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尾聲
昨天的星星很亮，恰好勾起了我的回憶。于是我抱着一壺茶，坐在房梁上數星星去了，直到娘的召喚，才不情不願的回來。然而這一回來卻發現已經子時了，睡得晚，隔日我便起得晚。等我睜開眼時，陽光已經很豔了，想來時辰已經不早了，便朦朦胧胧的道了一句：“祈安，什麽時辰了？”
沒有人應答，我疑惑的勉強睜眼，卻見一個三四歲的男童走過來扯了扯我的衣角，沉穩道：“娘，現在已經巳時了，娘快點起來吧。”
我猛的一個激靈，神智全部清醒，半晌道：“離寧乖。你祖母呢？”
離寧乖乖道：“祖母已經出去了。”
我這才想起來我現在在昀城，所有故事開始的地方。如今這個時候，已經是永安二十三年三月初了。我來到唐國，已經有七年的時間。七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迷迷糊糊之間，就過去了。那個顧碧宛的名字，也只停留在過去了。我叫顧桐鳶，這一輩子，我也只有這麽一個名字。
如今天下大亂，當年的那些人才，亡得亡，死的死，支離破碎，再不完整。
我不由的傷感起來。
剩下的，慕翔，華朗飛，甚至包括“六星齊曜”中的妖界太子夜宸，仙界世子陸乾，銷聲匿跡的人界武林尊主穆華宸，還有六界之尊天尊莫揚。衆人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些男子身上，但是于我，卻都是一樣的。就算六界鬧個天翻地覆，也與我無關。我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外面的世界，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
我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
因為心已經麻木。
想想真是可笑，我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才接受華祈安已經死了的事實。
對，華祈安死了。這一次，他真的沒有騙我。
當年，夏然出嫁之前，她來找過我，和穆華宸、程柒柒一起。我和華祈安一時間怔愣，望着那一襲火紅裙衫如一朵絕世紅蓮的夏然，不明所以。她卻道：“四……顧瑾月她不打算逃嗎？我可以帶她去蘭國。”
我苦笑：“她已經打算死在唐國。”
冷夏然望了望穆華宸，欲言又止，穆華宸搖了搖頭，夏然終于嘆了一口氣，鄭重道：“五哥，照顧好五嫂。”
華祈安摟過我，點了點頭：“這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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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卻不知是什麽，只好偏了偏頭，問道：“你會後悔嗎？嫁給慕翔，你不會後悔麽？”
夏然眸子自然收縮，半晌一字一頓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就算後悔又能怎樣，我只能選擇堅定不移的向前走。”
夏然嫁到唐國之後不到半個月，陳國氣勢洶洶攻打唐國。領兵的自然是華祈安這個“天下第一将軍”。我其實不喜歡他過這種腥風血雨的生活，然而他注定是武将。臨行之前，他對我鄭重承諾道：“桐鳶，回來之後，你就等着嫁給我吧。”
我當時還開玩笑：“好，就怕你回不來。”
華祈安咬牙切齒的過來扭我，一邊道：“死丫頭你敢詛咒我！”
我嘻嘻笑着躲開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麽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我也不知道，什麽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永安十八年七月末早上，府上來了一位貴賓。等我揉着眼望去的時候，頓時呆了。唇畔含笑，肌膚白皙，溫潤美好，幹淨俊雅，鼻梁高挺，眉若遠黛，貌若天人，讓人感到分外的溫暖，來者不是別人，恰就是冷夏然的哥哥——華朗飛。
我呆了半晌，慌慌忙忙起身，堆笑道：“六皇子怎麽有空到府上來了？”
華朗飛一臉幹淨的笑容褪去，坐下，一邊把玩着茶杯，一邊一本正經地問我：“五嫂最近有沒有關注一些大事，比如唐陳之戰早就結束了，而唐國戰勝？”
我一臉震驚，心裏“咯噔”一下，臉上瞬間褪去血色。我不知道，我從沒聽說！而且唐國戰勝，那麽……華祈安呢？
“華祈安沒有回來麽？”我急忙開口問道。
華朗飛垂着頭，極慢極慢的道：“五哥……死了。”
那一刻，我真是聽到了天塌的聲音。這一輩子，我唯一的信仰，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消失！華祈安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就這樣死了……這樣毫不留情的抛棄我。
原來，我竟是要守着這支離破碎的回憶，過完這支離破碎的一生。然而心已經死了，又怎麽會再有波瀾。
華朗飛擡起頭來，竭力安慰道：“五嫂……已經是事實的事情，五嫂又何必再傷心。我想五哥也不希望你活在回憶裏。”
“他死了之後，給我的只有回憶。”我擡起頭來，才發現原來竟是哭了，“難道華祈安死了以後，六皇子不會傷心麽？六皇子不也是活在回憶裏麽？“
華朗飛終于卸去僞裝，臉色一片慘白。手足之情，怎麽會像是浮光掠影。
第二天，我就讓華朗飛帶我去華祈安的墳墓。我一直不相信，因為華朗飛說搜遍了所有的屍首也沒有找到華祈安，雖然也不排除華祈安的屍首已經血肉模糊以至于認不出來的可能。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華祈安就這樣死了，他身經百戰，卻死在了這場還不到十五天的戰役中。
可是我也知道，意外之所以被稱作是意外，是因為它總在預料之外。
直到看到洋洋灑灑的“華祈安“之墓時，我再也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我覺得最近眼淚像是流幹了一樣，可它總是源源不絕。
他是真的死了，毫無音訊。
那個天下第一将軍，就這樣帶着遺憾，徹底的消失了。
我站在墓之前，一字一句道：“華祈安，我有喜了。”
華朗飛睜大眼，怔怔的看着我：“五嫂……”
等了一會兒，我近乎麻木不仁道：“華朗飛，直到現在我才覺得華祈安是真的去了，否則他知道我要是有喜了，一定會從棺材裏爬出來的……他從來都不會讓我一個人，從來。”
我是真的有了，已經三個月了。其實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本來還想着等華祈安回來之後一定要給他一個驚喜，可是現在……可是現在……華祈安，是不是我的人生注定會是一個悲劇？
我已經一無所有。
因為已經失去你。
回來之後，我迅速消瘦，宮人們都拿我沒有辦法。而且害喜也越來越厲害，有人勸過我要打掉這個孩子，我堅持拒絕了。我想，這大略是華祈安留給我最後的禮物。我不可以把這個孩子打掉，絕對不可以。
我的母親、姐姐、以及最愛的人，就這樣毅然的毫不猶豫的離去，沒人問過我的意見，也沒有什麽人去顧忌我的感受，他們只顧着自己，然後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讓我一個人承受一切痛苦，他們說我還有更愛我的。然而最後一個愛我的，也終于離我而去，不留痕跡。
突然感覺自己已經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直到永安十九年初一。到處都是洋洋灑灑的紅色。好像血的顏色。八公主冷夏然回來了，還是那樣的清爽藍色。可是我再也高興不起來，我已經不知道應該怎樣笑。我突然疑惑了，笑是什麽？
夏然進入這個府時，後面是一片深沉的玄色，還有一片深沉的深蘭色。但是沒有紫色，我不知道程柒柒去哪兒了。這個慕翔與我記憶中的慕翔重合，如沐春風，溫文爾雅。于是我硬撐着身子跟她打招呼：“夏然。”
夏然看着我許久，笑道：“你就這麽想死麽？自毀之心就這麽重麽？”她突然正色道，“那麽，顧碧宛，你現在就去死吧，帶着你的孩子去死啊！”
我突然就鎮住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冷夏然，這樣冷肅的冷夏然。我望了望穆華宸，他還是一張銀白色面具，邪魅如常，他依舊淡淡道：“每個人都會變，每個人都會成熟。”
慕翔走過來安慰道：“碧宛姑娘，你應該堅強。為了這個孩子，也為了華将軍。你要知道，他的死，不止你一人傷心。”
是了，不止我一個人，還有他們。
總要經過一場刻骨銘心的痛，才會逐漸的成熟起來。
第二天，我便挺着肚子自己一個人去了姐姐的墳墓，姐姐的墳墓很是落魄，而且春節第二天便去拜訪死者，多少都不吉利。可是我不在意，此時是深冬，天氣很冷，我的腿已經隐隐感到痛意，遠遠的便看見了華澗。
他似有察覺的擡起頭來，見是我，一怔，木讷般的起身：“弟妹。”
聽到這個稱呼，我還有一瞬間的愣神。自從聽道姐姐死後，我跟華澗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從沒找過我，我也懶得再去找他。我的确是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兒，也許是因為愧疚太深，也許是因為上一次說的話偏激，我看到他這個模樣，竟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想起來似的道：“姐姐承認她很愛你。”
我不知道對于華澗來說這是不是一種安慰。
華澗沒有喝酒，身上的味道還比較幹淨，只不過臉色很蒼白。聽到這句話，他臉色更為慘白，他緊緊地抿着雙唇，半跪在墳墓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有時候真的很狠自己，就像弟妹所說的，我連自己的心都不明白。到底是愛瑾月這個人，還是這個名字——呵，其實我真得很貪心的。”
我搖了搖頭，道：“我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你有錯，不過都是命運戲弄。”
華澗低下頭，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是疲憊：“瑾月死後，我把自己關在房中數月，我在想其實我是最可恨的一個人了。縱然瑾月這段時間恃寵而驕，然而并不是無情之人，當初謄王死時，她把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幾乎哭成了淚人。我怎麽可能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可惜人死才知情深，我真是反應遲鈍！”
能聽到他說他也很愛姐姐，我的心裏突然輕松了起來，勉強用歡快的語氣道：“這不怨你，因為你真的沒有負她。……你真的不娶側妃了？”
華澗起身，決絕道：“唐國王室子弟如此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會一直陪着瑾月的。不管她現在是在冥界，還是已經過了奈何橋投胎轉世，我只會好好陪着她。此生，我只會做一個孤獨終老的唐國四皇子。”
“我為姐姐慶幸，因為她有你。”我一字一頓道，這絕對是真心話。
姐姐，如果你真的在冥界，會不會在某一個夜晚，悄悄來到華澗房前，看着他輾轉反側，也會默默淚流？姐姐，不過你現在身在何處，我都請求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祈安，可不可以轉告一句，你的妹妹，很想他？
姐姐，人命天定，祝你安好。
孩子生下來以後，我給他取名叫做華離寧，這并不是遠離安寧的意思。離是因為華祈安也有一個名字叫做離寒，我只是想紀念華祈安。僅此而已。
華離寧——華祈安、離寒、安寧。
這個時候，娘突然進來，看見我起來了，拿着一些衣服給我，囑咐我道：“這一些衣服你一會兒拿着去洗了。”
我點頭溫順道：“好。”
離寧扯了扯娘的衣角，一雙鳳眸清澈無比，實在是像極了華祈安。娘笑道：“離寧，我們下午出去玩好不好？”
離寧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好的！”
我有個娘，姓陳。是姐姐當年折磨死的宮女之一的母親，當年狀告姐姐的人之一。
春節不久後，在夏然即将回蘭國時，她說她要給我一個驚喜。于是我在陽光暖暖的黃昏走進那間小屋，看到那一臉恬靜的中年婦女在一針一線的縫衣服，那神态像極了娘。她擡頭，淡淡一笑：“夏然來了啊……”又偏了偏頭看向我，“這位是桐鳶姑娘麽？”
夏然嘻嘻笑着，對我道：“陳嫂她死了女兒，她也比你堅強。五嫂，為你死去的姐姐做最後一件事吧，算是為她贖罪。”
于是我便稀裏糊塗的認了這個幹娘。沒有任何不情願。我知道夏然這是在給我找一個依靠，讓我的心情好一點。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有一個名字叫顧碧宛。當夜，我就遠離了皇宮，在夏然的幫助之下，來到了昀城，開始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
中午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望着冰涼的河水出神。我曾有過跳河自盡的念頭，可是在冰涼的河水中，突然猶豫了。為了我自己的離寧，還有已經失去女兒的陳嫂。原來我也很懦弱，不像是姐姐，可以那麽決絕的了結此生。有的時候，自己都恨自己，卻也慶幸着，自己還活着。
河邊還有幾個洗衣的婦人。無意間，中有人開口：“哎，陳嫂家的丫頭好像有個兒子吧，怎麽也沒有見到她的丈夫？我見她長得也挺漂亮的。”
“她丈夫？你不知道？她丈夫不是死在戰場上了嗎？”
“對啊，聽說她丈夫其實蠻有名的，可惜死在戰場上了……不過現在好像是要守寡一輩子，他家那個兒子長得也很讨喜，聽說挺像他爹的……”
其中一名打扮素淨的婦人突然皺了皺眉頭，好奇道：“我聽你們議論她幾次了，但是你們每一次都說陳嫂家的丫頭，那丫頭是誰啊？”
“她姓顧，叫顧桐鳶。”有人回答道。
那名婦人詫異了一會兒，總是覺着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但又是在哪兒呢？半晌，她皺着眉頭抱着衣服走開了。
她們都不知道我在旁邊，然而那一刻我是真的心顫動了一下。華祈安，我有多少次故意提醒我自己不要去想華祈安這個人，不要讓自己再輾轉反側徹夜不眠。
可是現在我才不得不承認……華祈安，我現在發了瘋般的想你。
可是我們早就已經陰陽兩隔。
那些與你的記憶一點一點全部都清晰了起來，我記得初見之時你說的那句“我倒覺得除了你，還沒有什麽能入得了我的眼”；我記得有無數個夜晚，你抱歉的在我耳邊道“對不起”然後輕輕摟我入睡；我還記得我拿着那一句“碧宛驚祈安，長歌照月明”笑着問你時，你漫不經心地道“文采不怎麽樣”，眼中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華祈安，你一定不知道，當年臨行之前，我還想對你說一句話：“華祈安，就算你會回來，我也會等你一輩子。”
一輩子。
頃刻間，我淚流滿面。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這篇文章，就有一種如獲重釋的感覺。我知道，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部文筆幼稚的小說，但對我來說，這是我青春邁出的第一步。這篇中篇小說的結局，是我思考了很久，才決定的。
這篇文章中我沒有設計一個反面角色，每一個人都是苦命人。
所以，我沒有給一個人設計個好結局。不過，情節發展得很有點快，而且一開始，我設計的是喜劇。我從有打算寫長篇小說，寧朝系列的三部小說，只有這一篇的結局，是我最猶豫的。但是我還是選擇的悲劇，雖然很想當親媽，但還是一虐到底了。最後一篇修改了一下，對人物結局都有個簡單的介紹。
其實，一開始，那名婦人皺着眉頭走開是我設下的一個伏筆，我想寫華祈安沒死，唐陳之戰華祈安受了重傷，被那位婦人救下，暫時寄養，然後很理所當然的遇見顧碧宛，一切完美。但是，那名婦人走開，有無數的原因，也是是覺得桐鳶這個名字眼熟， 也許是不适應那個環境。可是我還是沒有往下寫，所以這是一個悲劇，婦人皺眉走開也是一個閑筆。因為那一刻，我想到了顧瑾月，華澗，時光如流水，那些情情愛愛便這樣糊塗的付出，卻偏偏沒有個好結局。
也許這樣的結局會是最公平的。
但是我真的希望，有一天，華祈安會出現，跟顧碧宛，白頭偕老。
嗯，我希望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