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下來幾天的拍攝工作都完成得很順利,因為薇薇安收斂了。
張彥雖私下對柳恒澈态度不善,但在工作這一點上,倒是出人意料的敬業,雖則演技尚不成熟,至少并不拖劇組後腿,而薇薇安的收斂卻是與幾日前同周遠志的那條戲有關。
劉晉當時給周遠志的指示是絕對不要吓到薇薇安,但從本質上來說,周遠志不管有意無意,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柳恒澈現在回想當日旁觀那場戲的感覺,仍會覺得渾身不适,那是一種幾乎深入骨髓的厭惡感。原定劇本裏的莊豹是個擁有幾十號人馬的土匪頭子,好色、下流,一早看中女主角,趁其落魄對之下手,戲份很少,但卻是促成女主角從一個天真單純的富家小姐向一名堅強獨立女性轉變的最初一步,從這層意義而言,莊豹對杜秋若這場短短五分四十秒的戲并不無足輕重,但,對於一個以平面模特身份出道,平時也只擅長作出清純可愛模樣的新人來說,期望其會在短暫的戲裏表現出女主角豐富的心理層次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劉晉的要求很簡單,即只需薇薇安在本場戲中表現出強裝的鎮定與之後崩潰的對比即可,相對的,另一方的要求也只需臉譜化。
但令人頭疼的是,薇薇安在拍攝被迫與莊豹同席吃飯,接受恐吓的這場戲時總是入不了戲。控訴配戲的群衆演員對之動手動腳,不尊重、損害她的清純形象之類的言辭不斷出現,而這恰恰證明,她并沒有将自己當做杜秋若,她仍然還是薇薇安──清純天真是“藝人”薇薇安和早期秋若的共同特征,她演來尚可支撐,但到了莊豹這一步,她找不到感覺,更因她本人并未意識到,才有了故意的拿喬,但周遠志卻成功将之逼到了秋若的位置上,他沒有多做動作,相反,比別人少做了一個動作。
秋若被抓入莊豹家中,最初莊豹表現出來的是僞善的“請”的姿态,到邀之同席,席間卻嚴詞恐吓,告之張彥飾演的沈春生已死,放聰明的就跟了他,動手動腳間遭到秋若抗拒,惱羞成怒,拂袖而去,秋若因而崩潰,卻也由此重新審視自己,半夜出逃,為柳恒澈所搭救。之前的三位演員在诠釋莊豹之時,采用的方式都相當臉譜化,更一個謹慎過一個,最初的配戲演員還按照慣例強摟與借位做出親熱姿态,第二個只敢試探著去抓薇薇安的手,第三個被鄭重告誡不可觸碰薇薇安,因而以錫紙包裹的餐刀在秋若面前揮舞來表現恐吓,這才有了劉晉“不要吓到薇薇安”的指示。有趣的是,這本是一出恐吓戲,不能吓到對手的要求似乎正與之矛盾,柳恒澈也曾經以為劉晉是因為厭煩了薇薇安的折騰,因而打算随便過關,但看了周遠志的戲,他發現自己錯了。
這是表面讨好秋若的莊豹擺設西餐宴請秋若的場景,周遠志的莊豹形象正如最初展現的那樣陰鸷迫人,甚至在鏡頭下更顯得居心叵測,他帶著僞善的笑容甫出場便将薇薇安鎮住,以至於未能多做反應。莊豹粗魯而沒文化,因而周遠志切割牛排的動作難看至極,不論是秋若還是薇薇安,這時候都表現出富家大小姐難以克制的厭惡,在所有人都以為周遠志接著将表現莊豹暴怒的一面時,周遠志卻忽然将刀叉丢到一邊,慢條斯理地開始以雙手和牙齒撕扯牛排。他的動作粗鄙、狠毒、輕松,撕扯牛排的時候眼神緊緊盯著薇薇安飾演的秋若,那是毒蛇一般的眼神,陰冷無比,令人感到深刻的威脅與猥亵,即便穿著衣服也會覺得他的眼神在盤剝你、審視你衣服下的身體,五分熟的牛排鮮血就沾染在他的唇邊,他平穩地說著威脅的臺詞,叫人不寒而栗,最後他俯過身去,距離薇薇安耳邊幾寸說: “林小姐,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規矩。” 随後,他将自己油漬漬的手擦在薇薇安漂亮的洋服肩膀上,起身離席。
周遠志沒有對薇薇安做出實質性的侵犯動作,但在心理效果上反而賦予人更多的不安遐想,以至於薇薇安在周遠志離席後,不自覺地就露出了複雜的神情,周遠志的莊豹令她害怕,卻也激起了她的傲氣,而於劇於其本身,這都是劉晉需要的。
所以,不要吓到薇薇安的真正意思是,不要吓到薇薇安從秋若的這個軀殼中逃出來!
柳恒澈戴了鴨舌帽與平光眼鏡,謹慎地立在“老周飯店”旁的陰影裏。這座飯店是棟兩層建築,內容不大,廳堂僅有八張四人桌,廚房在廳堂後,樓上想是住人,眼下食客滿座,顯然生意不錯。柳恒澈看了一陣,除了一個收銀的女孩和一個跑堂的男孩子,就沒看到其他人,不知周遠志是在廚下忙活還是去了別處。他猶豫了一下,擡腿邁進了這座小小的店門。
空氣中滿是人氣混雜飯菜的味道,人聲喧嘩,這讓習慣了安靜環境的柳恒澈有短暫的不适。收銀的女孩子見到他進來,趕緊過來招呼,四面客滿,特為給他在收銀臺旁的角落裏加了個座。柳恒澈看了菜單,都是些家常菜,便撿著打星的點了幾個。
女孩唱了菜端了茶水便又去忙活,柳恒澈喝了一口,意外發現口感很好,不由得多喝了幾口。這時跑堂的男孩子高聲唱著菜名,像雜耍一般雙臂托著許多菜肴從廚房出來,他放了菜,回身看到柳恒澈像吃了一驚,柳恒澈當他認出自己來,但那男孩面上卻跟著現出厭惡的神情,還狠狠瞪了他一眼。柳恒澈不由莫名所以,不明白自己是哪裏得罪了對方。但這還不算完,那男孩從他身邊擦身而過,甚至故意撞了柳恒澈一下,弄得他的茶水都潑了出來。柳恒澈皺了眉頭,正要與對方理論,卻聽得廚後有人喊:“加桌的酸湯魚好了!”正是周遠志的聲音。柳恒澈見到周遠志撩了門簾要出來,趕緊起身招呼,那男孩卻突然推了他一下,弄得柳恒澈跌坐在椅子上,自己迎上去,擋住門口。
柳恒澈聽得他說:“大叔,我來就可以了。”趕緊在後面喊了一聲,“老周!”
推開那男孩出來的正是換了廚師衣服的周遠志,但柳恒澈幾乎沒認出他來。廚師老周既不陰險亦不森冷,反而和氣而謙卑,像個最普通的生意人,而令柳恒澈稍感奇怪的是,周遠志見到他的反應似乎總有哪裏不對勁,與初見相比,這會似乎更明顯。
“柳……柳先生。”周遠志搓著手,“你怎麽會在這裏,我……看我,怎麽能讓你在這裏坐,快上面請,上面請!”他殷勤地說著,非将柳恒澈讓到樓上去。
跑堂的男孩子在後面氣急敗壞,嚷嚷著:“大叔,你還做不做菜了,客人還等著呢!”
周遠志好氣又好笑地回頭敲了男孩子的腦袋一下:“下單的菜都做完了,我要招呼柳先生,小郁你替我看會。”
男孩子惡狠狠地瞪了柳恒澈一眼,跑到廚後去了。
周遠志回身對柳恒澈歉然道:“對不住柳先生,他沒有惡意的。”柳恒澈雖然對小郁的敵意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禮貌地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向以溫文爾雅正面形象著稱的柳恒澈,平日尚不會随意動氣,有求於人自然姿态謙和。沒錯,柳恒澈此番是來取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