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永安十八年四月初三，天氣轉暖。
又是一個新的春天，往年的記憶，全部都埋葬在昨天。
夏然和穆華宸倒是常常到我這裏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不過每一次見到他們，都像是見到一幅自然而絕美的風景。他們之間打打鬧鬧，卻表現出了罕見的默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之間相處的久了，還是天生就具有的默契。藍色與黑色混在一起，咋一看可能不順眼，細細看去卻覺得很是好看。
這個春天，要比往年的任何一個春天，都熱鬧很多。
見到夏然後的十日，我又見到一位妩媚至極的女子——妖界藥女程柒柒。
似乎冷夏然身邊的女子都不是平凡之輩，或者說，平凡的人都不怎麽敢接觸冷夏然，免得自己會變得不平凡。柒柒特別喜歡玩突襲，并且都是猝不及防的類型，最讓人糾結的是，每一次，她都喜歡運用她那九條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受她幾次驚吓後，我特別慶幸我還是活着的。
那天我還在夢中，突然身子一緊，像是被什麽東西勒住了，勉勉強強能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纏滿了毛茸茸的尾巴，還有一條白色尾巴在我面前晃啊晃的，我目瞪口呆了一會，眨了眨眼道：“這尾巴倒是很好看，能賣給我麽？”
空中的那一條尾巴頓住了，半晌悻悻的脫離了我的身體，然後，我就看見了，那一片翻飛的紫色在綠蔭之下盡顯妩媚。女子越走越近，那九條尾巴在身後一擺一擺，待我看清她的容貌之後，真的有一種甘拜下風的感覺。我覺得，大略除了冷夏跟穆華宸之外，大略也就是這女子的氣質最為出衆——妩媚脫俗。
女子走近後，面露慵懶之色，口中卻喃喃道：“我才不要變成八尾白狐！”
我“撲哧”笑出聲，心裏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我知她是妖，卻不覺得她會把我怎麽樣。女子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把尾巴收起，道：“程柒柒。”
這算是自我介紹了。妖界藥女程柒柒，與妖界醫女林紫齊名的女子，善毒。
“姐姐！”有些冷場之際，還是清爽的藍色劃過空氣，我向她身後撇去，果不其然是一片深沉的玄色。近乎本能的勾起嘴角，偏了偏頭道：“夏然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了？朝中近來無事麽？”
給了柒柒一個熊抱之後，夏然朝我吐了吐舌頭，一臉的狡黠，毫不留情的戳穿我的掩飾：“放心好了，五哥才會不丢下五嫂不管呢！只是最近朝中事務太多，朝中又沒有什麽能用的大臣。更可況最近與蘭之戰戰敗，大挫軍士們銳氣，五哥和哥哥都很忙。”
“唐國戰敗？”我好奇道，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華祈安在，唐國怎麽會戰敗？如果說是對上強大的蘇國“戰神”尹政和還可以說得過去，不過，蘭國的話……這事怎麽說都有點不可置信。
“這次領兵的不是五哥。五嫂難道不知道？前些日子五哥不是感染風寒了麽？”這一次驚訝的是冷夏然。但她這麽一說，我也就想起來了。我剛從宋國回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從父母雙亡的悲傷中走出來，恰好華祈安又感染了風寒，偏偏戰事緊急，所以莞王只好派其他人領兵。
其實唐國軍事方面并不弱，不過自古以來，唐國的人才都是文多于武，戰敗什麽的，大概也是情理之中。于是我垂下了眸：“我知道，只不過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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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那個時候，五嫂的心思都放在五哥身上，什麽戰敗不戰敗的，五嫂又怎麽可能關心呢？”夏然笑吟吟道，我無語。其實我想說的是，那個時候，是我最難熬的時候，不僅是父母雙亡，還因為知道自己的爹娘都死了之後，顧瑾月一聲淡淡的毫無感情的“哦”。我徹底對這個姐姐死心。
可是，我知道夏然故意這麽說是為了不讓我勾起傷心的回憶，她心思确實缜密，贊嘆之餘不禁有了些感激，不過……我偏了偏頭，繼續發揮岔開話題的本事，好奇道：“夏然，你發帶很別致，是從哪兒制作的？”
她的發帶，我在蘭都之上便留心過，那發帶真的很漂亮，只是沒有想到她整整帶了七年。我說不清那發帶是什麽顏色的，也許是因為光的錯覺，在空中飛舞之時那發帶是白色的，卻是泛着銀色的光澤，細細看去，卻又是無色透明的。夏然不喜歡那些無用的簪子釵子，她一直是把頭發半束起來，剩下的由着它去。斜斜的發簾垂下，整個人清隽而富有活力。發帶長約五尺（一尺算23.1厘米），寬約一尺，束完發之後剛好到夏然的腰部。發帶兩邊飾有花紋，我卻辨別不出來是什麽花紋，而且繡花紋所用的是純白色的線，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不過我不知道那白線是否被什麽藥品浸泡過，在陽光下，那些花紋便變成了金色。
我從沒見過這樣別致的發帶，自然好奇。
夏然卻偏過了頭，笑着道：“是別人送給我的，從小便不離身。”
我疑惑的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問是誰，卻見穆華宸自顧自起身，邊倒茶邊淡淡道：“最近聽宮中在談論一件趣事，和冷丫頭有關的。”
夏然一聽，瞬間睜大眼，擺了擺手，脫口而出道：“禦膳房中那一碟‘金鸾雙鳴’我只偷吃了一半！‘采汀璇’我也只拿了一壺好不好！”
她說完後一愣，我一愣，柒柒一愣，只有穆華宸眼中的笑意越發明顯。
“……哈哈……”半晌，柒柒終于撐不住破功，毫無形象的大笑起來，我迅速轉頭，拼命捂着嘴和肚子，保持平靜，其實已經快憋到內傷了，肩膀不斷的亂顫，生怕自己會一個不小心笑出聲來。冷夏然一臉糾結，目含幽怨的望向穆華宸，後者神态自若，氣質如蘭。然後……
“他們談論的是唐國要送一個公主給蘭國，不過祈王指名要冷丫頭去和親。”話音剛落，一片寂靜，冷夏然茫然無措的眨了眨眼，柒柒臉上一僵，神色莫辨。我也有些驚訝，不知道祈王到底是對他的那幾個兒子有多少信心，反正我覺得，他那幾個兒子，沒有一個配得上夏然的。
“誰？”夏然仰頭，問出口。
“慕翔。”穆華宸如是答道，語氣裏聽不出半點異常。
原來是那個“溫文爾雅如沐春風”的蘭國七皇子，那個注定成為蘭國之王的皇子。我想起來那個泛黃記憶中的深蘭色錦袍的少年，他和華朗飛有些相像，不過他是鋒芒內斂，華朗飛是幹淨果斷。相比之下，我會更喜歡華朗飛的個性。然而，聽到是蘭國七皇子之後，夏然臉上的茫然變為不敢相信，這不敢相信中又帶着一點欣喜。我眯起了眼，突然覺得……
如果，夏然心裏已經有人，而且那個人就是慕翔的話……
這個理由完全就可以解釋為什麽夏然跟穆華宸之間的複雜關系，但是，我不願意做出這個假設，在我心裏，配得上夏然的應該是穆華宸，而不是慕翔。
慕翔這人注定是江山在手，到那個時候美人無數，他和那個在江湖裏逍遙自在的夏然公主完全就不是一路的，我不願意見到，深宮中度過寂寞餘生的夏然。就像是……我娘跟珣妃。而且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慕翔對夏然到底持有什麽樣的感情？
“真的？”
“不行！”
兩種聲音同時響起，疑問的是夏然，否定的是柒柒。穆華宸看了一眼柒柒，柒柒扭過頭去，不再開口。我沉默，穆華宸又看了看夏然：“你願意嫁給慕翔，做足不出戶的、勾心鬥角的深宮七皇子妃？”
夏然張了張口，終究什麽話都沒說。
晚上華祈安回來的時候，我把這個問題給他說了說，見華祈安點了點頭，才相信這事是真的。于是托着腮幫子問他：“你覺得穆華宸跟夏然般配還是慕翔跟夏然般配？我覺得這個問題相當的糾結。”
華祈安見我如此糾結，也陪着跟我一起糾結。
半晌，華祈安開口：“八妹說，她喜歡慕翔七年了。我跟慕翔打過交道的，慕翔這個人城府太深，跟八妹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所以我覺得，慕翔不怎麽适合八妹。但是，穆華宸比慕翔還神秘莫測，我無法掌握他的性子，他總是一副天下盡在他的掌握之中的樣子，不過，對于八妹，他卻是相當縱容的。而且，八妹對穆華宸也有一種特殊的依賴。如果這兩個人非要選一個，那一定是穆華宸。他能給她她想要的那種生活。”
我點了點頭：“咱倆想的一樣。不過既然夏然偏偏喜歡上了慕翔，也不能強迫她，順其自然就好了。”
華祈安拍了拍我的頭，戲谑道：“我們兩個真是心有靈犀！”
我甩開他的手，不滿道：“誰跟你心有靈犀了！”
他一臉無辜道：“你。”
我：“……”
突然就感覺好無力啊……
永安十八年四月十六，陽光很好，我還在睡夢中，就被夏然咋咋呼呼的聲音驚醒：“五嫂五嫂！趕快去宮中看看吧！四嫂出事了！”
我睜開雙眼，心裏一涼，連忙起來。
宮中，莞王在龍椅之上，閉眼扶額。正中跪着顧瑾月，華澗站在旁邊，冷夏然拉着穆華宸在一旁，華朗飛也在。還有一些公主皇子，我跟在華祈安身邊，看着顧瑾月，發絲淩亂的貼在臉上，她看見了我，一臉陰狠，剜了我一眼。我打了一個冷戰，躲在華祈安身後，我知道，顧瑾月折磨死了好多名宮女，那些被害者的家人告上公堂，地方縣令又報上朝廷，莞王才知曉此事。
我知道，顧瑾月這一生求過我三次，一次要我成全了她的名，一次要我成全了她的情，一次，就在昨天晚上。她故技重施，跪在地上，梨花帶雨道：“姐姐這次闖了天大的禍，求妹妹，我最後一次求求妹妹，救救姐姐。”
在知曉原委之後，我一臉無奈：“姐姐，依我的身份，根本無法勸阻莞王，就連祈安都不一定保你的命。”
“但是妹妹一定能幫姐姐的，我知道妹妹一定能幫姐姐的！”顧瑾月急道。
我不解，身後華祈安攬過我，面無表情道：“她要你替她去死。”
我大驚。原來……
原來她這麽放縱自己，是因為自己心裏清楚，有一天她闖下禍之後，還有我能幫着她，替她出嫁，替她死。原來不過是因為有這個原因。
我突然為自己感到痛心。二十年了，她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就像是另一個她。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我是我，她是她。父王死了，娘親也死了，珣妃出家了，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她一個親人。這個親人，卻是這麽對我的，卻是……從來都沒有把我當過親人。
華祈安握着我的手，道：“她不會。她是你妹妹，她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不是一個替罪羔羊。更可況，我不允許。”
我偏了偏頭，不說話。姐姐還在請求，華祈安卻冷冷道：“我相信如果四嫂再糾纏的話，連明天都活不到。”
顧瑾月恨恨的走了。華祈安說得對，我是顧碧宛，是我自己，而不是顧瑾月的代替品。我沒辦法，也沒必要為他做這麽多。
好不容易從回憶裏清醒過來，卻發現顧瑾月對她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她全部承認了。她應該知道，她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從一開始，她就應該知道。顧瑾月的表情一直很平靜，異常平靜。華澗神色黯淡，喃喃道：“那個溫婉柔順的你去哪兒了？你什麽時候變成這種模樣？”
他一定不知道，從出生開始，顧瑾月就是這種模樣。其實，說實話，我跟顧瑾月互換身份一直沒有被發現，不僅僅是因為臉像，連聲音幾乎都一摸一樣，只是她的聲音稍稍尖銳了一點，不非常仔細的觀察，根本聽不出異樣。這是後來華祈安告訴我的，他向來耳力奇佳，要不是發現這一點點細小的差異，加上公衆盛傳的顧瑾月性情大變，他也不會懷疑顧瑾月的真假。
我突然感到愧疚，對華澗。這其中，最無辜的一直都是他。聽到是絞刑之時，顧瑾月神色也很平靜。我的神情也很平靜，我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麽，我了解顧瑾月一如了解我自己。冷夏然皺起了眉頭，拉了穆華宸的衣袖，穆華宸低下頭對對夏然耳語了幾句，夏然睜大眼，看向我。
被拉下去之前，顧瑾月突然停住，望向我：“我親愛的宋國公主，真正的‘宋國婉約美人’，以前的四皇子妃,我的孿生妹妹——顧碧宛，祝你幸福。”
此言一出，衆人大驚，我的神色沒有什麽變化，夏然咬了咬唇，一個勁兒的沖我搖頭。我早就知道的，顧瑾月早就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從一開始，她就準備拉我下水。
半晌，我突然凄涼一笑：“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我，如果我叫你去替我出嫁，犧牲名聲、幸福、才藝、清白……甚至生命，可是所有榮華富貴都是我來享受，你，會不會答應？”
顧瑾月的神情終于破裂，她怔怔地、茫然地、無措地、震驚地望着我。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但是，我也知道，這件事，不會瞞多久。所以，我一點都不怨她，一點也不。
華祈安凝眉，下跪行禮：“安犯下欺君之罪，望父王恕罪。”
冷夏然一聽，眼珠轉了兩轉，揚唇行禮：“夏然早知此事卻遲遲未告知父王，如此說來也犯了欺君大罪，夏然望父王恕罪。”
穆華宸不語，華朗飛看了一眼穆華宸，穆華宸看了一眼夏然，嘆了一口氣，屈膝行禮道：“宸以為此事需從長計議，宸望莞王勿沖動行事。”
只有華澗的反映最激烈，他上前想抓住我，被華祈安擋住了。他一瞬不瞬的叮囑我，輕聲呢喃道：“顧瑾月……顧碧宛？”
我鎮定笑道：“顧碧宛……不是顧瑾月。”
從來都不是。
莞王皺起眉，望向我。我垂眸避過了他探究的目光，耳畔聽到莞王沉穩的聲音：“把顧瑾月押下去，除了幾位皇子公主以及……穆華宸和顧碧宛之外，其他人都下去。”
華澗還是盯着我，我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卻見華祈安輕聲喚道：“四哥。她不是她，從來都不是。”
“可是她曾經也是我的妻子！”華澗反駁。
我咬了咬唇，從華祈安身後出來，平視他：“華澗，問題不在我。我只想問問，你心裏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你知道麽？你如今想讓我承認我曾經是你的正牌妻子，可是當初你不是依然沖着哄着忍着顧瑾月麽？你說你愛上顧瑾月了，那當初又為什麽說你會會心疼這個我呢？”
我知道這個理由很牽強，可是我還是要說。因為我知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我想把事情解釋清楚之前，要把華澗解決掉，于是我一字一頓道：“華澗，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嗎？”
華澗張了張嘴，一時間無措。華澗的心思一向簡單，我知道他一定會糾結一會兒。于是對他的歉疚又多一層，只是現在我實在沒心情再自責，只是屈身行了一個大禮：“碧宛犯欺君之罪，本罪該萬死，只希望在莞王判罪之前能聽碧宛解釋完。”
莞王點了點頭。
于是我去繁從簡的說了說，從娘和父王、珣妃之間的恩怨開始。
其實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有什麽好下場。從一開始我嫁入唐國之際，我就知道必有露餡之時。然而，莞王給我的懲罰竟然是……
五天之後黃昏，在華祈安的陪同之下，我來到了地牢，望着憔悴狼狽的顧瑾月，憐憫之心油然而生，我知道，我知道五月初一是姐姐生命的終點。陰暗的陽光潮濕隐晦，空氣中一股黴味。顧瑾月望了望我，無怨無悔無感情。我皺了皺眉，轉頭對華祈安做了個口型：我想和她單獨聊聊。
華祈安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顧瑾月，一副“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的表情。
我剛想說不用，卻見華祈安挑了挑眉，淩厲氣勢瞬間溢出。
……好吧我自動認輸了。
華祈安走後，我看了看顧瑾月，傷感道：“二十年了。”
顧瑾月站起身，偏了偏頭，道：“對，顧碧宛，我恨了你二十年了。”
終于不用整天假惺惺的叫“妹妹”了。這樣的顧瑾月反而是我熟悉的，一點都不嬌柔做作。我垂了垂眸，淡淡道：“我知道。”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是一直在做戲而已。不等她回答，我接着說：“我可以送你出去，出這個牢籠。”
顧瑾月卻搖了搖頭，目光轉向其他地方，聲音開始游離：“顧碧宛，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我妹妹的。其實我真的沒有，真的沒有想冷落你跟娘親。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再怎麽任性妄為，親情可貴這句話，卻是知道的。我盡可能地索要任何東西，我那時只想着有了好東西，就可以分給你；身份高貴了，你才不會被欺淩。可是——”
她猛然轉過頭來：“有一次去找父王時，發現他在書桌上睡着了。我走近之時，發現他不斷輕聲呢喃道‘阿妍……碧宛……’，我以為事情敗露了，慌裏慌張的就往宮中跑，路過流觞閣時，發現你在學琴，娘親手把手地教，你們兩個人笑得好甜。那一刻我突然嫉妒了，我從來都沒有受到這種待遇，從來都是那些宮人們小心翼翼的叫我學這學那，珣妃再怎麽疼我也不是我親娘，而我自己的親娘，一次次的跟我擦肩而過，卻從來都決絕的不擡頭看我一眼。我是她的女兒，親生骨肉！可是，她對我，從來都沒盡到一個娘該盡的責任。她把她所有的愛都給了你，就算是父王，他膝下子女無數，也不可能給我一份完整的愛！但是你卻這麽輕易的就得到了，就算父王有再多的孩子，他心裏的那個女兒，從來都是你，從來都是你！”
我詫異的睜大眼，怔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知道？”顧瑾月扯出一個像是哭的笑來，“所以從那以後，我巴不得你受欺負，我故意在你面前裝出一副高貴的樣子，我告訴你，也告訴我自己，過我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好，你怎樣與我無關！看到你戴着面具活得那麽卑微，你到處受人欺淩，我心裏就好受一點。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個日夜我有偷偷哭過。我努力的告訴我自己，我很快樂。可是，看到你那樣生活，我的心也會疼，是真的疼。”
我難受的低下頭，不語。
“你以為我真的什麽也不會麽？你以為我的琴藝比你差麽？我只是找個借口，找個借口讓你能活的自信一點，也讓父王看看，他的女兒，如今有多麽優秀。你不負所望，贏得了一個‘宋國婉約美人’的美譽，你不知道，其實我心裏也很高興。我高興我妹妹終于有了出人頭地的一天，我任性，我霸道，我蠻橫，然而，我也是人。我有人的感情，我有心，我也會哭會笑。可是從那以後，我更嫉妒你。沒由來的就嫉妒了。虛榮心跟自私心混在一起，我第二次在你面前做戲。你也不會知道，你答應之後，我有多麽後悔。我恨我自己的自私，我也恨你為什麽會答應。那個穆姓皇子生性懦弱，在陳國之王的威逼利誘下，他抛棄了我。我決絕的在那一天流了孩子，僥幸保了一條命。”
我睜大眼，我根本不知道，姐姐是這樣過來的。我沒想到，她其實，也很苦。然而，那些時日，我又是怎麽誤會她的？
姐姐卻繼續自顧自地道：“我一直在唐國，我也一直擔心你，我怕事情敗露，你的下場會很慘。幾個月的時間養好身子，我就混進了宮女之列，和你互換了身份。我還怕你沒有安身之地，就把你留在了我身邊。那些時日相處下來，心裏那些負罪感突然就減輕了。我開始慢慢接受你是我妹妹這一事實，我也對自己說，你也不好過，我沒什麽嫉妒你的理由。直到見到華祈安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到底有多幸運。華澗對我很好，可是我知道，他根本分不清我和你。在他心裏，似乎愛的只是顧瑾月那個名字。可是華祈安不一樣，從第一眼，他的目光就只在你身上打轉，不管你是誰，他總能第一眼就看見你。我知道他對你有感情，而且那種感情，是帶到骨子裏的。”
我笑了一笑，只是這笑裏，更多的是苦澀。
“說不清對你是什麽感情，也許是嫉妒，也許只是自己沒趣讨趣。後來，華祈安向我讨要你的時候，我下意識的沒有答應——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當你是我親妹妹，不管有沒有嫉妒。直到聽到你會有生命之憂時，我才猶豫。這些年，我怨恨父王、怨恨娘親、怨恨珣妃、也怨恨你。然而，最後原因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然後，毫不猶豫地答應。”說到這，姐姐似乎很疑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到底是什麽。是什麽……”
我心裏一酸，差一點哭出來，卻，欲哭無淚。
“當我得知華祈安對你有多好時，我的心裏又不平衡了。我不斷地發脾氣，然後華澗就不斷的哄我，不厭其煩。我只有在他的寵溺裏才能得到一點安慰。父王病危，我就是不想去，一方面，是想逼着你去，另一方面……”顧瑾月頓了頓，“我是真的巴不得他死，因為他心裏只有你。當初如果他不知道的話，我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也不會這般嫉妒你。可是他真的死了，娘也死了。顧碧宛，你一定對我死心了吧，所以你也不知道當天我在華澗懷裏哭了一夜。我心裏疼，心疼的想把心給挖出來，這樣就不會疼。”
我也疼，就像是千萬根針細細密密的在心中紮了無數個小孔。
“而知道闖禍之際，我卻還是自私的請求你舍命救我。然而我知道那不可能，華祈安這麽護着你，又怎麽可能？于是我說了，我把實情說出來了。我逼着你自己來解釋自己的身份。我不會出去的，我知道自己一定會死，我也不打算活了。……陪着父王娘親也好。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就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顧瑾月一步一步走向我，“顧碧宛，我們骨子裏流着同樣的血，可是，你有真正了解我嗎？我又有真正了解過你嗎？”
心裏在流血。此時此刻，我們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姐妹，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疏遠的姐妹。我們的距離，真是咫尺天涯。
“我也嫉妒你，我嫉妒你過得比我好，你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我只能活在你的影子下，永無出頭之日。”半晌，我喑啞着嗓子開口，“可是我不斷地告訴我自己，顧碧宛，她是你姐姐，你同父同母的親姐姐，所以她必須過得很好，你做點犧牲又怎樣？”
她一怔，半晌，苦笑。
“姐姐，對不起。”
“妹妹，對不起。”
這一聲對不起，遲了二十年。直到現在，卻，為時已晚，無可奈何。
“莞王是怎樣處置你的？”姐姐擡眼問道。
我無語道：“五個月之內，必須跟華祈安成親。”
真是有其小必有其老……
顧瑾月笑出聲：“那麽恭喜妹妹了。不過，聽說，八公主就要嫁到蘭國了？”
我點頭：“夏然自己同意的。我只希望這朵絕世清蓮能都一輩子快快樂樂的，永遠無慮無憂才好。”半晌又問，“姐姐其實……很愛華澗吧？”
顧瑾月一愣，垂眸，淡淡的“嗯”了一聲。
又是一陣沉默，終于，我起身，一字一頓道：“姐姐，保重。”
這是訣別，這是和解，這是……後會無期。
顧瑾月眼也不眨的望着我：“妹妹，祝你幸福。”
這是祝福，這是感動，這是……再也不見！
我轉身往回走，我一眼都不敢往回看。我知道，如果我再往回看一眼，就會看見姐姐臉上的淚水肆意橫流，就會發現自己臉上淚水源源不斷，就會突然後悔，就會再也忍不住的拖姐姐出去，即使，這不可能！
出來之際，風風幹了眼淚。華祈安過來牽住我的手，心疼道：“怎麽哭成這樣了？姐姐她……”
“你聽到了。”完全肯定的語氣。
他無奈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耳力太好……”
我再一次淚流：“華祈安，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我再也沒有了……”
華祈安摟過我：“整個唐國皇室都是你的親人，你不孤獨，一直都不。”
可是骨肉至親已經沒有了。這個世界上，離着我最近的，唯一的親人，已經沒有了。在我們終于解除誤會的時候，她卻要……消逝世間！
姐姐……
姐姐……
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