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恒澈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救命的一百萬,他帶著所有的錢最後一次去了位於源茂世嘉十九樓的新麗影辦公室。
這一天是十月七日,節氣:寒露。
早晨下了一場細碎的秋雨,柳恒澈踩著略帶濕意的道路出門做最後的交割。支票加上現金,律師當場清算了數額,雙方達成協議,藝人柳恒澈的名字正式從新麗影藝人名單中剔除。手續一點都不麻煩,宣讀、清算、簽字,最後輕輕一點鼠标,删除。
柳恒澈上午十點到的辦公室,十點三十三分十五秒已經辦完所有手續,新麗影負責出面的管理人面帶笑容站起來,欠身與他相握,手掌溫暖,動作有力,仿佛飽含無限熱情。他說:“柳先生,祝你未來一帆風順!”
狗屁的一帆風順!
柳恒澈獨自離開辦公室。他不是辦公人員,沒有設置辦公桌,但六年來,多少次出入這間辦公室。
熟悉的環境裏,熟悉的面孔們依舊在忙忙碌碌,沒有人有空多看他一眼。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人們小聲對話或者大力打著手勢,鍵盤敲得“啪啪”作響。宣傳助理抱著大疊海報展架沖進來,一不留神掉了幾卷,柳恒澈彎腰替她撿起,對方一聲“謝謝”都到了嘴邊,望見是他竟硬生生吞了回去,最後尴尬點個頭,匆匆走開。
出入的門卡被收回,連進出中門都要其他人來為他開門,這塊曾經看似友好的地盤已經明确無誤将他驅逐,不再當他是自己人!
柳恒澈從二十樓管理層下到十九層接待區,曲曲折折的長廊上聽見年輕人笑鬧的聲音。
“還以為是騙人的,原來是真的啊!那我們以後可就是大明星了!”
“誰讓哥們長得帥呢,哈哈!”
“你說将來我們是不是還能去好萊塢啊?”
多少熱情都包含在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對話之中。冒進、沖撞,幾乎青澀得能磕出水來,一如六年前的柳恒澈一樣!
公司負責對外挖掘新人的星探帶著三名少年從柳恒澈身邊快速走過,他們如此專注於自己似乎唾手可得的光明未來,甚至無人發現擦身而過那一個灰色高挺的身影。
“柳哥?”
柳恒澈定了定神,轉身見到唐曉駿從門外進來,身後跟著拿著工作本的萍姐,一時甚至有些恍惚。
似乎已經記不得多少年前了,仿佛好久好久,又仿佛就在昨天。也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地點,柳恒澈才捧了新人獎回來,彼時意氣風發,萍姐緊緊跟随他身旁,兩人聊著未來的工作計劃,交換著意見進門,正遇上一個打扮土氣卻面容清秀的少年,怯生生立定在廊下脆聲喊一句:“柳哥。”
那正是唐曉駿與柳恒澈的初次見面,一個從鄉下田頭被星探發掘到的少年與一顆正要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初會。多年後,兩人颠倒了位次,互換了身份,也交錯了前程。
“柳先生?”萍姐很是吃驚,“你怎麽今天來,不是說要後天……”她顧忌著柳恒澈的感情,到底沒把話說全。
“公司提前了期限,我也沒辦法。”柳恒澈裝作無奈地攤手,“還好我現在不用工作,時間上配合得了。”
“柳先生……”萍姐只喊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柳哥,你真的要走了嗎?”還是唐曉駿開了口,他今日穿得好似王子,優雅又氣派,說話卻還是當年那個鄉下小孩的樸實純真,直率得讓人連火都發不出。
“嗯,我要走了。”
唐曉駿剎那黯淡了臉色,又迅速擡起臉來:“柳哥,我……我一直沒敢跟你說,其實我把你當做偶像,會簽新麗影也是因為你,以前,他們說我說這種話會顯得很沒用,一直不讓我說,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崇拜你!”
柳恒澈很驚訝,他與唐曉駿相識雖久,到底類型相近,同行犯忌,明面上關系客氣,私底下私交幾乎沒有,想不到對方竟然是抱著這樣的心态入得行。
“柳哥,不管外人怎麽說、說什麽,我都相信你!”唐曉駿說,“你一定會再回來的,我等著你回來!”傻瓜一樣的語氣。
柳恒澈沖他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曉駿!”
他最後又給了萍姐一個擁抱,然後才在她低低的哭聲中毅然離開了那扇曾經承載了他諸多夢想與未來計劃的大門!
一場秋雨一場涼!
下午,柳恒澈去了Z大,那是他的母校,也是他弟弟柳恒沛如今工作的單位。一切塵埃落定的現在,只有這一件事,如同一根梗在他喉口的魚刺,紮得他上下不得,無所适從!
柳恒澈事後無數次分析過當晚發生的事情,從理智上,有大把證據證明當晚的事情與柳恒沛有很大關系,從感情上,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論。
不管怎樣怨恨也好,到底還是親兄弟,從小到大的感情,怎麽可能發展到今天你死我活的地步?柳恒澈問自己,難道在這六年的時間裏,那個總是喊著“哥”跟在他後面跑的粉嫩嫩的小孩因為什麽原因已經徹底改變了,還是在六年前的那一場争吵中,帶給彼此的傷害沈重到會将兩人的關系扭曲至如今這般田地?
不管有怎樣的猜測,毫無疑問的是,自他涉毒事發,柳恒沛就一直在躲他,可依照家中二老的态度來看,柳恒沛又顯然解釋過當晚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柳恒澈未曾吸毒的事實。
柳恒澈覺得柳恒沛很矛盾,他一面設計著自己一面卻又為自己澄清,似乎連他本人也搞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麽。也許,最後的結局,并不是柳恒沛原本預期的?
午後的校園裏,青春的酵素濃醇而無所不在。操場上打球的身影,夾著書本匆匆路過的學生,還有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摟著男友腰的快樂女孩,這樣幹淨的環境曾經是柳恒澈可能一輩子身處的,如今卻已經離他那麽遙遠。
柳恒澈直接去了柳恒沛的實驗室。靜悄悄的實驗室內,他穿著白大褂的弟弟正在實驗器械前彎腰忙碌著,獨自一個。
柳恒澈站在門口看了他好一陣,六年前那個大二的學生如今已經成了名優秀的講師,走著一條社會精英的道路,也是在六年前,那個大二的學生曾經懷著無比怨恨的口氣對自己說:“柳恒澈,你這個卑鄙小人,你偷走了我的夢想!”
其實事已至此,無所謂報複與否,尤其對方如果是柳恒沛,但底線是,他不接受不明不白,無緣無故的诋毀與算計!
柳恒澈輕輕扣了扣門,柳恒沛似乎沒有聽到,只忙碌著往加熱過的試管內滴入什麽試液,輕輕搖晃。他的動作熟練甚至優美,但不知為什麽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柳恒澈咳嗽一聲,沈聲喚了句:“小沛。”
背對著他的柳恒沛立時轉過頭來,手上夾著的試管掉落,狠狠摔到了桌面上。
***
柳恒澈現在有閑也有,那麽一點錢。
他的口袋裏是與新麗影結算後剩下的八百三十四塊五毛二分,他的債務之一。他用其中幾張去超市裏買了些泡面面包,然後是酒。
啤酒、紅酒、黃酒、白酒,各種品牌各種度數……最後他的手已經伸到了七十二度的白酒上,想了一會,還是放了回去。
柳恒澈現在終於有時間也有心思來借酒消愁,但他确信自己還不想酒精中毒而死。
超市裏熙來攘往,人們在他身旁來來去去。一個月的點點戳戳,他已經無謂再去做什麽僞裝,反正這張臉該認識的早已經認識。倒是這樣坦然的态度,反而不令人注意,除了身高和長相給他帶來了一點關注,他順利地完成了多年未曾完成過的超市購物之旅。
走出門外,天已經徹底黑了。進入秋季,天總是黑得早些,昏黃的路燈下,車輛來來往往釋放著青藍色的尾氣,濕潤的路面折射出七彩光亮,像一場冰涼又虛幻的夢。
柳恒澈晃悠著出來,才想起自己的車已經變賣,這滿滿一箱酒,都要靠他人工搬回去。
搬就搬吧,反正他的時間那麽長、那麽多。
柳恒澈卷起袖管,扛著一箱酒上路,晃晃悠悠地回到他的新家。
老式樓道窄而黑,走道燈也壞了,只能摸黑前進,時不時就會踢到什麽,但這是柳恒澈目前唯一能住得起的房子。他一路走到門口才要掏鑰匙,冷不丁卻踢到了什麽溫軟的東西,幾乎吓了一跳。
“誰?”他問。
黑暗中有團東西動起來:“阿……柳先生,你回來了?”
柳恒澈聽出聲音,開門開燈,果然是周遠志,墊著他那個破爛背包坐在柳恒澈家門口,剛才似乎是睡著了又被自己不慎踢醒。
“你不是回去了嗎?”柳恒澈記得清早周遠志送錢來後,便自己叫了車離開。
“哎。”周遠志背光站著,不知為什麽那張并不出色的臉看起來卻有種家常的溫暖,“我有點不放心,所以又轉回來看看。”他說完這句話,立時又現出略略局促不安的樣子,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事情都辦完了?”
“辦完了。”
“哦。”他說著,好像又再從上到下細細打量柳恒澈,眼神最後定格在柳恒澈随手擱在地上的酒箱上。
“那就好。”他說,彎下腰,撿起他那個曾經裝過一百萬的一點兒也不值錢的背包,“柳先生,我這就先回去了,明天再給你電話讨論你還款的事情。”
他的語氣很嚴肅:“你一定要接我的電話,明天!而且我……我很忙……也不能給你确定的電話時間,總之你要等我電話,不接不行!”然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柳先生,你最好不要有什麽奇怪的想法,逃債是不可能的!”他擺出惡狠狠的語氣,卻一點都沒有底氣,“還有……喝太多酒不好。”他說完這些,才抱著包往樓下走。
像有什麽東西從內裏剎那蒸騰起來,抵在了喉口,逼得他不得不發音:“老周!”柳恒澈突然出聲喊,聲音大得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燈火中,周遠志同樣吃驚地轉過臉來。
“吃過晚飯嗎?”
“還……還沒有。”
“進來。”柳恒澈說,指了指屋裏,“陪我吃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