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柳恒澈在第二天早晨見到了昨晚在羅兵房內的另一個人。那是一個個頭瘦小的男子,其貌不揚,身材瘦弱,神情顯得尤其懦弱。他在早晨出門時正撞上柳恒澈,當即慌裏慌張地從他面前一溜而過,速度快得幾乎如同一只受了驚的耗子。這顯然是一個需要庇護才能在那種環境下生存的人,而這個男人身上唯一一點吸引人注意的只有一雙眼睛,他有一雙不錯的丹鳳眼,柳恒澈事後想起來,那雙眼睛很像小郁。
羅兵和小郁。
柳恒澈将這個答案咽了下去。
這天早晨,周遠志親自帶柳恒澈去演員工會候機會。H影視基地群衆演員上戲分三種情況,除了周遠志這樣的特約演員是導演群頭親自點戲以外,剩下的一部分是根據劇組需要由演員工會在電腦中篩選信息,調取合适的群衆演員到劇組,另一部分就要靠等靠搶。
每日天蒙蒙亮,便有無數人到演員工會門口去排隊候機會,如果剛巧有劇組需要大批群衆演員,便根據隊列順序依次領了工時條去,到下戲,再拿了劇組簽章的條子回來交給公會,算做憑據。這樣一天的工資在三十元左右,時間長了有幾塊錢的補貼,另外包一或二頓飯。
柳恒澈領了群衆演員證的頭一個星期都在忙布置屋子和熟悉環境,沒有去搶過戲,今天就由周遠志領過去。
遠遠望去,早晨的日光下,由演員工會那條小巷裏蜿蜿蜒蜒爬出很長一隊人,男女老少蹲在日光下吃著包子煎餅,低聲交談著等待。看到柳恒澈跟在周遠志後頭過來,有人打了招呼,也有人狠狠瞪了柳恒澈兩眼。
并不能怪他們的敵意,柳恒澈這樣就跟排隊加塞差不多,實在是極犯衆怒的事情,但他這樣沒經驗的人如果乖乖混在隊伍裏排著,指不定要給擠到什麽地方去。周遠志很擔心這一點,因此思來想去還是要親自帶他去演員工會裏讨個面子。
他們在人們的虎視眈眈裏進了那個童話樣的院子,今天上班的換了個中年婦女,叫陳阿姨,群頭張大姐也正在屋裏坐著,見到周遠志進來,即刻立起身來熱情打招呼:“哎呀老周,我聽人說你要重回這個圈子,還當是做夢吶,想不到是真的,這可真是太好了!”她話才說完,看到柳恒澈在後面,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柳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實則柳恒澈到H影視基地重新開始的事情的确還未有幾個人知曉,但作為和演員工會交好的老群頭,張大姐不知道這事就多少有點奇怪。柳恒澈回想起符西然對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明白原因所在。
周遠志忙在一旁舉薦:“張姐、陳姐,以後阿澈就在這裏工作了,麻煩你們多多照應!”
陳阿姨應和著點了點頭,張大姐的表情就有些古怪。這時候正有個拍古裝片的劇組要尋群衆演員撐集市場面,想提二、三十個人過去,張大姐點了幾個,最後猶猶豫豫把柳恒澈也算進去。周遠志在一旁看柳恒澈領工時條子,對他諄諄叮囑:“阿澈,你去走個過場看看,先熟悉熟悉環境再說,其他不重要。”
柳恒澈知道他是怕自己心理落差太大,點點頭說:“你放心。”跟著張大姐去了那個劇組。
這一個劇組裏的人柳恒澈剛好都不認識,所以也就免去些尴尬。一行群衆演員到達的時候,道具組正忙裏忙外地布置集市場地,調試攝像機軌道、線路,張大姐去交了工時條,領了一堆戲服回來,一一分發給衆人。這都是最差勁的服裝,就是個幾片布拼成的古式袍子,因為長,連鞋也不用換,往身上一罩就是。對其他人來說是如此,對柳恒澈來說就有些麻煩,他人太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吊著似的,下面露出一截牛仔褲腿,很不像話。
張大姐到底還是給周遠志面子,替柳恒澈安排了個夾在人群中看雜耍的鏡頭,這樣能掃到鏡頭也不用擔心下半邊穿幫。衆人戴了頭套又讓化妝師稍微修飾了顏面便各自分配了角色立定,等著場記喊ACTION。
這是一出輕喜劇古裝片,就是刁蠻郡主下民間,與平凡書生歡喜冤家最後喜結連理的故事。這一幕正拍到郡主女扮男裝與那迂腐書生一起逛市集的場景,人群圍著圈,當中耍猴的叫猴子翻筋鬥,女主嬌憨拍著手叫好,男主角則傻傻癡癡地看,心裏對白:“他看起來怎麽那麽動人?”
柳恒澈被安排在一堆人後面,是名符其實的人肉背景。還未開拍,鏡頭粗略掃了一遍,導演就皺了眉頭,喊了人過去叫柳恒澈往旁邊靠。看看又讓他再往旁邊靠,一直到把他調到鏡頭最旁邊才勉強滿意。張大姐過來打招呼:“柳先生,對不住,導演說你個子太高太出挑,怕你搶鏡,你就忍一忍。”
柳恒澈點了頭,場記打板,耍猴的開始動作,一旁穿梭著叫賣的吆喝,攝影掃個全場,掃到柳恒澈那一片,盯著監視器的導演突然喊聲:“卡。”立起身來,“你怎麽回事?”
所有人都把目光移過來,柳恒澈就在中心點。
“我?”柳恒澈還茫然不解。
“會不會演戲你?”這電視劇導演是個年輕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名不見經傳的,柳恒澈入行六年從未見過,沒想到如今被指著鼻子罵。
“誰讓你看鏡頭的?”
柳恒澈愣了愣,這才明白自己下意識地跟著機位轉了臉。
“對不起,導演,我下次不會了。”他低聲下氣地賠禮。
小導演坐回去,拍手:“重來一次。”各人歸位,場記“啪”地打了板,耍猴的開始動作,攝影拉一個全場,柳恒澈克制著自己不去看機位,男女主角開始對話,才說了句:“賢弟你從沒看過猴戲?”
小導演青筋暴突,跳起來大聲喊“卡”,劇本砸到椅子上跳起來後落到地上。
“你他媽來是砸場子的吧!”
人群“嗡嗡”聲起,張大姐趕緊上來打圓場:“王導,怎麽了?”
“還問怎麽了?那個傻大個,讓他好好地看猴戲,他媽地盯著男女主角看什麽啊!”
柳恒澈被罵得尴尬,試圖解釋:“導演,我在人群裏聽到他們講話,不由自主看一眼也是正常人的反應。”
他不辯解也就罷了,王導幹脆跳起來:“你還有理了!你就是個人肉背景,看猴戲就行了,誰要你的反應!”
柳恒澈多少也有些上火了,盡可能耐著心說:“群衆也是人,總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個性,有人喜歡看猴戲有人看女主角漂亮不像個男人,分心看兩眼有什麽不對?你讓所有人都盯著猴戲看未免不太現實。”
他這麽一說,王導幾乎要過來踹人了,被劇組幾個人拖住了在原地咆哮:“你是導演還是我是導演,不現實?你連龍套是幹什麽得都不明白還敢談演戲?你給我滾,等你哪天成腕了再來給我說這種話。”
柳恒澈二話不說,将戲服脫了,頭套摘了,掉頭就走。走出很遠,背後還傳來對方罵聲。柳恒澈再聽不下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終於在這巨大的影視基地裏奔跑起來。
等到停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古王宮建築群外的一條大河旁。這本來是H影視基地建成前自然形成的一條河流,河面很寬,迎面望去是一湖波瀾不興的秋水,在秋風吹拂下泛著微微的漣漪,清澈明淨,岸邊幾根蘆葦随著微風搖擺,為這寧靜景致平添了幾分生氣。有幾個早到的游人正在湖邊拍照留念,沒人注意到柳恒澈的到來。
他在湖邊停下來,然後,慢慢地蹲下`身來。
人們都說如果上天在你面前關閉了一扇門,那麽必然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柳恒澈一直如此堅信,他心高氣傲,自尊心極強,事發至今,除了在周遠志面前那次,從未失過态、服過軟,哪怕被媒體寫得再不堪,看過便算。可他的自尊和強硬卻在這個清晨跌得四分五裂,難以收拾。讓他難堪的不是挨罵,是從那位小導演話裏透出的訊息,他竟然連一個龍套都演不好。
須知他自小聰敏老成,成長歷程幾乎一帆風順,直到毅然入了這個圈,開始的一炮而紅叫人驚訝,卻也短暫得叫人咋舌,從此以後便是漫長煎熬。周遭對他身價評估一降再降,同步下滑得更快是對他演技的評價。他深知自己不是科班出身,念書上課,沒有一項曾經落下。六年如一日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事業卻始終未見起色。
人們說演戲要靠天賦,沒有天賦再怎麽努力也是了了,他不信這個邪,只對自己說,多少人都是從苦中熬起,老戲骨都需靠時間來磨,你如今不過缺一個機會,缺一個好角色一個好導演,到那一天必可一飛沖天。他不怨天尤人也不屑走歪門邪道,靜靜等待,暗暗磨砺,認真演戲,仔細鑽研,直到時運不濟,涉毒退圈,如今好容易振作精神要從低做起,卻被個名不見經傳小導演一句話砸得鮮血淋漓。
“你連龍套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他抱起膝蓋,高大的身軀幾乎縮做一團。
龍套是幹什麽的?
龍套是角色,龍套是人,龍套有喜怒哀樂,龍套……
他捂起腦袋,心中一團亂麻。幾個游人見了他的樣子都遠遠避開,湖邊只留他一個絮絮叨叨:“龍套是幹什麽的?”
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連天邊的日頭都開始下墜。秋日傍晚也有的火燒雲,金紫紅橙的霞光将西邊天際鍍得一片輝煌絢爛,柳恒澈傻傻地擡起頭看著那雲,不知怎麽心思又飄回到小時候。那一年他們一家還住在學校的大院裏,他九歲,柳恒沛七歲,都該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也是一個秋日,柳恒沛在大院裏胡鬧,他卻像個小大人似地搬一本世界名著坐在窗邊讀,偶爾瞄一眼窗外。
父母都不在家,院子裏寂靜得很,只有夏日遺留的最後一聲蟬鳴悲壯且嘈吵地響在院中的梧桐樹上。柳恒沛和兩個孩子打仗玩膩了,圍攏在一起商量了會,跑過來,小手巴在窗框上喊他:“哥,哥,要不要來玩捉迷藏?”
柳恒澈從來不是讨人喜歡的玩伴,他不夠淘氣也不夠好玩,同歲的孩子還都有些怕他,柳恒沛卻剛好相反,從小到大都是孩子們的頭。
“哥,反正你功課都做完了,一起來玩嘛,我們缺人!”
柳恒澈放下書,惴惴不安地加入了那個隊伍。他找了個地方藏起來,結果從下午一直等到傍晚,也沒有人來找他。他記得自己那個時候也是這樣抱膝坐著,傻傻地看著天邊的火燒雲,那時候的天也是這般的明淨又炫麗,雲彩迸射著令人著迷的顏色,仿佛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進去一般,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來找到他。
他一直等到了很晚,等到火燒雲消退,夜幕低垂,終於放棄回家去。柳恒沛卻已經回來了,正在桌邊啃一個雞腿,看到他忙不疊地跑上來拉他的手,小聲說:“哥,你怎麽現在才回來。虎子他媽喊他出門,所以我們沒玩下去,我又找不到你,就自己先回來啦,你不怪我吧?”
他的父母端了飯菜進來,見到他也只是讓他去洗手準備吃飯,絲毫不問他下午去了哪裏。
柳家長子少年老成,是孩子心中的榜樣,家長眼裏的模範,沒人懷疑他是不是去做壞事了,能否安全回來。人們說,那個孩子啊,聰明得可怕,一定沒問題的,什麽都可以解決的!
柳恒澈突然懷疑起自己是否從未曾長大,那些演藝圈五光十色不過是一場夢,他的時光依舊留在九歲那年的樹林裏,他一個人孤單地坐著,抱著膝蓋,天越來越黑,周圍也越來越冷,他等待著有一個人來發現他,找到他,最後等到的不過是自己站立起來的一段孤獨的路程。
除了自己,誰也不能幫到他!
他能依靠的,始終只有自己而已。
“阿澈!”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喊,伴随著粗重的喘息聲。柳恒澈猛然吃了一驚,他扭過頭去,在明暗争鬥的暧昧天色下,他看到那個人拖著一條腿氣喘噓噓地走過來。或許因為奔走了太久,他的一條腿已經有了點問題,光是走路都能看到他緊皺的眉頭。他的影子在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如同一個焦慮的驚嘆號,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額頭滴落下滾燙的汗珠!
“阿澈。”他喊著,走過來,站在他面前,似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他彎下腰,伸出手,簡單地說,“阿澈,我們回家吧。”
那個時候,柳恒澈對這個人複雜難辨的感情只剩下鮮明的一個指向:無論如何,都不要把這個人讓給任何一個人,要牢牢地把他留在身邊,抓在手裏!因為周遠志是這二十年來,唯一一個會來找他,能找到他,接他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