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色旗幟下
逃吧!
何田田想,就這樣當場從沙發上跳起來,鞋子和大衣都不要了,聽從直覺的建議,倉惶逃往任何一個孫立白找不到的地方。
但她動不了,因為孫立白正輕輕地壓着她的手替她剪指甲,他半側的臉就近在咫尺,唇畔微微含一個笑容。他擡頭看她,将那個笑容咧至耳畔,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起來遠沒有不笑英俊,還有點傻。
何田田突然心酸得不能自己,想着,不,她不能這麽對他。
這個男人,至少值得一個答案。
“你說什麽?”她問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居然很冷靜,冷靜得就像她真的只是湊巧沒有聽清,要他再重複一句無關緊要的閑話。
孫立白詫異地看着她,臉上誇張的笑容就僵在了那裏,顯得既滑稽又有點可憐。
何田田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無名指上的指甲剛剪完第一刀,參差尖銳的邊緣劃過他的手背,立即留下一道白痕。
她忍住想撫摸那道傷痕的沖動,将五指收攏進手心,慢慢地推開他的胸膛,從他懷裏站了起來。
她站了起來,孫立白依然坐着,他仰起頭看她,何田田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睫毛原來天生上翹,黑眼珠如孩童那般大得出奇,這樣專心致志地看着她,像一條忠心耿耿任人欺負的大狗。
“其實我聽到了。”她說,“對不起。”
大狗的表情像被主人當胸踢了一腳,低下頭默默地舔傷口,還要給主人找理由:“是我太心急?嚴格說起來,我們只認識了兩個月,你拒絕我也是應該……”
“不不,”何田田連忙打斷他,她搞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明明不想傷害他,但這男人太好,好到自虐虐人的地步。
“不是因為時間,我向來不相信‘日久見人心’,如果一個人真的想要了解另一個人,不用兩個月,兩天都完全足夠了。”
她抿了抿唇,居高臨下地看着孫立白。
“我了解你,或許比我想要了解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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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知道,孫立白是那一種男人:很小就離開父母,接受教條式的教育,在半封閉環境裏循規蹈矩地長大;他尊敬長輩,友愛同輩,關心後輩,在他擅長的領域裏兢兢業業地努力,每一分耕耘都能得到回報。他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但這并不代表他看不到世界的陰暗面,他只是從不怨天尤人,也不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寧願從每一件小事做起,讓他眼前所見的世界變得好一點——君子慎獨,誠意、正心、修身、齊家,他是傳統文化裏最好那一類男人。
可是,何田田憐憫地想,沒有人愛他。不是因為他不值得愛,而是因為世事就是這樣,他從不抱怨,人們便以為他無堅不摧,像一座山一棵樹,沒有人會去愛一座山或是一棵樹。
孫立白不是一座山或者一棵樹,他的內心深處也渴望被愛,因為這一線可乘之機,終于在适當的時候,他遇到一個不适當的人。
何田田想,孫立白不幸遇到了她,而她遇到孫立白是大歡喜,大歡喜過後便是大寂滅。
“我喜歡你,可能我已經愛上了你。”她點了點頭以示強調,“我不确定我這一生剩下的日子裏還能不能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就算遇到了,我也沒有精力再付出同樣多的感情。”
“所以這真的和時間沒有關系,”她誠懇道,“也和你沒有關系,我拒絕你,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
孫立白看着她,他一直耐心地保持着沉默,何田田很感激他這點,也承受住他沉默帶來的壓力。他在等一個理由,他值得一個理由。
要怎麽讓他明白呢?何田田想,孫立白不是沈嘉齊,他是個務實的男人,她沒辦法跟他扯什麽形而上的意識形态差異,那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雖然她已經是了。
“因為我……我有病。”何田田深吸口氣,驚異地發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先天性輸卵管畸形,引發異位妊娠……也就是說,我永遠不能像一個正常的女人那樣懷孕,我只會宮外孕,每一顆意外的受精卵都可能要我的命。”
孫立白的表情終于變得震驚,何田田有點惡意地想,果然,務實的男人只會為真實涉及他們切身利益的事實動容。
她下意識地想從口袋裏摸煙,手伸進圍裙的口袋,沒來得及抽出來,被孫立白一把握住。
他隔着布料緊緊地抓着她的手,掌心的熱度和力度都給她帶來安全感,何田田想,女人真是一種脆弱的生物,無論身體還是精神。
“怎麽回事?你的病,”孫立白感冒沒好,啞着嗓子問,“為什麽?”
哪有那麽些為什麽?何田田漫不經心地想,似乎人們遭遇不幸的時候總要如此質問老天爺,為什麽億萬萬人裏選中了我?為什麽不是別的素不相識的倒黴鬼?
可是總有那麽一個人的,偏偏我就是那個倒黴鬼。
所以她只是聳了聳肩,沒什麽可說的,這整件事完全乏善可陳,不過是在她度過青春期以後的某一天,某次例行體檢的時候發現了,她甚至不記得接到病例通知時是什麽樣的心情。
別誤會,她沒有感覺痛不欲生,也并未被徹底地改變了生活,在診斷出這個病症之前,她已經規劃好了自己的人生,婚姻和孩子并不在規劃之列。如果說這病改變了什麽,只能是堵住了她父母催婚的門。
但是孫立白顯然不這麽想,像他這樣的男人,組建一個家庭生育一個孩子是他認知裏最理所當然的事,何田田殘忍地想,相比踏踏實實的血脈傳承,“愛情”更像建立在海灘上的沙堡,無論建築得多麽精致巧妙,費盡心血堆砌出無數華而不實的哥特式尖頂,仍然抵擋不住漲潮時海浪的一次侵襲。
沒有為什麽,她想,因為世事就是如此,我愛你,“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裏,從所有的金色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我要從所有其他人那裏——從那些女人那裏奪回你。”
只是我沒有資格。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從所有的黑夜那裏,
從所有金色的旗幟下,從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我要把鑰匙扔掉,把狗從石階上趕去
因為在大地上的黑夜裏,我比狗更忠貞不渝
我要從所有的其他人那裏——從那個女人那裏奪回你,
你不會做任何人的新郎,我也不會做任何人的妻,
從黑夜與雅各布一起的那個人身邊,
我要決一雌雄把你帶走——你要屏住呼吸!
——茨維塔耶娃(19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