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遠志匆匆洗了一把臉,擡起頭擦臉的時候卻不由得停了下來。他看著公共盥洗室鏡子裏的那個中年男人,而那個中年男人便也就從鏡子裏面向外盯住他看。
朝陽這時候已經升起,淡金色的光芒從公共盥洗室高高的天窗裏透射進來,像在咖啡中滴入了蜂蜜一般,整個空間的晨光都被那點金色潤澤得新鮮而柔軟,但那鏡中的男人卻因這過份的柔和與光亮,愈發顯得氣色不佳。
這是一個顯然已經了風霜的滄桑的男人,雖然遠未到可稱衰老的年紀,卻早有皺紋爬上了眼角、額頭,不明顯,淺淺的幾痕,卻足夠将青春活力之類的東西與之遠遠隔開。五官都極其普通,不好看、不難看、不顯眼,唯一長得好的大概是鼻子,鼻梁挺拔,鼻頭有肉,據說這應該是一生福祿雙全的面相,可在演戲的時候,這管鼻子多半不是貼著狗皮膏藥就是挨著拳頭,粘著爛菜葉……
“呵。”無人的公共盥洗室裏,周遠志聽到自己輕輕地笑了一聲。這樣的一張臉,半個月前的那個晚上,那個人要怎樣才能夠對著他,對著一張屬於另一個男人,屬於一個比自己大了整整七歲其貌不揚的男人的臉吻下去呢?
他的表情因為他的想法而産生變化,他看到鏡子裏的那張臉馬上相應地做出了一個有些迷惘,有些諷刺卻也有些哀傷的表情。
“周遠志,”他聽到自己問自己,“周遠志,你已經三十五歲了,你賭得起嗎?”
空蕩蕩的室內似乎都可以聽到回響,但除此之外卻沒有任何別的聲音,沒有人可以給他回答,因為這是他自己的人生,是他自己該面對的問題。
他伸手入口袋,從裏面摸出了一個一元的鋼!。因為揣得很久,硬幣已經染上了人的體溫,滾燙得好像就要熔化。
“答應,是花,不答應,是字。”他對自己說,深吸了口氣,将鋼!朝上方狠狠丢了上去,已經磨舊了的金屬錢幣在空中翻了幾個不太漂亮的身,随後發出清脆的聲音掉落回地上,轉著圈子,最終停下來。他彎下腰去看了一眼,然後将那枚硬幣撿起來,擦了擦,重又放回褲袋裏。
“遠志,你要快一點了,否則會來不及。”
回屋的時候,高個子的青年已經将自己打扮妥當,更備好了早餐。豆腐花、包子、油條,雖然都是路邊攤買來的便宜早點,卻都是熱騰騰的,顯然是等他起床了才特意趕去買來。柳恒澈這個人如果要表達對一個人好的誠意,恐怕能将所有偶像劇男主角都比下去,被這樣對待著,有多麽容易産生不實的想法?
“今天那場戲在江湖風雨景區的白鶴山莊,走過去的話要四十多分锺,不過你放心,我向張志東借了自行車,等會騎車載你過去,二十分锺就應該能到了,這樣你的腿也不會累著。”
周遠志在桌邊坐下,看著青年将早點一一放到他面前。金色的晨光同樣勾勒在他的臉上,所顯出來的景象卻與自己在鏡中看到的那個中年男人完全不同,青春、上升之類的字樣呼之欲出。他下意識地将手伸進褲袋去摩挲那一枚小小的硬幣,指關節觸到微凸的紋路,像被燙到一樣的灼痛。
“快過年了,拍完這場戲,應該就能歇一陣子。我在外面找了幾份兼職,這樣時間就不會浪費掉。對了遠志,既然你不回去,今年過年我也不回家,我們空下來是不是去附近走走?”
“好。”
青年似乎詫異於他回答得爽快,馬上追著問:“那說好了哦,你喜歡去哪裏?”
“都聽你的。”
“嗯,那我就再去查查。遠志,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
“好。”周遠志放下手中的杯子,擦了擦手和嘴,正要起身,卻被人又按回去。
青年嘴角露著無奈又溫柔的笑,說:“你等等。”随後彎下腰,伸過手來,撫上他的唇角。
“這裏還沒擦幹淨,你啊,像個小孩子似的。”青年伸手輕輕擦拭著,麽指暧昧地移動在他的唇角,對方溫熱的體溫便從那一丁點的接觸上傳遞了過來。本來毫無所覺的唇角像春天開始蘇醒的獸一般,敏銳地抖擻起皮毛,幾乎可以察覺到對方指尖細小血管微微的脈動,先是這裏,然後是那裏,輕微碰觸,移動到唇上,卻不做進一步的動作,停一停,從頭再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彼此對望著,當呼吸開始有些急促的時候,柳恒澈卻忽然收回手,直起身來,“好了,我們真的該走了。你可以慢點,我先去樓下推車。”
周遠志目送著青年離去,唇角似乎還留存著适才的觸感,心髒都仿佛移動到了那個部位一樣,一跳一跳地動著。他苦笑,慢慢站起身來,套上了厚重的羽絨服。
走出門的時候,周遠志到底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伸手入口袋裏。他将那枚圓圓的硬幣取出來,又再看了一眼,然後搖著頭,一揚手,将它丢入了一旁桌上放著的筆筒裏,發出重重的“啪”的一聲。
這時候是一月十三號,距離過農歷新年還有将近一個月的時間。因為不是拍攝與旅游旺季,H影視基地裏此時格外冷清,群衆演員因為無活可幹也有不少已經踏上返鄉過年的旅程。寬闊的道路上,只有零星幾個人走著,看到柳恒澈他們,紛紛招手打著招呼。
自從《武聖》燒傷事件風波平息後,柳恒澈在這個影視基地裏成了一個名人,雖然也有看不慣、攻擊他取巧的人,多數人對他的态度比起之前的排外卻要親切了許多,尤其是在上月末的撤退大潮後。
離別也許就是一種傳染病。羅兵的離開與《武聖》劇組的事故觸動了很多人的心,一些“老人”因為心寒,紛紛打包離開這個呆了多年的尋夢之地,其中尤以周遠志與柳恒澈所住的那棟小樓最為嚴重。
那棟樓裏住的本來就多是武術分會的人,《武聖》事件已經傷了好幾個,加上羅兵的離去,頓時人心渙散,如今已走得只剩了七八人,柳恒澈那一層樓更是只剩了他和周遠志兩人而已。而因為這樣的離去,卻使得剩下的人格外團結起來,柳恒澈也順利地被大家接納為了自己人。
與之同時,路上的記者卻多了起來。照理說,過年這段時間本該是密集宣傳賀歲片的時段,然而之前的維權事件著實令柳恒澈出足了風頭。
一個過氣的偶像明星半紅不黑多年,突然以涉毒退隐,又突然以群衆演員代表身份再現江湖,代替一幹苦主與娛樂公司對簿公堂,柳恒澈身上實在集中了太多的話題性。人們都想看看,這個過氣明星,這個大起大落的人如今過著怎樣的生活,是投機取巧還是确實沈澱下來了,而他的群衆演員之路又走得怎樣?
因為這份獵奇心理,柳恒澈意外獲得了一些劇組點名上群衆戲的機會,打破了他原本無人願意使用的歷史,也為那些劇組和媒體帶來了不少話題。
記者們以一種烈日般的激情圍著柳恒澈拍攝各種相片,他被導演罵的場景,他坐在街沿等戲的場景,他蹲著吃盒飯的場景,他打哈欠的場景……人們樂此不疲地捕捉著柳恒澈各種與原先貴公子形象強烈反差的相片,以至於一時間媒體上柳恒澈的曝光度大增,網絡上也開始陸續出現各種惡搞他相片的PS圖與視頻。
開始周遠志還曾擔心柳恒澈會因此受到打擊,但他這次似乎比之前“乞丐”報道時更想得開,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不僅大方任媒體拍攝他的各種“出醜照”,有時自己偶爾看到報道也會一笑置之。
“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他說,“不偷不搶不犯法,我活得很好,随他們拍。”
也有人偷偷找到周遠志,塞錢給他,想要從他口裏探聽一些隐秘事情或者所謂的真相──江湖傳言,柳恒澈會在H影視基地當群衆演員完全是新麗影一手安排的一場公關大戲,而《武聖》劇組乃是運氣不好被借機消費了一把,連帶晨光跟著滑鐵盧之役,被對手扯得栽了個大跟頭,成為行業內的笑柄。
而事實真相呢?
“事實真相就是,我現在在追求你!”
當周遠志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青年一邊替他按摩,一邊暧昧地笑著這麽說:“遠志,你什麽時候才肯回答我?”他微仰起頭,眼神深邃得幾乎可以将人的魂魄都吸入一般,唇角卻挂著世上最幹淨透徹的笑容。
“我……”
“啊,算了算了,你還是多想想。”當周遠志想要說什麽的時候,他卻又會馬上制止,“不要這麽快回答,想清楚,一定要想清楚。在那之前,我不會對你做過分的舉動,我能等。”
當然,真正過分的舉動沒有,但似是無意識的小動作卻從未斷過,像是無意摟上腰部的手,擦過臉龐的唇,或是剛才那樣……
周遠志聽著車輪轉動的機械“嗒嗒”聲,他們正在走一段上坡路,這是一座橫跨河面的仿古式磚拱橋,它将兩個景區“江湖風雨”和“明清宮殿”連接了起來,而這條大河正是之前柳恒澈第一次受挫後自己找到他的地方。
周遠志想起那時候自己看到的柳恒澈,那麽大個人卻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河邊喃喃自語著,看起來又小又讓人心疼。
“遠志。”
“嗯?”
“我們要下坡了,你要不要摟住我?我是說,這樣會安全點。”
“嗯。”周遠志伸手摟住柳恒澈的腰。柳恒澈停止了踩踏,車子由於重力加速度的關系,沿著大橋的坡面一路飛速下滑,冷風在耳邊“呼呼”掠過,讓人錯覺自己是不是馬上要飛起來了。
“阿澈。”
“嗯?”
“我答應你。”周遠志忽然開口說。
“啊?”柳恒澈似乎沒有聽清周遠志的話,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麽?”
“上次你問我的事,我答應你。”
自行車龍頭猛烈扭動了幾下,然後便是剎車皮摩擦鋼圈發出的刺耳聲音,“嗒嗒”聲停歇的時候,柳恒澈硬生生在路中間将車子撐停了下來,別過臉來。
“你說什麽?”
“上次你問我的事,我答應你。”周遠志又再重複了一遍。
柳恒澈臉上的神情變了數變,像要說些什麽,但又不明原因地放棄。他最後說:“你下來。”
周遠志乖乖跳下車去,看柳恒澈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走到自己前面,低下頭:“你再說一次,慢慢地,清楚地說。”
周遠志知道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逃脫的機會,但他的嘴巴卻不受他大腦的控制,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半個月前你問我的事,我想過了,我答應和你交往。”他說完了,便等著那個人的動作。他以為接著柳恒澈一定會做些什麽,但事實上他居然什麽反應都沒有,既不說話也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時間就這麽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周遠志幾乎要錯覺自己之前的苦惱不過是個荒唐的夢的時候,柳恒澈卻喘著氣,笑起來。
“吓死我了。”他伸手捉住周遠志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聽聽,你真地吓到我了,我還以為你會拒絕。”他笑起來,“真的太好了!”
“是啊,真的太好了。”周遠志也笑起來。
不過三十五歲而已,一個大男人,他告訴自己,他賭得起,也應該輸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