尖,見牆頭有人,頓時大叫起來,“什麽人!牆頭有賊人啊!”
唐鏡心中一驚。
這一分神的後果就是對精神力的控制分散了,只見巨大的火球包圍着瓷窯,片刻之後一聲巨響,被火焰包裹在中央的瓷窯如同炸\彈般轟然炸開。
一霎間,被燒得通紅的碎瓷、磚土塊如同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一般,攜裹着無數火星四下飛濺。瓷窯不光是一層土殼,內裏還有童嘉銘精心制作的瓷胚,如今也在爆\炸中化為四處亂濺的火星。
唐鏡也被這突如起來的變故吓了一跳,身體一歪便從牆頭摔了下來。
牆頭不算高,牆角下又有茂密的花草,這一跤摔得倒是不重,但牆外就是奔來救火的童家下人,見“賊人”從牆頭落下,一窩蜂都過來捉拿。唐鏡暈頭暈腦地爬起來,顧不上查看身上有沒有傷,起身就跑。
他的身份還是童家的長工,要是被當成賊人抓住,又恰好趕在梧桐園出事的時候,那可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唐鏡一陣亂跑,冷不丁有聽到一聲炸響,惹得身後追逐的下仆也驚叫起來,“是槍聲!有人開槍!”
庭院裏不少人都在跑來跑去地救火,槍聲一響更是亂成了一窩蜂,反而沒什麽人管唐鏡往哪裏跑了。
唐鏡還在猶豫要不要找個妥當的地方躲一躲,就聽遠處有人扯着嗓子喊,“抓壯丁的來了!快跑啊!”
唐鏡,“……”
這又是什麽情況?!
童家院子裏的下人們亂成一團,都在猜測到底是哪一路軍閥又來童家鎮打秋風了。
這種事可沒少發生過。
這些大軍閥要養兵,自然要各處籌集錢糧,每到一個地方,當地富戶都是他們的首要目标。而且他們不光會跟富戶開口要錢要糧,有時候還要抓走不少青壯年,更黑心一點兒的,幹脆就把當地富戶抄了家,連人帶錢一起搜刮幹淨。
軍閥出沒,這可是比瓷窯起火爆\炸更恐怖的消息。
童家的仆人們也沒功夫搭理剛才爬牆頭的賊人了,一個個都慌了手腳,有的跑去找相熟的兄弟,有的要找管家問清楚,還有的直接付諸行動,一窩蜂地往後門的方向跑。
這個時候,人人想的都一樣:留在童家是要沒日沒夜的幹活,但沒有性命之憂,而且到了年底還有工錢可拿。真被抓走當了壯丁,誰知道會被拉到何處去呢?
那可什麽都完了。
唐鏡看到周圍亂糟糟的,卻沒人來抓他的情形,懵了一下也反應過來,有軍閥過境,并不是藏鋒帶着救兵打回來了——他被藏鋒給慣壞了,思維陷入了固定的模式,以為每每遇到危險,他都能等來藏鋒的援手。
但藏鋒也不是神仙,他也只是一個凡人,不可能随叫随到。
唐鏡聽到了由遠及近的槍聲和雜沓的馬蹄聲,這些陌生的聲音像一道洪流,在暗夜裏洶湧而來,仿佛下一道浪潮湧起,就能将所有奔跑呼號的人吞噬幹淨。
唐鏡血液發涼,頭一次感受到了生在這個時代命如草芥的悲涼。
他們這些人能往哪裏跑呢?方圓數裏都是平原,根本沒有什麽可以躲藏的地方——人跑得再快,還能快過戰馬嗎?
而且再遠一些的村莊,恐怕也同樣難逃被搜刮的厄運。運氣好一點兒,只損失家中錢糧,運氣不好的話,不知要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了。
瓷窯爆\炸燃起的烈焰在天幕之下熊熊燃燒,沒有了唐鏡精神力的壓制,火勢再一次四下蔓延開來。
火舌舔上了院門,将梧桐園高大的門楣和兩扇歪歪扭扭的門扇也引燃了。
火焰跳躍在唐鏡的眼瞳裏,令他突然間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能跑。
跑,就意味着放棄了他此刻唯一有效的武器,徹底将弱點暴露在了不知名的敵人面前。
他和身邊這些同樣身份的仆人,他們或者說過話,或者一起做過事,如今他們處在同樣的危險之中,一樣都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逃跑只會讓他們分散,讓他們更沒有抵抗力,也只會死得更快。
唐鏡一把抓住了從他身邊慌亂跑過的一個傭人,把他往梧桐園的方向推,“躲進院子!亂跑容易中槍!”
人在極度的恐懼與慌亂之中,會失去思考和判斷的能力。這個時候,人會很容易聽從比自己更有權威的人所做出的安排,或者說擺布。
那人已經吓昏了頭,聽見有人幹脆利落的給他下命令,又見身邊的人都聽話的朝着梧桐園的大門跑去。他也稀裏糊塗地跟了過去。
這個時候,梧桐園的大門已經燒着了,但火焰卻在他們靠近的時候自動閃開,給他讓出了一條通道。
這些人沖進了院子,才發現院子裏還困着一群人,一道火龍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從瓷窯的方向延伸出來,一直蜿蜒到了門口,恰恰好将前院保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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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鏡:藏哥你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