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遠志覺得自己就像被人在腦門上狠狠掄了一棍子!
毫無疑問,柳恒澈現在處在情緒失控的狀态,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他問的這句話并不是完全喪失理智的胡扯,相反,這确實是他心中所考慮和在猜疑的。
人們說到娛樂圈,往往有光鮮的外表和污糟的內裏,其實這個圈子并不比其他任何一個圈子肮髒太多,當然也不可能比任何一個圈子單純多少。只是這裏格外集中著大衆的目光,集中著美色、錢、權的交易,不知檢點的、急功近利的人又特別多,一旦放大到臺面上,便顯得愈發混亂和難看。
周遠志過去也曾聽過許多小道八卦,哪家的演員傍上了哪個老板,哪家的導演又點名要誰陪房,甚至聽說過有女演員哀嘆:“這年頭女人都不值錢了,導演制片資方都愛上了玩男人。”但那畢竟離周遠志很遠,而且也與他毫無關系,想不到有一天,有人叫著他周老板,邪氣輕佻地問他:“你是要上我還是要被我上?”
換做是別人,周遠志大可一笑置之,甚至幹脆罵一句“瘋子”,但問出這句話的人是柳恒澈!
周遠志望著面前離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面孔,英挺的五官從來都是優雅而高貴,如今帶著邪獰的氣息,卻無端端地生動而惑人,讓人聯想到所謂邪魅,所謂飛蛾撲火,所謂萬劫不複!
“怎麽?還沒做好決定?”面前的男人這樣問他,捏住他下颌的手放松了力道,改為在他臉上輕描淡寫地游移。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整個人都散發著強大的吸引力,沿著自己的面龐輪廓游走時,帶著一點點酥癢,叫人很難不想入非非。
這就是周遠志覺得自己被掄了一棍子的原因,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是因為覺得自己被冒犯,而是因為這個問題或許真的切中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邪思!
他一直以為自己幫助柳恒澈是因為當年那個少年給予他的震撼,給予他的鼓舞,他在自己最尴尬和失落的時候出現,給了自己勇氣,指點了自己方向。
明明只是一句話、一段表演而已,卻為他帶來了整整長達十年的平心靜氣與勇氣動力,而當他出現在熒幕上一炮而紅,他也有了種與有榮焉的慶幸!仿佛喜歡柳恒澈,傾盡全力幫助他就是天經地義,雖然也想過接近他,與他講話或者別的什麽,但也僅此而已!
難道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覺間對柳恒澈産生了難以坦陳的感情?周遠志想不清楚,但不管怎樣,這都不應該成為柳恒澈被掣肘,被打斷雙膝,跪在人前的原因!周遠志不願意看到柳恒澈變成這樣一個被情勢被錢打趴下的男人!哪怕是被他自己!
“柳先生,你不必這樣。”他終於說出話來,“我不知道你今天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你自己也說過,我不是你唯一的債主,如果,如果每一個借你錢的人你都要這樣一一去用身體償還,你覺得自己……”他頓了頓,還是吐出惡毒的言語來,“你覺得自己和那種行業的人有什麽區別?”
周遠志相貌平凡,平日給人的感覺是和善謙遜,上戲時,因為始終飾演奸角,便總予人邪獰及刁鑽奸猾的錯覺,而此時說話的姿态卻處處透著強勢嚴厲,以至於柳恒澈居然不自覺地放松了對他的鉗制,微微直起腰來。
“不是所有人都定義你是廢品,還有很多人在幫你,萍姐、小楊、你的影迷甚至路人,他們相信你,對你寄予希望,這樣的好意,你為什麽視而不見?”他問,平靜的語氣卻令柳恒澈不由自主退後了兩步。
“對不起。”是低啞而虛弱的回答。
“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不,我和他們的故事。”他走到桌邊坐下,微微顫抖著手指,拿起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我今年三十五歲,背井離鄉二十五年。我老家在農村,那裏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窮!我們那裏的人讀很少書,成年了不是留在家鄉種田就是出門到城裏打工,只有我從小就夢想當一名好演員、名演員。那個時候村裏人總笑我,你也知道我的長相。我自認不算太醜,可也絕對不帥,而且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北影央戲那些不用說,就連一般的藝術院校學生我也比不了。”
“你看,你是被碾扁,而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能裝好酒的瓶子,甚至連罐子都不算。”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但我還是想當演員,發了瘋地想,然後在二十歲那年,我終於離開家鄉,去了H影視基地。”
“但是你的戲很好,劉晉也說過……”
“聽我說下去。”周遠志嘆了口氣,“H影視基地你也去過很多次了,但像你們這樣的明星不會體會到我們這種人的生活狀态。在那裏,在H影視基地裏有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人,我們沒有高學歷,沒有出色的外形,不懂表演,不懂臺詞,連走位都不懂,可我們人人都想成為演員,人人都有一個成為名演員的夢!”
“聽起來很可笑是不是?雖然可笑,但所有人都是認真的,甚至我可以說,那裏的每一個人比起你們大多數的明星都更熱愛表演!”他扳著手指,“我們有翻版金城武,翻版梁朝偉,翻版張曼玉,翻版林青霞,我們給自己取了這樣那樣的外號,拿著微薄的工資,扮演死屍、流氓、街頭混混之類的人肉背景。我們在高溫嚴寒下站一整天,不停地摔倒或是跳到冰水裏,我們吃很差的盒飯,你們候場在屋裏、保姆車裏,我們在門外屋檐下,好不容易被掃到的鏡頭,不管是背影還是側臉,都足以令我們歡呼雀躍,但到最後,那一秒都不到的鏡頭被切掉的次數卻數不勝數!我們看著你們一個個年紀輕輕卻意氣風發,光鮮亮麗,我們就在那種環境下奮鬥、對比,不停地希望及不停地失望。我二十歲的頭兩年就是這樣度過的,一無所成,然後我發脾氣了!”
他笑起來,似乎回想起當時年輕氣盛的自己。
“我那時還不知天高地厚,因為有一點點天賦所以很早當了特約演員,卻來來回回地總演些龍套都算不上的角色,這讓我積了一肚皮的氣。有一天拍一出警匪戲,他們要我演個搶劫犯,一上來就死了。”
柳恒澈忽然覺得周遠志話裏的東西似曾相識。
“其實那個角色相比以前已經有很大進步了,他有臺詞。”他比了個四的手勢,“但我那時候估摸著是憋得太久了,對角色很有意見,演了幾回都不過關,結果被導演狠狠罵了一通,他說,你他媽連個龍套都演不好,還想成名,還想當大明星,趕緊卷包袱滾回老家種田去吧你!”
“還有什麽比這樣直接的否定更傷人呢?尤其當時我已經心浮氣躁,兩年了,我沒有任何成績,也賺不到錢,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有了退卻的意思。因為那句話我丢了戲服就跑,然後一個人在影視基地裏的城牆上苦思冥想。我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明明一點戲感都沒有卻因為一副好皮相,因為不正當交易就可以當上主角,而我卻要不停不停地演龍套演漢奸演背景。”
“你覺得這樣公平嗎?”他問柳恒澈。
柳恒澈被他問住了:“做演員外形的确是個重要因素,其他也和背景、機遇有關系……”
“還是不公平的對嗎?”周遠志笑道,“這個世界上向來沒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就拿我和你來說,我就嫉妒你的相貌外形,嫉妒你的家庭學歷,嫉妒你過去的成績!柳先生,正是因為你成功,你有讓人嫉妒的地方,才會有人想要算計你!”
周遠志打斷柳恒澈就要開口的話:“是的,沒人喜歡這樣的算計,有人把你從這麽高的位置推到了這裏。”他在胸口比劃了一下,然後指了指地面,“但你沒看到還有許許多人在樓下,在地下室。”
“當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們這樣的人相比,你的目标在很遠很高的地方。”他說,“你從高處摔下,而我們從未曾爬到高處,我們都一樣難受,覺得不公平和心灰意冷,但說穿了,都是因為一個原因。”
“不甘心!”周遠志問他,“柳先生,你甘心從此庸庸碌碌度過嗎?甘心從此放棄演藝事業嗎?甘心就這樣順遂了陷害你的人的意願嗎?”
“就算我不甘心……”
“又能怎樣?”周遠志晃動著杯子,著迷一樣地看著杯中的液體因為燈光和玻璃花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退出影視基地,開了一家飯館?”他問柳恒澈,随後笑笑,卷起自己右腿的褲管來,在他的膝蓋上赫然有一道長粗的疤痕,猙獰萬分地蔓延至小腿。
“兩年前,我在拍攝《王昭君》這部戲的時候受了傷。那是我第一次出演一個比較吃重的配角,并可能從此真正走上演藝道路,為此我整整奮鬥了十年,但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我墜馬受傷,膝蓋及小腿骨粉碎性骨折,現在我的腿裏還釘著鋼釘,纏著鋼絲,我不能久站,不能劇烈運動,下雨陰濕的天氣,比如今天,就會隐痛。”
“那真的是意外嗎?”柳恒澈忍不住問。
“真的是意外嗎?是不是有人嫉妒算計我?”周遠志笑起來,“我那時候也很是苦惱過一陣子,我受了傷,丢了那麽好的一個機會,甚至不得不因之退出演藝圈,我那個時候恐怕比你還要頹廢。你奮鬥了六年,而我,是十年!你丢了名聲和錢,而我,失去了健康的身體,當然,我不是要跟你争論誰更慘一些,那沒有意義。”周遠志看著柳恒澈,微微笑道。
“總之我當時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并憎恨老天對我的不公,事後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我的樣子恐怕非常難看。很多人安慰我,想幫我,我卻将他們拒之門外,因為我懷疑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自己的可笑,我發現自己會這樣生氣的原因,因為我依然不甘心!”
“正因為不甘心,所以面對困境我煩躁痛苦,我焦慮難安。一個人如果放棄了一件事,他就會對此毫無知覺,無悲無喜,而你我都放不下,因為我們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只是我們暫時找不到路。”
周遠志說著,拍拍柳恒澈的肩。他是有點喝高了,說話的條理雖然還清晰,但臉上已是紅彤彤的一片,不是出色的相貌,這會卻有著吸引人全副注意的光彩。
“我在影視基地旁的小鎮上開飯店,是因為我從未曾想過放棄。兩年來,我養傷做生意,但從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的目标。我依然關注這個圈子的事情,看很多電視劇電影,讀相關的書,我給自己三年的時間調整,準備好了從頭開始,再一個十年乃至二十年!但機會有的時候來得很快,只是過了兩年,我居然能和你站在一個劇組,我演的莊豹能被放入宣傳花絮。”
“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周遠志說,眼睛已經微微眯縫起來。因為酒壯人膽的緣故,他坐得離柳恒澈很近,他伸手如同兄長般輕撫著柳恒澈的頭發,“阿澈,眼前暫時沒有路,不代表永遠都會沒有路!哪怕你要從頭開始,甚至,比以前更糟,要從地下室開始,但我想你不會忘了自己當初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話?”
“十二年前,我在那段城牆上遇到一個少年,在我最困惑最難受的時候,是他告訴我,角色沒有卑劣之分,演技才有高下之別。是他問我演配角怎麽了,演反派又怎麽了?是他說你有空在這裏抱怨自己得到的角色不好,為什麽不先想想你能不能把這個角色演好?是他要我表演給他看剛才的角色,然後在我的面前用他自己的方式又重新演了一遍!”周遠志的臉上現出柔軟的表情,朦胧的眼前滿是幸福的回憶,“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震驚,我沒想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可以被演成那樣,與他的表演相比,我的确可以滾回家去種田!”
周遠志望著柳恒澈:“阿澈,當年你對我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他的眼皮越來越沈重,頭也越來越重,“阿澈,我的确喜歡你沒錯,但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你好,真的,不管要花多久,只要你自己想站起來,我都願意幫你……阿澈……”
周遠志終於醉倒在桌上。
燈火下,映照出一臉沈思的柳恒澈,他終於明白柳恒沛下午說過的話,也明白了他話裏那種驚人恨意的來處。
“六年前你搶走了我的夢,而現在,你連我最後一點關於夢的美好回憶都要搶去,要摧毀!我是你的親弟弟啊!你卻這樣踩著我一路爬上去,就憑這點,我對你現在的報複怎樣也不為過!”
原來如此。
柳恒澈長長嘆了口氣:“老周,你當年遇見的人,不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