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周遠志有些吃驚地看著柳恒澈圍了圍裙在小小的竈間裏流利地工作。
他熱了油鍋,煎了蛋,又取了蘿蔔幹切成碎丁,随後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褐色的物品。
“對了,忘了謝謝你。”他從廚房裏探頭說,“這是你上次帶給我的臘肉。”他說著随意指了指沙發,“坐啊。”
周遠志讷讷地“哎”了一聲,将包放下來,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張老舊的八十年代風格沙發上。
柳恒澈目前借住的房子是小楊親戚空置的住房,因此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房租。屋子是一室戶,有自帶的衛生間與廚房,家具是房東留下的,多數洋溢著濃濃的陳舊氣息,但被柳恒澈打理得很幹淨。雖然幹淨,但依然是簡陋的居住條件,與柳恒澈以前住的高檔公寓實在是天壤之別。
周遠志一想到柳恒澈現在的處境,便不由得皺緊眉頭。他不知道事情背後的真相,只聽小楊大略提起過柳恒澈是被陷害的。其實這個圈子的污黑部分他多少也耳聞眼見,以前不覺得什麽,可柳恒澈被人害了這個事實,卻讓他從一貫的好脾氣中也生出暴戾來,只想著若有機會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定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廚房裏傳出“刺啦”的下油聲,随即一股濃重的油煙氣便從廚房裏撲了出來。柳恒澈開了脫排油煙機,無奈屋子實在太小,很快整個空間就都被炒菜的氣息所遮蓋。他在廚房裏喊:“老周,去開下窗。”
周遠志趕緊立起身來,去将陽臺和窗都打開。秋季濕潤的夜間氣息随之撲了進來,稀釋了油煙氣,卻也讓周遠志有了片刻恍惚。他與柳恒澈原本是影迷和偶像的關系,雖然曾有過兩面之緣,卻從未想過有一天竟然會走到這樣近的距離。周遠志看著燈光下在廚房裏熟練翻炒的身影,不知為什麽臉上竟然會微微發熱
菜很快被端上來,油裏炒過的蘿蔔幹和著臘肉丁散發出好聞的香氣,煮過的兩碗泡面上各放了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你要哪碗?”
“啊?”
“蛋要嫩一些的還是老一些的?”
“老……老一點的。”
柳恒澈點點頭,将餐盤遞給周遠志:“上去吃吧。”他一面說著,打開大門,不忘回頭吩咐,“幫我把那箱酒也搬過來。”
還在納悶的周遠志在看到柳恒澈搬了一架竹梯子在門口的時候,才明白了他上樓的含義。因為這是一棟老式公房,所以在頂樓住戶的門前設有一個通往樓頂的開口,方便人檢修水箱或是架設電視天線。
柳恒澈爬在梯子上移開上方蓋著的木板,然後接過周遠志手裏的餐盤放上去。他爬上去後對著下面喊:“把酒遞給我。”
周遠志猶豫了一下,最後打開箱子,從裏面取了七八罐啤酒遞上去。
柳恒澈有點好笑他的舉動:“怎麽,怕我酒量不好?”
“沒,就是少喝點對身體好。”
柳恒澈倒也沒多說什麽,只朝那箱酒呶了呶嘴:“再拿兩瓶白酒給我。”周遠志想了想,到底還是覺得此時要多少順著他些,便取了兩瓶低度白酒遞上去,關上門,也跟著爬上去。
說起來H影視基地那種郊野地方的晚上還是可以看到星星的,但在都市裏則不然,因為污濁空氣的影響,人們如今在夜間看到的只有保持恒定光澤的人造衛星而已。不過今晚似乎因為下過雨又放晴的關系,兩人很好運氣地看到了兩三顆星。
周遠志上去了才發現原來樓頂還搭了一個簡易棚子,顯然屬於違章建築的一種,而柳恒澈正從那裏面拖出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來,另外,點上了一枚燈泡。
“過來坐啊。”他取了碗面自己先開始吃起來,“我可餓了很久了,不等你了。”
周遠志這才坐到他身旁的位置,熱氣騰騰的泡面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金黃的荷包蛋在燈下看起來色澤格外油亮,旁邊堆疊著剛剛翻炒好還帶著熱氣和辣味的蘿蔔幹炒臘肉丁。因為久等柳恒澈而空著的腸胃被食物的香氣挑動起來,周遠志吃了一口,忍不住“咦”了一聲。
“怎麽?”柳恒澈擡頭問,“不合胃口。”
“不是。”周遠志搖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這麽好吃。”他自己也是個廚師,倒沒想到柳恒澈不僅會廚藝,而且身手很是了得。仔細想想也是,依照他的聰明程度,但要肯學的,大體應該都能做得不錯。
柳恒澈卻彎起唇角:“你不如誇你自己吧。”
“嗯?”
“面是超市買的泡面,蘿蔔幹也是超市買的,臘肉是你做得,除了荷包蛋和煮泡面,其實我什麽也不會做。”柳恒澈說著笑起來,他英俊的五官因為那個笑而舒展開來,平日的高貴優雅瞬間都被大男生般的姿态所取代,就像是個……弟弟一樣!
周遠志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貪念果然是得寸進尺。
“但是你還炒了蘿蔔幹臘肉丁,這總是你自己做的。”他定了定神道。
“哦,那個也是頭一回弄。”柳恒澈說,“其實也不知道怎麽做,就随便弄了幾下,好吃?”
周遠志答得很老實:“比我做得好吃。”
“那要不要雇用我到你的店裏做廚師,反正我現在也在找工作。”
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卻讓周遠志瞬時沈默下來。
柳恒澈以為他不想接口,自己識趣地找臺階下:“我只是開個玩笑。”
“柳先生。”
“還是叫我阿澈吧。”柳恒澈歉然道,“上次的事情很對不起你,我後來打聽過,那是張彥動的手腳,根本與你無關。”
周遠志本以為柳恒澈不會挂心的事情卻原來他還是記得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裏湧起了難以克制的感情,那感情強烈到他忍不住脫口問:“阿澈,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問出口了才覺得自己的唐突,但已經不能收回。
“什麽打算?當然是找工作。”柳恒澈的口吻卻是漫不經心地輕松,“我現在欠了一身的債,總要找工作把錢全還上才是。”
“那……你想要找什麽樣的工作?”
“什麽樣的?”柳恒澈吃完面,開了罐啤酒,喝了一大口,“能賺錢的就好,快速的賺錢。”他說,“你知道,我欠的債太多,按照普通工作的工資來計算,要還清至少要幾十年,這顯然不行。當演員的話,來錢會快一點,可惜現在顯然沒人會再用我。”
“我那筆錢其實你不用那麽著急……”
柳恒澈擺擺手:“并不是只有你一個債主,那些孩子還有幫助我的陌生人,我希望能盡快還清欠他們的。”他說著,忽然将臉湊過來,對著周遠志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其實,前些天也有人打電話邀我拍戲。”
“真的?”
“當然。”他說,笑容暧昧,“就是那種,”他做了個含糊的手勢,“你懂的,十八歲以下不能觀看的。”
周遠志差點連手上的碗都打翻了:“那種公司不能去!”他急得要命,抓著柳恒澈的手腕,“阿澈,那種片子不能拍,否則你以後要洗掉這個污點會很難!”
“污點?”柳恒澈還在笑,他把玩著手裏的易拉罐,鋁制的罐身因為他的力量而發出脆弱的呻吟,“你覺得我現在還需要考慮污點這種問題嗎?如今還有誰比我柳恒澈更黑嗎?”
周遠志吃驚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容,但神氣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邪氣、痞、怪異,雖然微笑著,眼神卻很冷,冷得如同尖刀一般,狠狠刺進人心裏。
沒有人能永遠理智和強大,周遠志知道,但他沒估到柳恒澈比他所預料到的還要傷得深得多得多,多到連他本人都沒能意識到的地步!
其實自從事發以來,柳恒澈一直都維持著鎮定的姿态,無論是道歉或是賠款,都表現得周到、理智、高效,他從未在人前失态,但這并不是因為他不在乎,恰恰是因為他太在乎!柳恒澈是個自尊心太強的人,這樣一個人,在遇事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要将事情精準快速地處理掉,而不考慮其他任何因素。他把自己的心情放到了最低的位置,打起精神處理一切,他以為自己看得透徹,能夠控制,但他畢竟是個人。旁人用來宣洩情緒的時間,他用來處理事情,但他心中那些情緒卻并不會就此消失不見,反而層層堆疊起來,又被他用理智的外表牢牢壓抑住。他不哭不發脾氣,腰杆挺得像根旗杆,但這樣的堅持,恰恰讓他更容易被摧毀。
古人一早說過:“過剛易折。”
“怎麽,你擔心我?”柳恒澈問,修長的手指又打開了一罐啤酒。
“阿澈,每個人一生中總是會遇到一些挫折的,跌落谷底,然後再爬起來的人很多。”周遠志看他大口喝著酒的樣子,思索著該怎麽說。
柳恒澈太聰明,聰明的人擅長琢磨別人的心思,但也容易因此作繭自縛,你所能勸的他自己都明白,因此效果便大打折扣。
“勵志片我也演過。”柳恒澈說,“我懂你的意思,陽光總在風雨後。”他出神地望著面前的易拉罐,未被完全取下的拉環在他手指撥動下發出“啪啪”聲響,空洞的聲音。
“但是生活并不美好,你不得不承認,我面前已經沒有路。”
确實是那樣,柳恒澈本來就在走下坡路,年紀也不算小,如今更是完全黑透。他沒有背景,要從頭再來,難如登天。
周遠志沈默了,香氣四溢的面條吃在嘴裏也變得沒那麽好吃。
“但是你知道的,生命就是這麽個規律,一旦最壞的事情發生了,跟著就會是好的事情,否則怎麽有否極泰來的說法?”他試圖勸說。
柳恒澈卻輕飄飄地把問題丢回來:“那麽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他語氣冰冷地問,“換做是你,接著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幾乎是逼問的口吻,将周遠志堵得啞口無言。
他冷冷哼了一聲:“人人都說三十而立,一個男人到了快三十歲本該是小有所成的階段,我現在卻是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他将空了的易拉罐丢在地上,伸腳冷酷地将之慢慢碾扁,“你看,就像這樣,我花了六年時間,現在,我被碾扁了。”他撿起那塊東西,“一個廢品,還能做什麽?”
周遠志心裏堵得難受,看柳恒澈一杯一杯灌著酒,難耐的安靜彌漫在兩人之間。不知是誰回來,樓道口自動關閉的大門發出“嗙”的一聲巨響,仿佛在樓頂都能感覺到那股沈重的力道。
“算了。”柳恒澈卻忽然說,“這事與你無關,我也不該對你發脾氣,我道歉。”他說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你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吧,我幫你叫車。”
又是這樣!要将自己推離的那種冷漠。周遠志知道柳恒澈又找回他在人前的常态了,但他根本不想看到柳恒澈這樣有禮客套的模樣!
一個人何必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
“你為什麽不能生氣呢?”周遠志問他,“你也是個普通人,普通人當然會不高興會惱怒會傷心會頹廢,你為什麽非要逼自己永遠理智冷靜強大呢?”
柳恒澈已經立起身來,這時卻停下來,似笑非笑地:“你的意思是你很想看我對你謾罵發洩,看我頹廢潦倒?”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遠志被他質問得根本不知該怎麽回答,“我……我只是想你好。”
“說起來……”柳恒澈忽然彎下腰,伸手抓住周遠志的一邊肩膀。他人雖看起來瘦削,其實一直鍛煉得體格健壯,這個時候用點力,周遠志便覺得肩膀傳來一陣疼痛。他的臉整個背對著光芒,因此臉上的表情顯得格外晦暗不明,惟獨一雙眼睛卻閃爍著寒冷而犀利的光芒。
“你又是為了什麽呢?”他問,“一百萬,不是一個小數目,二話不說地親自送到我手上,你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周遠志完全不明白柳恒澈話裏的意思:“我只是想幫你。”
“只為了幫我?老周,你真慷慨。”柳恒澈松開他的肩膀,卻改而托住周遠志的脖頸,兩個人的距離太近,近到對方的呼吸都仿佛直接進到了自己的鼻腔和嘴裏,“對了,你是我的影迷,你喜歡我是不是?”
周遠志皺起眉頭,他能感覺到柳恒澈話裏奇怪的諷刺意味。不說別的,至少喜歡,不應該是這樣一個被用諷刺意味吐出來的詞。
“阿澈,你喝醉了。”周遠志伸手試圖拉開捏住他脖頸的那只叫人不舒服的手,柳恒澈卻反而用力将他兩只手都緊緊鉗制了按在膝上。
他将臉湊得更近一些,幾乎就是與周遠志額頭貼著額頭,周遠志屏住呼吸,努力想要将兩人的距離拉遠些,臉上一陣陣的發燙,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好像連心髒都跳得快要從嘴裏飛出去。
“我一向不喜歡欠人情,老周,”柳恒澈輕慢道,“你幫我這麽大一個忙,想要我怎麽報答呢?”
“你好好工作,振作起來,還我錢就是最好的報答。”周遠志覺得柳恒澈現在的狀态很不對,他掙動了幾下,但柳恒澈的力氣出人意料的大,将他禁锢得動彈不得,“阿澈,松手。”
“你一個陌生人,與我不過數面之緣,卻肯出一百萬來為我救急。”柳恒澈的眼神裏有著濃濃的探詢意味和不敢置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這麽好的事情,我在這個圈子六年了,從來見過的只有利益交換,給錢付賬,連親人都不可信任,何況一個陌生人?”
周遠志敏銳捕捉到他話裏的意味,親人?親人怎麽了?
“阿澈,你今天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問,“你冷靜一下聽我說……”
柳恒澈卻忽然用力将他一把拉起來,大力推到一旁的棚壁上。周遠志猝不及防,狠狠地摔上去,三夾板的牆壁被撞得晃了一大晃,他的腦袋都被磕暈了。柳恒澈跨前一步,将他兩手反剪了背到身後壓住,高大的身影将他狠狠罩在其中。他捏起他的下颌:“周老板,我來問問你,你出一百萬是想要上我呢還是想要被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