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無觀世音菩薩
很久沒來上校家,不知道他們已經入鄉随俗賣起了中餐,尤思倚在點餐臺附近的一張單人椅內,津津有味地讀着頂上的菜單,先不提實際滋味,配圖就勾起她的食欲。
或許是肚子裏添了一個,食量也随之增加,炸雞漢堡不能吃,肉丸飯雞腿飯總能來一份吧?她躍躍欲試地想,起身要湊過去排隊。
隊伍末端是一對青年男女,大約正當熱戀時,短短幾分鐘裏就沒有停止咬耳朵,小聲說話大聲笑,還時不時地你推我搡。要擱尤思以前的脾氣,就算現在無人捧哏,她自言自語的也非得嘲這倆幾句。現在嘛,懷孕确實讓女人改變許多,她覺得自己心态良好,從怒視SB進化為無視SB。
不過她不招人,不代表人就能放過她,尤思剛在那一對後面排好,姑娘嬌笑着大巴掌拍男友,男朋友以非人的敏捷後閃躲避——撞向尤思!
尤思的反應神經可沒那麽好,眼看要被結結實實撞上,後方有人及時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硬把她扯開。
“幹什麽?”她還沒站穩,耳邊已經響起沈嘉齊憤怒到破音的狂吼,這或許是他生平頭一次當着這麽許多人的面失控失聲,“幹什麽幹什麽!?說你們,公共場合鬧什麽!?有沒有一點素質,學校家長要沒把你們教好,我他媽不收費再教一遍!”
哇……尤思啧啧感嘆,所以女人任何時候都別觍着臉說自己了解男人,瞧瞧,這才幾天不見,連沈嘉齊都學會說髒話了!
何田田挂斷電話,拈着單張門票,随人流徐徐走進靈隐公園。
沈嘉齊和尤思的事她之前不想管,大家都是成年人,願意灑狗血也是他們的自由。但是這段日子冷眼旁觀,她的想法改變了。
如果真的存心要一刀兩斷,尤思不會依然滞留在杭州;如果在自由與尤思之間毅然選定了前者,沈嘉齊也不會性情大變。
何田田不認為自己已經搞懂了愛情,她或許這一生都弄不明白愛情究竟是什麽,可和孫立白這段交往至少教會了她一件事:即使結局并不圓滿,也不要吝啬給彼此一個機會,因為相愛本身已經足夠美好。
她想再給沈嘉齊和尤思一個機會。
何田田比較喜歡夏天的靈隐寺,綠樹婆娑,竹吟細細,天空像雞蛋清那樣白得透亮,站在高處往下望,除了滿到要溢出來的濃綠,只看到香煙缥缈,螭吻騎在殿脊兩端俯瞰衆生。
到了如今初冬時節,即便各類長青喬木依然暗沉沉的綠着,天依然藍陽光依然燦爛,似極了強顏歡笑的半老徐娘,失去青春滋養,無論如何扮不出蓬勃向上的美。
或者換個時機這樣的風景也不是不能欣賞,但絕非現在。何田田也沒什麽看風景的心情,随手把二次購買的門票又揣進兜裏,避開人群往僻靜處走。
回想起來,在烏鎮她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和孫立白一起,不用出聲就明白對方的心意,慢慢地落到人群後面,信步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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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是怎麽想的呢?啊,她忙着操心孫立白會不會和她打野戰,其它什麽都沒想。而他理所當然地領着她,就像他永遠胸有成竹,永遠不會遺失了方向。
何田田對自己笑了笑,擡頭看,原來走到了羅漢堂前。
她邁步進去,覺得身周的氣溫瞬降五度,森然陰冷,倒像進了閻羅殿;五百羅漢蹲踞高處睥睨顧盼,但見金剛怒目不見菩薩低眉,賣相比地獄惡鬼也好不了多少。
何田田倒不怕,她是個不信神佛的孤拐脾氣,進廟從不燒香,拜殿不拜佛,閑時曾把佛經當小說看,所以頗有興致地讀着羅漢前方的名牌,與記憶中的片段一一對應。
關于五百羅漢的由來,為什麽是五百而不是八百、九百,何田田在故事裏看過各款解釋,其字裏行間大都充滿輕描淡寫的血腥氣。比如真正的玄奘法師在《大唐西域記》裏說,這五百羅漢原來是五百只蝙蝠,因為虔誠聆聽過路行商誦念法音(也就是念經),活生生被火燒死,轉生為人,再修得正果。
再比如,印度傳說中這五百羅漢本是強盜,被逮捕後施以剜眼之刑,他們因此痛苦號叫不止,佛陀聽得不忍,複原了他們的雙眼,并将他們點化為羅漢。
何田田想,這或許就是她不喜歡宗教的原因,神佛站得太高看得太遠,你永遠不知道他們為你設置的關卡是什麽,你又要付出何等代價才能得證菩提。生為一個有獨立意識的人,怎麽會願意有另一雙眼睛無時無刻注視着你,随心所欲決定你的命運?
何況修成正果又如何呢?辛辛苦苦去西天取經又如何呢?封你個鬥戰勝佛又如何呢?
五百羅漢依然站在這裏,那只猴子不知去了哪裏。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餘,不受後有”,何田田想,所有宗教問題到了最後都是哲學問題,老子說“吾之大患,為吾有身”,其實不僅僅是肉體的束縛,只要人一天尚能思考,便如身陷荊棘叢中,不得不承受無有盡頭的苦楚。
若是人想要減輕或轉移這種精神上的痛苦,他只有唯一一條路:信仰之路。
于是又繞了回來,所有哲學問題到了最後亦是宗教問題。
何田田順着藻井投下來的光繞了半圈,進到五百羅漢殿的中央,那裏有一座銅殿,分四個方向供奉着五臺山文殊菩薩、峨眉山普賢菩薩、普陀山觀音菩薩、九華山地藏菩薩。
相比兇神惡煞一般的五百羅漢,她對這四位熟悉的菩薩有好感得多,心理上也覺得他們比較有人情味,尤其她這條路前方正對着觀音菩薩,雖然看不太清,但霧蒙蒙的光投在銅殿之上,觀音斂目,莊嚴寶相如側耳傾聽。
是了,何田田想,《愣嚴經》說觀音菩薩修得是耳根圓通,以傾聽外在的聲音開始,直至聽到內在的聲音得到解脫。世人無知自戀,以為菩薩時時縱觀世間苦難,傾聽衆生哀音,卻不知菩薩修得正是“聽而不聞”。
何田田停下腳步,微光照在觀音菩薩臉上,羅漢殿裏靜谧無聲,仿佛有無數雙超脫于世的眼睛從高空俯視她這個自戀無知的凡人。
她遲疑了許久,終是雙手合什,生平頭一回,拜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