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天的最後以柳恒澈背著周遠志回家作為結束。在火燒雲最終隐沒去蹤影的寧靜夜晚,都市難得一見的圓月照亮了兩人第一次共同的歸程。
柳恒澈從那之後有了兩個轉變。第一個轉變是,自次日早晨起,他暫且放下了群衆演員的身份,而變成了一個好奇的學生與一個難纏的探索者。人們常常可以在H影視基地裏見到柳恒澈拿著筆記本四處晃悠著看人拍戲、逮人,逮到了只問一句話:“龍套是什麽?”
龍套是什麽?
“就是人肉背景呗,喏,襯托主角的那種東西,背景板啊牆紙啊,就是那種玩意。”
“龍套啊,以前唱戲的時候我常演,就是揮揮旗啊,翻翻筋鬥什麽的,咳,邊角料!”
“胡說,龍套怎麽也是個角色吧!怎麽著,沒我們龍套,他們大腕一個人演個屁的戲!”
“我真的不想一直演龍套,太郁悶了!真的,老被人看不起,對,龍套就是被人看不起的東西!”
“背景板、牆紙、邊角料、劇組底層……”柳恒澈一一清點著筆記,問,“遠志,你覺得龍套是什麽?
“龍套嗎?”周遠志思索著,“比配角的戲份更少,但絕對必不可少,因為每一出劇都離不開龍套。”
“哦?”
“打個比方來說吧,如果現在有出現代劇,主角生活在都市,哪怕沒有都市這個外景,只要在場景裏設定提著公文包行走或者站立的上班族,你就能馬上知曉這個場景是在都市,在馬路上。”
“嗯,聽起來還是人肉背景的意思。”
“也不能就這麽說。背景是死的吧,你看到一條繁華街道的日景,你只能知道故事發生在都市的白天,卻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什麽情景,可如果有許多龍套在這個背景裏頻頻看表,焦急等待,你就會知道這一幕很可能發生在上班時間,再根據大家的表情和步伐,比如冷淡或者面帶喜悅,匆匆路過或是踯躅不前,你還可以獲悉這一幕的節奏是怎樣的,大體氣氛又是如何。這些都是主角一個人在屏幕當中所無法馬上傳遞出來的東西。怎麽說呢?有了龍套,觀衆可以很快地進入情景明白這是怎樣的一幕,怎樣的一出劇。”
“參照物。”柳恒澈習慣性地用鋼筆尾端頂著自己的下巴。周遠志發現他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會微微抿起嘴,專注的神情好像還是個在學校認真念書的好學生。
“啊?”
“這是個物理名詞。就是在判斷一個物體運動或是靜止的時候,必須首先假設一個選定的、不動的基準物作為标準,依據前者與參照物間的相對位置變化情況來确定該物體是否運動。簡單來說,主角靠龍套來定位坐标,或者融入,或者排斥,或者左右上下位移,就像判斷物體是靜止還是運動那樣。”
周遠志聽得有些頭暈,只能傻傻地看著柳恒澈專注的側臉。
“那麽問題來了。”柳恒澈忽而擡起頭,随即卻微微一笑,“怎麽,我臉上有什麽嗎?”
周遠志被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地:“沒、沒什麽。”
“是嗎?”柳恒澈摸著自己的下巴,“遠志,你可別騙我啊!”
這就是柳恒澈的變化之二。他自那天歸來以後将對周遠志的稱呼改了一下,不是拘謹的周先生,套近乎的周大哥或是熟人喊的老周,而是他的名字。
遠志。
周遠志第一次聽到柳恒澈這麽喊他是在當天被柳恒澈背回家,柳恒澈擔心他奔走過度的傷腿會發炎而替他敷藥按摩的時候。當時柳恒澈在塗完外敷的藥後,擡起頭來自然而然地問了他一句:“遠志,現在膝蓋會疼嗎?”
因為柳恒澈的态度實在太過自然以至於周遠志下意識地回答完了,才模模糊糊地覺得剛才柳恒澈的話裏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然後,柳恒澈對他的稱呼就這麽改掉了。
随著稱呼一起改變的還有态度。周遠志覺得,叫著他“遠志”的青年,似乎有種微妙的孩子氣,雖然依舊罩著精明能幹的外形,在和自己相處的時候,卻好像是有哪裏不太一樣了。
比如,現在這樣。
柳恒澈伸出手,在周遠志面前晃了晃:“遠志,我還在向你請教問題呢,不要無視我啊。”幾乎是會讓人聯想到撒嬌的口氣……周遠志倒吸口氣,覺得自己最近一定是有些妄想症。
“什麽?你……你說。”
“我的問題是,如果龍套其實是很重要且必要的,那麽他的存在本身,怎樣才是最适當的狀态?怎樣才能既完成龍套的使命,又不至於僭越?”
周遠志想起當日柳恒澈被訓斥回來的事情,事後他從張姐那裏聽說了事情經過。柳恒澈被驅逐的原因是,他從長相到下意識的肢體語言都在搶鏡。其實這不能怪他,因為這麽多年以來柳恒澈都在演主角,且大多是偶像劇,他的工作內容和特點規定了他的要務就是直面鏡頭,尋找到表現自己最好一面的位置。所以他才會不自覺地在人群中尋找鏡頭,不自覺地做出一些排斥在其他“參照物”以外的動作。
“完成這個龍套的角色特征,并将自己融入到其他……其他參照物之中,形成一個……”
“參照物體系。”
柳恒澈思索著:“也就是說,在都市的日景裏,我飾演一個白領,我只要表現出白領的特征就可以,但不需要具化到某個人。”
“嗯,就是那樣。”
“完成定義,但将個體存在感降到最低。要很多的演技,但不能讓人發現演技。”柳恒澈笑起來,“我懂了,我需要做到的是,當我經過你的面前,你只能感覺到我是個人,或者是個白領,或者是個工人,我要定義自己屬於某個群體,但你看不到我的臉,我的身高,我在你的腦海裏只是一個抽象的整體概念。”
“啊……”
“有意思。”柳恒澈自言自語,“以前上表演培訓班的時候我也聽老師稍許提過,但還從沒實踐過。原來龍套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我可以試著去演一堆桌子裏的一張,或者一群貓裏的一只,或者……”
“阿澈,你的長相和身高可能會是個障礙。”
“沒錯,”柳恒澈笑起來,“我的确是主角的長相啊!”
周遠志心都跳快了兩拍!這種輕松自負的口吻和可能被人揪住把柄的語句是以前的柳恒澈絕不會說的,或許,那一日的事情并非是個災難,也可能就是因為當日的事情才令柳恒澈快速跨過了某些東西,變成了現在這樣。
輕松的、探究的、充滿了力量!
周遠志想,以前的柳恒澈肯定從來不曾考慮過要去飾演一張桌子之類的死物。
“啊,打工時間到了!”柳恒澈看了眼表,合攏簿子站起來,“遠志,我先去工作了,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腿沒好之前別随便亂動,晚飯我會給你帶回來的。”說完,柳恒澈彎下腰,“遠志,我走了。”
“呃,好,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說了這樣的話以後,高個子的青年才會心滿意足地帶上包離開家。有的時候周遠志忘了說,青年還會不太高興地提醒:“遠志,你忘了跟我道別。”
周遠志想著,忍不住微微地紅了臉,趕緊在無人的屋子裏咳了一聲,毫無意義卻認真地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柳恒澈現在在K鎮上做兼職,因為當日的王導事件加上符西然等人的不信任,那日以後再沒有人敢替柳恒澈介紹群衆演員的工作。雖然挂著群衆演員的名,柳恒澈卻連一件工作都沒有,但他需要還錢,需要租房,需要吃飯!周遠志曾一再表示自己還有一萬多塊錢在銀行,讓他放寬心,柳恒澈卻絕不肯讓周遠志再出一分錢。
“遠志,你是我的債主。”他說,“現在,換我來養你。”
柳恒澈是個說話算話的人,說了這句話的第二天便到處去找工作。K鎮雖然是個鄉下小鎮,但鎮上的人見多了明星,對八卦新聞自然了若指掌。柳恒澈的出現理所當然地不受歡迎,誰肯雇傭一個有醜聞前科的明星呢?但轉機又莫名地出現了,買下了周遠志那家店的老板不知怎麽就肯雇傭他,於是柳恒澈便成了那家原先叫“老周家常菜”,如今叫“數光陰”的咖啡館的服務生,而沒曾想那家店裏還有他一個老熟人,小郁。
盡管都是服務生,但小郁已榮升領班,柳恒澈卻是最底層的侍應生。於是,本來就看柳恒澈不順眼的郁領班就把“欺負”這兩個字發揮到了極致。只要他在,柳恒澈就永遠都在做最髒最累的活,比如掃廁所,比如拖地板,比如擦玻璃牆,柳恒澈倒也不介意,依舊做得興致勃勃。時間長了,郁領班也覺得沒什麽意思,自己先放棄了惡整這件沒營養的事。
這天柳恒澈到了“數光陰”,剛剛換了服務生制服,正要去擦桌子,忽然發現店外走過一群人,裏面夾著個眼熟的身影。
小郁眼尖看到,了然地“哦”了一聲:“是《武聖》劇組呀,那個導演在國內不算頂尖,但也小有名氣了,很多人都說,他将來會成為一線大腕呢。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劇組裏面可有你的老熟人呢。”
見柳恒澈沒有接茬,本想賣關子的小郁自己說了下去:“就是張彥,你記得的吧!哈!”他笑起來,“原先你們還曾一起拍電視劇來著,現在人家都能主演電影了,你呢?變成了個鄉下咖啡館服務生,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小郁裝模作樣地搖著頭,拍拍柳恒澈的肩走開了。
柳恒澈出神地望著那群人走遠,過了好一陣,才能把目光收回來。
“算了,不想那麽多。”他想著,認認真真地擦起桌子,“總有再回去的一天的!”
本來以為與《武聖》劇組以及張彥的接觸就是這樣的隔窗遙望了,誰想到世事是如此多變,不過幾個小時後,小郁接到了一通電話,聽了幾句登時臉色大變,挂了電話就要往外沖。
“怎麽了?”柳恒澈話音方落,小郁已經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出、出事了!”他的神情無比恐慌,眼睛瞪得極大,卻一點神也沒有,空洞地、恐懼地瞪著。
“誰?出什麽事了?”
“《武聖》……《武聖》劇組!”小郁幾乎要哭出來,兩個眼圈通通紅,哆嗦著,“剛才他們拍火燒宮殿的特效,煙火師出……出了問題,羅兵他們……燒、燒傷了!”
柳恒澈跳起來:“在哪個醫院?我和你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