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說是下月起,其實也就是一個星期後。周遠志實在很想拒絕柳恒澈的好意,雖然知道對方是好意,但一想到要和柳恒澈共處一屋,什麽樣子都放大到對方眼前,他就緊張得直哆嗦。可事實證明,柳恒澈是個相當強勢且果決的人。他在做出結論後的短短一周內高效整理了房屋,采購了生活用品,熟悉了K鎮,并在當月最後一天,租了輛三輪車,親自來接周遠志過去。
周遠志差不多就是驚呆了。那個高個子的青年,曾經被形容為貴公子之類的人物,就這麽穿著普通的地攤貨夾克長褲,蹬著輛借來的破三輪,二話不說地來替他車家當,以至於他連句“不”都來不及說,就被連人帶家當地一起車回了月林村。
柳恒澈如今借住的是月林村中一棟四層樓房,原本給他剩下的那間屋是三樓靠西最裏,緊挨著公廁的一間,不知怎麽就被他換到了四層,一樣的朝向,但就在走廊中間的位置,不用天天聞著公廁的異臭。周遠志驚訝地問起,柳恒澈只是笑笑說:“得了大家的照顧。”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別說是照顧,以柳恒澈昔日的身份與今日的落魄,能不被那些老江湖欺負已經是最好狀态。周遠志相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最後不拒絕柳恒澈的邀約,肯搬來這裏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自己多年的人脈還在,多少可以替柳恒澈阻擋去些惡意。
周遠志曾經對柳恒澈說過,在H影視基地的群衆演員中有無數想要闖出片天地的人,他們熱愛表演并且執著頑強,也正因此,在這個環境裏的競争比之娛樂圈毫不遜色。來自天南海北的三千七百多名群衆演員因為家鄉、親戚關系、性情等因素,自動自發結成了許多的小幫派,而周遠志先前為柳恒澈挑選此處暫居便是因為羅兵,也就是柳恒澈曾經在演員工會見過的那個阿兵也住在這樓,并且是這裏的頭。
一個團體必然有一個領頭人,領頭人是什麽樣,這個團體便也是什麽樣。從這點出發,出身武術院校,性格沈穩的羅兵做柳恒澈的保護者是周遠志所能想到的最好結果,但顯然,柳恒澈在這一周裏做了些事,将與某些人的關系迅速拉到了一個很近的距離。
周遠志打量著屋裏的陳設,除了冰箱電視等一些基本電器,家具是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個簡易衣櫃。柳恒澈格外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來裝他的書和影碟,但也很收斂地留了一半位置給周遠志。所有生活用具都已經準備妥當,細心到連周遠志腿腳不大好也照顧到,給他買的那張床比一般的略低,并特意多鋪了一床褥子,以方便他上下。
周遠志試了一下,褥子很軟,散發出一股晾曬過的陽光氣息,今晚睡起來想必會很舒服。
這時門口有人敲了敲門,周遠志一轉頭看到小郁和羅兵兩個。小郁其實租住在K鎮,羅兵則住在這層樓靠東的頭一間,與周遠志和柳恒澈的房間隔了一個樓梯口。
“看起來還行!”小郁打量著四周,頗有些挑剔地說,“那個小白臉演戲不行,做事倒還算勤快!”
周遠志實在拿他沒辦法,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麽就跟柳恒澈結了梁子,便也懶得去糾正他。羅兵手裏拎著些水果飲料,他把禮物放到桌面上,然後去各個地方看了一圈,回來點點頭:“挺好。”他這人話不是很多,但為人極講義氣,雖然對柳恒澈也并不看得順眼,因為周遠志的拜托,如今的态度就客氣很多。
小郁便是個孩子脾氣,因為今年才二十的緣故,對大了他十多歲的周遠志總有些孩子向長輩撒嬌的意味,當下扯著周遠志的胳膊說:“大叔,你真的打算重新開始了嗎?”
周遠志點頭。他是有重新開始的打算,但其實原本并沒有預料得這麽快,誰想到人算往往不如天算,也許這真的就是天意。
小郁聽了卻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清秀的眉頭都蹙起來:“大叔,你就不能再考慮下嗎?這一行有什麽好的呀,又累又苦還賺不了幾個錢。”
周遠志笑他:“你自己不也是個群衆演員嗎,怎麽還看不起這行了?”
小郁卻搖搖頭:“那不一樣的,我又不是只做群衆演員,而且我是為了……”話說到這裏卻斷了半截,狡黠地笑笑,“算了,以後你們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瞞什麽。
羅兵看了眼牆上的锺,說:“周大哥,大家夥為歡迎你來在底樓天井擺了幾桌菜,時間差不多,我們下去吧。”
周遠志知道羅兵這是特意做的動作,一來是要迎接自己,另一個用意便是要将柳恒澈正式介紹給附近的人認識,宣告柳恒澈是自己一夥人的意思,當下立起身來問:“阿澈呢?”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從樓下傳來,幾人從夜色裏看下去,卻見天井裏拉了燈泡,擺了三張圓桌面,柳恒澈正和一個大漢聊著什麽,惹得對方一陣大笑。
“是張志東那夥人,小白臉怎麽跟他們也混熟了?”小郁嘟哝著,羅兵卻頗有深意地看了周遠志一眼。他後來在下樓的時候,附耳在周遠志跟前輕聲說了句。
“周大哥,那人挺深,您多少防著點。”
接下來就是喧鬧飲酒的熱鬧場合,柳恒澈被羅兵介紹給大夥。因為他過去在H影視基地拍過多部戲,認識他的人頗有幾個,不過都是遠觀,如今這樣近的坐在一起吃飯,開始氣氛多少有些拘謹,後來見他沒什麽架子,便開始起哄。敬酒的來來往往,幾乎跑成一條長河。到了這地步,周遠志和羅兵也攔不住,柳恒澈倒是爽氣,但凡有酒來敬,皆是來者不拒。他不僅自己喝,替周遠志也擋了不少回,就是這樣一圈下來卻也沒看出幾分醉意,反而灌倒了幾個不濟事的,博得一陣喝彩。
這席間一票人原本都念書念得不多,喝高了便什麽葷玩笑都開得出來,甚至有拿柳恒澈落馬的事情編了段子打趣的。周遠志聽得皺眉,想要起身呵斥,卻被柳恒澈暗中拉了一把,仍然按在原地。當事人如此,周遠志自然不好發作。柳恒澈便在燈火中含笑而聽,态度不卑不亢的平和,有時候甚至回應幾句,入鄉随俗得極快。
周遠志飲著酒,恍恍惚惚地看那青年八面玲珑地應酬,一面想起羅兵的話,心裏不知怎麽竟微微有些疙瘩。
其實他看足柳恒澈六年,也知道他這人只要願意,便是個擅長交際的料子。演藝圈那種地方混的各個都是人精,柳恒澈足足浸淫其中六年,雖無害人之心,卻必懂得自保之意,因此為人世故些非但不是壞事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天分。他過去對此從不介懷,不知為何此時竟會有微微的難受,忍不住去想起柳恒澈當日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周老板,我來問問你,你出一百萬是想要上我呢還是被我上?”
對於現在的柳恒澈而言,周遠志到底是個什麽呢?
一個影迷?一個朋友?還是一個……一個利益交關的老板?
周遠志搖搖晃晃地立起身來,柳恒澈在旁邊看到了,馬上放下酒杯,拉住他的胳膊問:“怎麽了?醉了?”
周遠志笑笑:“有那麽一點,你們繼續喝,我先上去休息會。”
柳恒澈聽了立時便站起來:“我送你上去。”
“不用,才幾步路的事。”周遠志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你們玩得開心點。”柳恒澈還要說些什麽,正好有人上來敬酒,被扯得脫不了身只能看著周遠志自己上樓。
周遠志沒有回房,卻是上了四樓的天臺。因為是自造的樓房,這棟屋子的天臺寬敞無比,兼且用作曬衣場。周遠志在一旁的水泥圍欄邊站了,任由夜風吹拂在他臉上,為他散去酒意。
月林村中四處燈火閃爍,不遠處便是巍峨屹立的H影視基地。因為正對著此處的是王宮建築群的緣故,從天臺上望過去便見得月影下氣勢磅礴的一組宏大剪影。雕梁畫棟,角樓金頂在夜幕下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巨人沈默的影子,縱使如今蟄伏不發,但當天明旭日東升,便會是另一番恢宏氣象,而他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注定只能從這一方簡陋天臺眺望遠處,無論如何使力,怕也是無法進入那樣一個世界。
周遠志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難受的原因,縱然他如何努力頑強,等著他的最好前景不過是一個配角或者一個有名氣的配角,而柳恒澈卻終将成為一名站在很高位置的主角。他們的差距從一開始便已劃下,他也一直都接受,但現在卻無端端成了他心裏一根刺。
果然得到的越多,人便越貪嗎?從遠觀到同在一個劇組,如今同處一室,周遠志覺得自己的心态正在漸漸失衡。這樣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接著又會想要去索取什麽,與柳恒澈永遠站在一處?
他幾乎吓了一跳。
“老周。”突如其來的叫聲又吓了他一次,柳恒澈從門後轉出,幾步走到他跟前。
“怎麽在這裏吹風,入秋了,當心著涼。”柳恒澈說著,伸手過來似乎想在他臂膊上摸摸溫度,周遠志卻直覺往後退了半步。
“我……”周遠志為自己的反應有些尴尬,只能胡亂扯開話題,“我沒事,下面都散了?”
“嗯,剛剛散的。”柳恒澈伸回手,似乎并不介意剛才周遠志的反應過激,“你還好吧,頭暈不暈?”
“沒事,可能剛才人多悶的。”周遠志道,心裏卻止不住去想,他這樣關心我是真心又或應酬,随即又唾棄起自己的貪念。
“跟大家接觸下來還習慣嗎?”
“嗯,還不錯。”柳恒澈笑笑,“他們其實都挺好相處的。”他這話說得的确是真心實意,比起演藝圈裏的勾心鬥角,口蜜腹劍,這些群衆演員就簡單許多。雖然他也能感覺出一些敵意,但大多是不加掩飾的光明堂皇,并不難測。
“那就好。”周遠志松了口氣,“以後有阿兵顧著,他們應該也不會對你太過分。”
“謝謝你,老周。我知道是你特地關照羅兵照顧我的。”柳恒澈說著,想了想,忽然道,“其實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說。”
“嗯?”
“那天晚上,你說你曾經在許多年前見過我……”
周遠志的臉紅了紅,所幸在夜色中并不看得分明:“嗯,是啊,十二年前,其實就在那裏。”他手指著遠處的宮殿群,“過了未央宮,就在後面那段城牆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你都記起來了?”
“其實那個人……”柳恒澈頓了頓,随即卻住了口。不知從哪裏傳來細碎的人聲,微弱得幾乎可以被風吹散,卻莫名夾帶著濃濃的旖旎。
柳恒澈笑了笑道:“沒什麽。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下去吧。”
周遠志有些疑惑,但最終沒多說什麽。
經過樓梯口的時候,柳恒澈向羅兵住的那間房內掃了一眼。房門不知怎麽微開著,從他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兩個交疊在一起立在牆邊聳動的人影。
兩個男人。
柳恒澈微微皺起眉頭,将那扇門不著痕跡地帶上,目不斜視地回了自己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