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與晨光的談判果然進行得十分艱難,對方抵死不認錯誤完全在劇組方的溝通不暢與工作失誤,而認定事故源自於以羅兵為首的群衆演員的失職。他們聲稱改變炸點與逃生路線的事,一早就與羅兵等人在開拍前進行過溝通,羅兵幾人理應完全知曉。
這就是信口雌黃的事情,但由於雙方都無法提出确鑿的的人證物證反而成為了唇槍舌劍的膠著點。長達一個半月的交鋒中,符西然代表演員工會費力斡旋,保險公司理賠員與警方也介入了調查,但依舊是暧昧不清的一團混沌。
這時已經是十二月初,H市的冬天往往陰冷而潮濕,今年的冬雨又似乎特別多。柳恒澈裹緊羽絨服,前往醫院探望那幾個依舊在院接受治療的群衆演員。
十三個演員中包括羅兵在內的十個都僅是輕度燒傷,雖然表面看起來凄慘無比,傷勢反而很輕,而另外三個就沒那麽幸運,其中一個燒傷面積更高達37%,光是三度燒傷面積就有18%,這個人柳恒澈後來才知道,他雖然不認識,但卻曾經見過──就是那日從羅兵房中走出的男子。
事到如今,柳恒澈才知道這個男人名叫白飛啓,就住在自己樓下。
這是一個有著飛揚跳脫名字和與之截然相反的老實膽小性格的男人。雖然是做武行,但從外貌到性格都更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甚至經常被人譏笑為像個娘們。過去,在大老爺們憑拳頭吃飯的武術分會裏這個人一直沒少受欺負,直到羅兵照顧了他。
羅兵和白飛啓的關系其實并非無人知曉,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甚至私底下認可了白飛啓用身體換庇護的懦夫行徑,然而沒想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那場熊熊烈火之中拼了命地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住了羅兵,最後代替他受了那樣嚴重的傷!
柳恒澈輕手輕腳在床頭放下保溫桶,渾身包滿了紗布的白飛啓正在淺眠,而羅兵就坐在他的病床邊安靜地守著。
深度燒傷帶來的痛楚會使人無法入睡,白飛啓短暫的寧靜只是靠麻藥和杜冷丁來維持,難得,也凄楚。
柳恒澈對羅兵做了個手勢,他伸手替白飛啓輕輕地掖了被角,随後才跟在柳恒澈後頭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今天他怎麽樣?”
“老樣子,一直喊疼。”羅兵皺著眉,不過是一個半月而已,他的臉上已經多了數道皺紋,尤其是眉心的部位,深深的“川”字令他看起來蒼老而憔悴。
“明天上午符西然、趙律師和我會去找晨光做第五次談判。”柳恒澈想了一下,将手放到羅兵的肩上,“你放心,對方的口徑已經松動,畢竟這次事情鬧這麽大,現在電影無法繼續拍攝不說,輿論對他們的譴責也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他們也知道必須該作個了斷了。”
“這次還是多虧了你幫忙。”羅兵由衷地道謝著。
的确,柳恒澈插手了這件事。
因為對方跋扈的态度,本來持觀望态度的柳恒澈最終決定自己站到公衆面前。畢竟一群無名群衆演員的吶喊遠不及柳恒澈這樣一位前藝人的出面,而在媒體造勢方面,有一個焦點人物自然好過無數觀衆過目即忘的面孔。
然而,柳恒澈這樣的行為其實極度危險。一來他之前的負面新聞太過深入人心,并且言之鑿鑿要退出演藝圈,此刻卻又以群衆演員代表的身份出場,難免引人非議;二來,柳恒澈的出面,等同於将自己與娛樂公司放到了一個對立的位置,事實上在這個圈子裏,如晨光一般對群衆演員的安危不負責任的公司并不在少數,柳恒澈這一站出來,便相當於自毀了與其他類似公司合作的機會。
為此,柳恒澈也曾猶豫過,但最後卻還是站了出來,他想起了周遠志以及他默默無聞的兩年。柳恒澈不想讓這樣的事情有機會再發生在他、周遠志以及任何一個可能在某處默默努力著的群衆演員的身上。
柳恒澈自己聯系了幾家大報的記者,做了一個簡短的采訪,在采訪中陳述了事故的來龍去脈,并提出了直面晨光的要求。
采訪稿一經刊載,立刻引起了嘩然大波。最早期的輿論導向對柳恒澈非常不利,人們将對事情的關注轉移了大部分到柳恒澈的出現上,每日都有無數帖子在網上被發送。有人認為他不夠資格代表群衆演員;有人諷刺他不守信諾,這麽快就複出;還有人說他沽名釣譽,借機洗白……謾罵與詛咒的叫嚣也占了很大比重,壓力統統都轉移到了柳恒澈頭上。
然而,符西然代表的演員工會很快對柳恒澈的出面做出了反應,以一紙群衆演員連署的公開信表達了對柳恒澈的支持,另一方面,萍姐借著打擊競争對手的由頭,也争取到了新麗影的經費,在暗中進行了一定的公關活動。
於是在柳恒澈出面一個星期後,輿論的走向開始轉變,民衆對於晨光無恥卑鄙的譴責開始擡頭,尤其在受傷群衆演員一一站在了鏡頭前之後,同情心與理性的聲音開始占了上風,晨光本來的拖延戰術在這種情境之下開始變得艱難。直到十天前,最關鍵證據終於出現,《武聖》的煙火師因為不堪精神重荷以及被吊銷煙火師執照的怨氣,終於站出來作了直接證言,說明改變炸點的事是導演臨時決定。
一場本該一清二楚卻拖延許久的争執終於還原了事情原本的面貌也走到了最終定音的階段。随著綿綿冬雨的降落,雙方進入了磋商賠款數額的流程。
“對了,小郁他……”柳恒澈剛想提下小郁的事,病房裏卻突然傳出了器皿落地的巨大聲響,顯然是白飛啓醒來造成的。
“抱歉,有什麽下次再聊!”羅兵匆匆道了別,趕入病房,不一會房內便傳出他柔聲哄勸白飛啓的聲音,“忍一下,小白,忍一下,乖。”
柳恒澈最終嘆了口氣,什麽也沒說出來。
與晨光的談判最終達成了共識,晨光除全額負擔所有受傷演員的醫療費用以外,還将根據不同人的受傷情況,賠償誤工費與精神損失費,而對白飛啓的賠償,由於其漫長的治療階段以及不可挽回的身體創傷,達到了将近一百七十萬之巨。
這時距離元旦已經只有三天了。當柳恒澈和符西然帶回這個好消息,整個月林村都沸騰起來。這是史無前例的一次成功,然而對於白飛啓等人而言,這些賠償其實又能挽回什麽呢?
元旦前一天,柳恒澈所住樓的群衆演員們自發湊資整治了幾桌酒菜,一來是謝謝柳恒澈和趙律師,而來也算是寓意辭舊迎新,祛除黴氣,期盼新一年能有好事發生。
柳恒澈與周遠志都沒有回故鄉,周遠志是因為遠,柳恒澈則是因為還沒達成父親柳元玺的目标。一群人趁著天沒黑,放了幾串炮仗和高升,随後圍著圓桌,吃著自己燒的熱烘烘的土菜,就著便宜的啤酒、黃酒大快朵頤。
柳恒澈因為這次成了名副其實的英雄,被衆人敬了好幾圈酒,直喝得頰生嫣紅,一張帥氣逼人的臉孔平添了幾分柔軟和孩子氣。
到酒過三巡,羅兵卻忽而站起來,舉起酒杯向大家一抱拳:“諸位兄弟……”
他面上神色莊肅,才開口便令整桌正在笑鬧的人都靜了下來。原本一聲不吭坐在他斜對面的小郁因為這聲狠狠顫了一下,随後便深深埋下頭去。在這樣的一片安靜中,似乎每個人都料到羅兵将要說些什麽,而那并不是他們想要聽到的。
“諸位,我羅兵來此地已有八年,承蒙諸位兄弟錯愛,忝認了武術分會會長一職。八年來,我與弟兄們風雨同舟,胼手胝足,一同打拼,本以為會和兄弟們一起闖出一番天地,可惜羅兵到底能力不夠,如今我年紀已不小,小白他又變成了那樣,我想,”羅兵說著,将目光一一掃視過衆人,最後定格在小郁身上,“我想……”
小郁用手狠命捏著筷子,仿佛那雙筷子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我想,”他頓一頓,随後堅決道,“我想或許是時候帶著小白離開此處。”他說著,将酒杯一推,“兄弟在此與大家別過,明日一早啓程離開,從此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願他日能與大家再有機會重逢!”他說完,仰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末了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
“大家慢用,我還要去醫院給小白送飯,就此失陪。”說完,便離席而去。
滿院的寂靜在片刻後才逐漸回複,似乎為了刻意掩飾那份離愁一般,說笑的聲音比之剛才更為巨大而刻意。柳恒澈在觥籌交錯中望過去,見到了小郁微微抽動的肩頭。
不知何時,每個人都醉得東倒西歪,你扶著我,我攙著你,嚷嚷著要去別的地方繼續喝酒的,稀裏糊塗回了房的,出門看熱鬧去的,人群如同游魚散去,院落裏很快只剩下了柳恒澈和周遠志。一桌的盤盞都見了底,只餘下冷卻了的湯湯水水,似乎正驗證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句話。
柳恒澈看著周遠志。在他微微模糊的視界裏,那個人正老實本分地坐著,安靜得甚至有些畏縮。那天他鬼使神差地在對方膝上印下的一吻,似乎很大地驚擾到了對方,以至於自那晚以後,那人對他的态度就有些不自然和躲閃,只是因為忙於和晨光談判一事,雙方均心照不宣地沒有點破而已。
而自己當日,怎麽就會做出那樣的舉動?
明明是那樣失禮又唐突的舉動,卻做得那麽自然,自然到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甚或如果時間倒回,自己必然還會再做一次……
是什麽時候對那個人起了那樣的心?
柳恒澈小口小口啜著酒,仔細地打量著坐在對面的男人。
還是普通的外貌,樸素的穿著,皮膚略有一點點黑,但現在已經知道,那個人笑起來的時候左邊會有一個小酒窩,看起來很可愛;還有那雙手,當那晚向自己伸出來的時候,襯著明暗争鬥的天色,幾乎都可以看到從指縫間漏過的光芒。就是那雙手,将一身創痛的他扶起來,領著他找到道路,将他帶回了溫暖的地方。
柳恒澈放下酒杯立起身,走到那人身前。
周遠志似乎有些隐隐的害怕,不自在地抿了下嘴:“阿澈你……”
門外不知何處傳來了極大的音樂聲響,打斷了周遠志的話,放的恰是李叔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遠遠傳來的音樂聲中夾雜著年輕人笑鬧哭泣的聲音,柳恒澈想起,有一撥在H影視基地的藝術院校學生剛剛拍竣了畢業作品,正要離開此處,從此各奔前程。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每天都有無數懷抱夢想的年輕人來到H影視基地尋夢,每天也都有人因為無法忍受長期的壓抑、低薪與不得志,含淚斬斷自己的念想,離開這個塑造夢與夢想的世界,從此遁入凡塵,庸庸碌碌度過一生。
在演藝圈這個華麗斑斓又格外殘酷的舞臺上,觀者見到的多只是璀璨華服與顯赫聲名,卻不知道在這等喧嘩的表象之下,有多少人抑郁不得志,有多少人颠沛流離,又有多少人被淹死在名利場的滾滾浪濤之中,再也沒能爬起……
一遍遍的送別聲中,有人放起了煙花。先是魔術彈,帶著“撲撲”的輕微聲響,一道道向空中直竄而起,光華璀璨的尾羽在空中劃出美麗光弧,閃爍迷離,跟著便換成了龍吐珠,挾裹著雷霆萬鈞之勢,“啪”地數聲接連由地炸起,飛升到夜空的至高點後才驕傲無比地“劈啪”連聲炸響。深藍色的天幕中瞬間便随聲綻開了數朵令人目眩的巨大禮花!一時間,整個夜空都被那逼人的光芒所照亮,赤紅、翠綠、綻金、孔雀藍、亮銀、炫紫……許許多多的顏色在空中交織組合,繁複異常又變化萬千地翻轉著各種花樣,一如那耀眼舞臺上的人生一般。
柳恒澈低下頭,發現周遠志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空中綻放的煙花。
人生別離何其多,該說出口的話若沒說出,便可能就此一世錯過,一如小郁和羅兵一般。
“遠志。”他輕聲喚。
“嗯?”
“我們……”
“啪”地巨聲炸響,吞沒了柳恒澈嘴裏的話。
“抱歉,阿澈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我們……”
“哇──”人群的歡呼聲又将這後半句話徹底吞沒。
周遠志不好意思地笑笑,打著手勢:“下次再說吧。”
柳恒澈卻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強勢地扳過身來。
“阿……阿澈……”周遠志似乎意識到什麽,開始驚慌起來。他試圖掙脫柳恒澈的桎梏,卻反而被他抓得更緊,連兩只手都落入了柳恒澈的鉗制。
“遠志,我們……”
又是一連串的鞭炮聲,但這次卻沒有能夠打擾到柳恒澈。他迅速低下頭去,準确無誤地捉到周遠志的嘴唇,以吻代替了言語。
夜風微動,不知哪間屋的醉鬼在大聲喊叫:“再來,他奶奶的,爺爺就不信喝不過你!”
周遠志只覺四周一片恍惚,他已忘卻自己今時今地何在,唯一所剩知覺只有柳恒澈的手,柳恒澈的體溫,柳恒澈閉著的眼和柳恒澈輾轉碾壓在自己唇上的唇瓣,探入口中濕滑靈巧的舌。
一直過了很久很久,柳恒澈才終於肯放開周遠志。
“遠志,”他無比清晰地說,“我們交往吧。”
【第一部完】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