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歸宿
孫立白從睡夢中驀然驚醒,就仿佛有某種預感,又像是有人歷經千劫萬難終于闖入黑暗的最深處輕輕喚醒了他。
他下了床,起身走到窗前,望見一輪上弦月半陷在灰黑色的夜空正中,乍看去像是撕碎的紙窟窿。
他看了一會兒,目光向下移,忽然發覺有什麽東西在眼角閃了閃,停了片刻,又閃了閃。
孫立白順着光的來路望去,小區綠化帶內植着幾株桂花,這時節早已褪盡了殘英,只剩下變得幹脆的枝幹和逐漸稀疏的深油綠葉片,道路兩側安置着橘黃色的夜燈,毛玻璃燈罩把光濾得帶着茸茸的邊,像是合掌就能攏住的溫暖。
有人躲在桂花樹背後,大約是利用手機發光,一下一下對準了他的窗戶閃爍,三長,兩短。
孫立白的心跳突然變得飛快,他轉身往外跑,因為開鎖時太過用力,把保險鎖往下的拉柄硬生生扳成了向上,拖鞋過門檻的時候刮掉了一只,他也未曾稍停片刻。
兩部電梯都留在一樓,他并沒有耐性再等,推開樓梯間的門,先是三步一層樓,然後兩步,後來單掌拍在樓梯扶手上借力,翻身縱躍而下。
當他最後找到她時,距離他在窗前看到她的信號,剛剛過去兩分鐘整,但他覺得,應該再加上之前的兩個星期,以及再往前的二十年。
——是你将我喚醒,自沒有遇到你之前的沉眠。
何田田吓得不輕,她沒想到把人招下來,說真的,大半夜拿手機當手電筒晃十一樓窗戶這種神經病行為,要有效果才奇怪了好嗎!
但命運就是這麽奇怪,像一位偏偏不按牌理出牌的賭神,龇着白牙邪魅一笑,于是她眨了眨眼,孫立白就像脫軌的火車頭那樣筆直地沖到她面前。
“你……”她看到孫立白張開似乎有話講,瞬間理智回籠,果斷踮腳擡手捂住他的嘴巴,“你先別說,等我說。”
她用盡全身力氣盯着孫立白的眼睛,想要讓他明白自己的決心,同時暗暗祈禱不遠處路燈的餘光能夠更亮一些,讓她可以看清他。
“對不起,這次和上次一樣,還是請你先聽我說。”
孫立白伸出一只手環住她的腰,輕輕往上提,何田田便身不由己地騰空而起,她唬得伸手亂抓,孫立白用另一只手将她的雙臂攏了攏,挂到自己頸後。
“聽我說,”他墊着她的tun部往上托了托,這個戲弄小孩兒一樣的舉動吓得何田田差點尖叫出聲,又怕招來巡夜的保安,只得摟緊了孫立白的脖子,把整顆頭抵住他的肩膀,聽到他又在耳邊重複,“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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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寂寞地響着,尾韻帶一點點沙,何田田立即安靜下來,想着,他的感冒怎麽還沒好?
她真的等着他說,孫立白卻又卡住了,吭哧吭哧半晌,總算擠出個開頭:“我父母一直想生個女兒……”
“我是第二胎,我父母想要個女兒,生出來又是兒子,他們不喜歡。四歲開始,我被送到師父那裏學武,師兄當時已經入門,我又是排行第二。我知道的,師父喜歡師兄……不喜歡我,因為我資質平平,悟性也不好,但是師兄很照顧我,後來入門的師弟們也很聽話。我十八歲該讀高三,師父讓我問問父母,是回家讀到高中畢業考大學,還是留下來,放棄再升學。我于是背着行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第一次回家。母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是誰?’”
“他們不記得我的名字,即使那是我父親給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禮物;他們也不記得我的樣子,即使我每個月都寄信寄照片……從來收不到回信。”
“我走以後他們有了女兒,我抱到了妹妹,她還只是小小的一團,渾身的奶味,後來我常常懷疑記憶出錯,因為我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麽脆弱卻又溫暖的人類……直到我遇見你。”
這必然是孫立白人生迄今為止說過最長的話,很可能再沒有能超越的後來者,由此可見他對這番話想要表達內容的重視。但是!由于說話的人語氣過于平鋪直敘,斷句過于利索簡練,臉上保持木無表情,整體淡定得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在分享悲慘童年,簡直就像吃着飯看着新聞聯播說國民生産總值又翻了幾番,“哦”一聲,甚至懶得把嘴裏嚼的東西吞下去!
所以,真的不怪何田田沒辦法感同身受母愛狂湧而上,她估計也沒那玩意兒。何田田安靜地聽完孫立白的長篇前奏,只是眨了眨眼,靜待下文。
所以,也不怪何田田想不到,這樣平淡的前篇過後緊接着一顆巨型炸彈!
孫立白又用那只手往上托了托何田田的tun部,仿佛她輕得像一片羽毛,或者親得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尋到的歸處。
“我想要有一個不用長途跋涉就能随時歸去的家,有你和我,還有我們的女兒。”
孫立白偏了偏頭往下望,錯覺他的右手邊站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兒,長着何田田的眼睛嘴巴,他的大象一樣的耳朵,耳廓是半透明的,紅紅的。小女孩兒踮起腳抱着他的大腿,伸出胖胖的帶着手指窩的小手對他揮了揮。
爸爸,再見。
再見。他在心裏說。
“沒有什麽比你重要。”
“我去結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