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金十月
“然後?”
“然後我就走了,”何田田把壓得發麻的左腿挪到右腿下面,換了個姿勢也換了杯水,一口氣不歇地喝光,“總不能等人家來趕吧。”
“你就篤定他會趕你,而不是先抱頭痛哭再不戴套的盤腸大戰一宿?”
“何棄療啊姐姐,”何田田白了尤思一眼,“我是不能懷孕,又不是不能受精,不戴套我死更快。”
尤思想了想,總算把其間的差別想通了。
“你不能生也好,記得以後把遺産都留給我兒子。”
“行啊,讓他跟我姓。”
“丫折騰我十個月當然得跟我姓,”尤思大方道,“這樣,我用你的姓給他做中間名。”
“還中間名,你兒子不是真洋鬼子好伐?”何田田深感無力,“說真的,你兒子的大名到底起好沒有?”
“我決定把他過繼給觀音菩薩,所以不由我起,下午你陪我去靈隐寺求一個名字。”
作為九年義務教育出來的無神論者,何田田搖搖頭,倒也沒心思嘲諷她,起身又給自己倒了杯水,
尤思新租的房子不帶廚房,她也沒有保溫杯,喝水需要用電水壺臨時燒多少喝多少,何田田一會兒功夫已經喝光一壺,只好重新燒水。
她背對着尤思站在水壺前,先還能看到肩膀和手臂的動作,忽然都靜止下來。
尤思覺得不對,這十分鐘裏何田田連喝了滿滿三大杯水,這已經不是“喝”,純粹是在“灌”。她等了片刻,繞到前面去看。
何田田當然沒有躲起來偷哭,她只是勾着頭,像在研究手裏的礦泉水瓶,手指無意識地一圈一圈撫摸瓶蓋。
她看似專心致志,甚至沒有注意到尤思,且尤思知道,如果現在出聲喚她,何田田也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她在思考如何解決燃油危機經濟衰退收複釣魚島早日實現世界和平。她絕不會說,她只是在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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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尤思明白那種感受,那并不是他人以為的痛苦難過可以簡單形容,那更像一種失落,因為世界一切如常,你卻再也不是過去的你;因為找不到傷口卻無時無刻被疼痛侵擾,不管你在做什麽,無論你開心或是不開心,心裏都永遠有一處空洞提醒你它的存在。
人就是這麽無奈,你失去了什麽,哪怕理智不肯承認,本能卻永遠不會說謊。
尤思交疊起手掌,輕輕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還不到三個月,她的腹部平坦如初,手掌下理應什麽也摸不到,但她能想象出一團暖暖的熱氣緩慢地在腹腔內旋轉,仿佛初生的、混沌未開的宇宙。
午飯過後,兩個女人慢悠悠地踱步出來,打了車去靈隐寺。
因為是周末,景區內限行,出租車司機繞了幾圈終于進去,一路上車流不止,兩邊遮天蔽日的綠陰下不時有騎行的游人穿過,帶起一陣風和半黃半綠的落葉。
每當這時候,何田田總會錯覺杭州不是一座現代都市,倒像山麓林畔的小鎮,或是她很早以前看過的一部不知名的動畫片,裏面有一座長在樹冠之巅的天空之城,伸手即能觸到林梢。
她讓司機提前停了車,和尤思手挽着手爬坡,潔淨細窄的公路兩側是鋪着石板的行人道,再往外是樹林,土壤上鋪滿落葉,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夾一點點偏紅的橘。
步行的行人并不多,兩人将要走到,被一群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騎着賽車從後面追上來超越,領頭的小男孩兒回望,得意地沖她們揮了揮手。
何田田和尤思相視一笑,何田田逗她:“你兒子?”
“我兒子。”尤思毫不客氣地點頭,感嘆,“這日子過得真快,多虧了菩薩保佑,一不留神我兒子都這麽大了。”
靈隐寺附近有一小片商業區,與坡下的清靜不同,這裏人流複雜,嘈雜如同鬧市。何田田不再說笑,緊緊挽住尤思的手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不放心地道:“幹脆你進那邊肯德基等我,我買了票來找你。”
尤思賺無聊,本想拒絕,看何田田的目光落在她肚子上,內心掙紮片刻,還是同意了。
這家肯德基就在靈隐寺側方百米內,何田田把尤思送進去了,看她找了個角落規規矩矩地坐好,這才出來,快步趕往售票處。
排隊的人也不少,大都是拖兒帶女全家上陣,小孩子尖尖的嗓子叫嚷起來一個抵十個,何田田聽得腦仁疼,摸出手機,把耳塞堵好。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拿起手機,她猶豫了片刻,輕輕摁亮屏幕。
她的鎖屏桌面是一張約翰阿金森格雷姆肖(John Atkinson Grimshaw)的畫,畫名“黃金十月”(October Gold)。這位英國畫家擅長細節,尤其善于描繪月光,他在自己所有的畫裏都以憂傷細膩的筆調描繪寂寥月光。何田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衷愛他,或許正因為他筆觸間冷冷的不可逆的寂寞,正如這張“黃金十月”裏在參差樹桠和泥濘道路間駛遠的馬車。
桌面沒有提示,沒有人給她電話或是短信。
她不死心地解開鎖屏,從通訊錄裏找出那個人來,察看來電,又翻出短信記錄。
他們居然有過短信往來,她完全不記得,這時翻出來一條條閱讀,有種大掃除時在口袋夾縫裏撿到錢的驚喜。
——我明天又要離開杭州,十月底回來。
——知道了。
——十月可能來不及,我争取十一月初回杭州。
——好的。
何田田笑了笑,她想不起什麽時候收到他的短信,也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回複,但她能想象當時的情境,她或許在焦頭爛額地趕稿,或者不耐煩地上班中,或者只是興致盎然地追着下一集美劇。
收到他言簡意赅的短信,她随手點開看一眼,敷衍了事地回複,下一個瞬間即遺忘到腦後。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是以何種心情給她發短信,又是以何種心情收到她的回複。
她應該沒有那麽愛他吧,真愛一個人不應該是這樣,所以失去,也不該如此寂寥。
何田田擡頭看了眼,一棵香樟在她頭頂蓬展開枝丫,這樣的季節仍是裹着霧蒙蒙的綠,但到底比春夏時要深沉了許多,心事重重的樣子。
“黃金十月”,她想着,結束在十一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