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事故大約發生在一個小時以前。當時《武聖》劇組正在拍攝電影開場叛軍攻打皇宮的場景,這一幕啓用了大量的群衆演員,并輔佐以大火煙霧等諸多特效。羅兵等人作為武行,有一幕騎馬闖進變成火海的皇宮內救出将來成長為武聖的年幼皇子的戲。
不知是特效組在操作時出了錯誤,還是導演在和特效組溝通時出了問題,最終的炸點布置路線與羅兵等人知悉的有幾處不同,這直接導致以羅兵為首的十三個群衆演員在開拍後一頭撞進了火場找不到出路,而特效組負責滅火的團隊卻渾不知情,等到發現問題,已經釀成禍事。目前,十三個人均已被緊急送往H市中心醫院,具體傷情暫未獲知。
柳恒澈開著車,瞥了坐在副駕駛席上的小郁一眼。這個向來蠻橫不講道理的男孩子現在雙目無神,仿佛很冷一般用雙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渾身篩糠似地顫抖,眼神中滿是深深的恐懼。
咖啡店運貨車的暖氣設施壞了很久,柳恒澈嘆口氣,踩了剎車,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小郁。
“穿上吧。”原本以為對方會表示反抗或是至少表達不滿,但此刻的小郁就如同乘坐失事船只後漂浮在北冰洋中的人一般,任何一點溫暖都不願意失去,他就像攀援救生浮木一般緊緊抱住了柳恒澈的外套。
“會沒事的。”柳恒澈說,試圖找些話來安慰小郁,“不是還沒知道具體情況嗎?張姐符西然他們都去了,如果有什麽事的話,一定會通知我們,現在還沒有消息,說明情況還不算太糟。”然而,小郁只是抱著柳恒澈的外套,微微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達H市中心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多,柳恒澈在路上給萍姐打了電話,這還是他來到H影視基地半個多月以來與萍姐通的第一通電話。其實,柳恒澈在H影視基地的事至今沒有告訴過除父母外的任何一個人,包括萍姐和小楊也只知道他如今在外地散心而已。
電話裏萍姐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但柳恒澈此時完全沒有敘舊的心情,只能不太禮貌地将關於自己的話題打斷後問萍姐:“萍姐,你知道《武聖》這個劇組嗎?”
“《武聖》?哦,知道,是陸是元做導演,張彥,嗯……”
“張彥主演的那部。”柳恒澈知道萍姐在顧忌他,便自動接過了她未說完的話,“我想問一下,《武聖》的出資方是誰,又是哪家娛樂公司在操作?”
萍姐迅速做出了答複:“具體出資人沒有對外公布,但的确是晨光拉來的資金,也是他們直接操作,所以才會選張彥做主角。”看來,這一次他們很可能會對上晨光。
醫院的停車場早就已經爆滿。一個半小時足夠衆多記者從各個地區蜂擁而來,柳恒澈将貨車停在稍遠的小區停車場,随後下車步行過去。小郁已經完全不行了,每接近醫院一步,就仿佛多失去一份生命力一般,雙腿止不住地戰抖。到了最後,完全靠柳恒澈架著才能前進。
醫院廣場上到處都是人。本來就進出繁忙的急救病棟此刻完全被拿著照相機攝像機的各種人所塞滿。人聲鼎沸中,每個進出的醫生都被人狠狠逮住問:“醫生醫生,怎麽樣?那幾個群衆演員現在什麽情況?有人死了沒有?”
柳恒澈見勢不妙,趕緊拖著小郁繞到醫院後門,然而就連後門都擠滿了各種記者。他們有的在打電話聯系熟人,有的盤腿坐在地上“劈劈啪啪”拼命敲打鍵盤,将後門的小道堵得水洩不通。柳恒澈迅速拿了主意,他拖著小郁光明正大地一路往裏闖,一面闖一面粗魯地喊:“讓開讓開!他媽的!好狗不擋道!”有兩個記者擡眼看到他愣了一下,但看看柳恒澈身上樸素的穿著和他的粗魯言行,便都以為是認錯了人,竟然就這麽給柳恒澈闖了過去。
醫院內部比起外部也清淨不了多少,到處都是啼哭叫鬧的聲音,攪得人頭疼,柳恒澈給張姐打了電話,知道他們如今轉到了五樓急救室,連電梯都等不及,趕緊帶著小郁爬上去。到了樓口就看到有人在站崗,不允許媒體進入。
張姐就在樓口等他們,見了他們倆趕緊迎上前來。
“現在情況怎樣?”
張姐一張臉不知上哪裏抹了許多黑道道,一身衣服也快被扯成碎條,顯然經過一場混戰,她疲憊萬分地開口:“大部分都傷得還好,但有三個還在急救室裏,燒傷面積說是快有百分之四十,據說還有什麽三度燒傷的……”
一直安安靜靜的小郁突然間回過神來,大聲喊起來:“羅兵呢?羅兵人在哪裏?我要見他!”說著就要往急救室裏沖,被柳恒澈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後,掄起拳頭就給了柳恒澈狠狠一拳,打得柳恒澈當場嘴角破裂,臉頰也青了一大塊。
“羅兵!羅兵你在哪裏!”小郁歇斯底裏地喊,又是哭又是叫。力氣大得柳恒澈都快揪不住。張姐在旁邊急得一把抱住小郁的胳膊叫嚷:“小郁你冷靜一下,你聽我說羅兵沒事,羅兵他傷得不重!”
小郁卻不相信,一個勁地嚎啕:“他怎麽可能沒事!他第一個沖進去的,他怎麽可能沒事!”邊說邊要扭脫兩人的桎梏,再往急救室裏沖。這樣大的動靜自然吵到了人,很快從診室裏走出一個人來,那個人一身的衣服都是破破爛爛,身上有好多血道子,還有好幾處包著紗布,看起來很狼狽,但至少不缺胳膊不缺腿,就是羅兵。
小郁一看到羅兵,立刻沖過去,抱住他,“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而羅兵就任由他抱著,輕輕撫摸著小郁的背脊。柳恒澈當時在心裏多少松了一口氣,他猜過羅兵喜歡小郁,但小郁也許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所以羅兵才會去找了一個有一雙與小郁一樣眼睛的情人,但現在看起來小郁對羅兵也不是沒有感情,只是自己一直都沒發現而已。
這樣就好!一場災難想不到也能演變成兩情相悅的局面,當時的柳恒澈曾經這麽想,卻不知道自己并未猜出最後的結局。
當天晚上,柳恒澈在獲知所有群衆演員都脫離生命危險的确切消息後才開車回K鎮交接了車輛,然後趕回月林村。這幾日因為天氣濕冷,周遠志的傷腿又有些不好,為了不讓他擔心,柳恒澈并未完全說明羅兵等人的出事狀況,只發了短信說羅兵拍片受了點小傷,自己陪小郁去醫院看看,讓周遠志留在家裏等他回來。
然而,柳恒澈忘了,他們兩人借助的樓裏住的大多數是武術分會的人,羅兵他們出了事,無論他再怎麽瞞,周遠志也不會不察覺。
柳恒澈擡起頭,面前的四層樓一片漆黑,似乎一個人都不在。整棟黑漆漆的建築就像一張野獸張著的嘴,要吞噬掉所有一切值得人留戀和喜愛的東西!
剛剛還冷靜處理著事情的柳恒澈這時卻莫名惶恐起來,他一口氣奔上樓卻發現自己和周遠志的房間門緊緊鎖著,他摸出鑰匙打開門,裏面也是一團漆黑。
周遠志去了哪裏?
柳恒澈開始努力回憶,回憶自己在醫院裏有否見到過周遠志的身影。
“如果遠志知道羅兵他們出事的真相,一定會趕去醫院,那麽自己一定會遇見。”他想,但黑暗似乎令他的冷靜失去了法度,他在那片黑暗中竟然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開始毫無章法地猜度,難道……難道遠志下午曾經去探班羅兵他們的現場?那他……他會不會也受到了波及?
柳恒澈頓時跳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忘了問當時那三個在急救室裏搶救的人的姓名!遠志他……難道……柳恒澈慌裏慌張地掏出手機開始撥打周遠志的電話,然而一次次回答他的卻是已經關機的冰冷提示音。
柳恒澈按掉電話,就要往外沖,冷不丁差點撞上正要進門的周遠志。
“阿澈?”周遠志按亮日光燈,有些吃驚地看著已經急出一頭汗水的青年,“你怎麽了?”
柳恒澈往下看,才發現周遠志手裏提著一桶卷子面和幾個熟菜。
“我下午去鎮上辦了點事,想著你回來可能會晚,就順路買點菜。”
“電話……”柳恒澈結結巴巴地,“我……我打了你電話。”
“電話?”周遠志伸手去兜裏摸,“呀,沒電了。”
柳恒澈整個人都像虛脫一般,重重坐到了椅子上。
晚上吃過飯,柳恒澈一面替周遠志按摩,一面将羅兵等人的事情向他說了一遍。周遠志聽完,緊緊皺著眉,嘆了口氣。
“賠錢這件事,恐怕不好對付。”
“是啊,晨光的确不好對付,他們的老板據說是有黑道背景的。”柳恒澈之前就是考慮過索賠的事情才打電話向萍姐詢問了《武聖》劇組的資方和出品方。
“就算沒有那種背景,像我們這種弱勢群體要跟影業公司談判本身就很困難。”
柳恒澈這時才反應過來,周遠志當年怕也是曾經歷過這樣的一環的。就在兩年前,他在《王昭君》劇組嚴重骨折,不得不退出這個圈子,甚至至今身上還落下了後遺症,可他獲得了多少賠償?在獲得賠償的路上他又經歷了多少事情?
“我當時跟他們也談了很久,對方拼命推卸責任,到最後還使些不入流的手段,這次恐怕也……”周遠志低聲說著自己的往事,面上的神情卻只有對羅兵他們的擔心。
柳恒澈望著眼前那道長長的疤痕。本來該是多麽猙獰的創口,如今雖然已漸漸痊愈,顏色變淺變白,卻依舊是深深嵌在那人生命中的一道疤。
柳恒澈猛然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如果當初周遠志遇到的事故再嚴重一點的話,自己是不是就永遠都不會遇上這個人?不會知道這世上曾有周遠志這樣一個人一直默默關注著自己,願意付出一切來幫助自己?
當兩年前他還在忙著周旋於各種虛僞的社交應酬時,周遠志卻在醫院裏痛苦地接受手術,在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煎熬下艱難地與強勢的影業公司作著談判,為了讨回自己一點點的賠償金。而那時的自己,哪怕對群衆演員的困境有所耳聞,怕也是最多發兩聲感慨而不會放在心上的吧。
在這世上,任何一點差池都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結果。也許,只差一點點,他就可能與周遠志錯過了,永久!
幸好!
柳恒澈著迷地望著那條疤,随後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去,在那上面印下了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