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個世上法寶已經不多了。
确切來說,法寶基本上都已經變作了傳說或者神話。僅有的那麽幾件,估計都被隐世不出的名門大派給牢牢捂在枕頭底下,就算是自家人都輕易不能看到。
會有這樣窮酸凄涼的局面,全在于漸漸消沒的靈氣。天地元氣一天比一天少,大門派都靠着祖宗劃下的靈山道場過活,和凡俗世間劃一道結界,唯恐沾上一點點塵世間的污濁空氣。
千年前元氣陡然爆發,至今誰也不知道什麽緣由,只知道日漸枯萎的靈氣像開了閘的洪水一瀉而出,沖得每個修道的都幸福得飄飄欲仙,仿佛都能飛升去了。元氣一直綿延至今,到十九年前,卻又是一次猛然爆發,整個天地都被五色元氣籠罩,隐隐甚至有天女散花、青鸾銜草的異象。
但饒是如此,還是只夠了修煉用,靈草靈花,總是生長不易,法寶法器、也沒有地火供應,沒法子煉制。
所以熊八錦如今看到謝開花手上那古樸莊重的小劍,才會吓到好像看見外星人。
——事實上如果真的看見外星人了,他恐怕也沒這麽怕。
謝開花卻只是笑。他并沒有多餘的動作,還很悠閑地在吹了記口哨,那柄小劍在他手上懸空轉了個圈,寶劍有靈,發出嗡嗡清響,似是歡快在笑,又似是主動邀戰。
熊八錦牙齒暗暗一咬,倒也果斷,一抱拳道:“前輩!是八錦孟浪。還請前輩贖罪!”
這一聲前輩叫得謝開花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他有這麽老嘛!
“別跟我攀關系。”他搖搖手指,道:“學長也不必猜測我身份。今天我亮一亮我的這把小劍,也不過是想叫學長眼睛放亮一點。大家都是同學,當和善親切為上。像王鵬學長那樣拿着磚頭要打人的,實在不好。”
熊八錦怎麽說也是謝開花的學長,被這樣教訓,偏偏還不敢露出一點不以為然的神色,恭敬之極。如果讓學校裏那幫男生看見,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是,前輩……”
“叫我小謝吧,學長。”
熊八錦苦笑兩聲。但看謝開花怎麽也不像是在說笑,只能道:“小謝。”
謝開花點點頭,他臉上的表情果然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十分的親切和善。只是不知道落在熊八錦眼裏,會不會一百八十度變成兇惡猙獰,這個就見仁見智,誰也不知道了。
“那就這樣吧……”謝開花手指一點小劍,它昂頭抵住謝開花指尖,明明鋒利無比的劍鋒,卻好像孩子的臉頰親昵地蹭着謝開花:“學長回去記得叫王鵬不要亂說話。我知道他不是妖,但他看上去很服你,因此還是要麻煩學長。”
熊八錦神情又是一變。
他嘴角的苦笑愈發的濃:“前輩——小謝你怎麽知道我——”
謝開花不在意地撇一撇嘴,“學長身上那股味道這麽濃,誰聞不出來呢?只是我倒沒有想到,最笨的狗熊,也能修煉成學長這樣的人精。”
熊八錦被點明正身,不自覺地後背上汗毛倒豎。更兼謝開花有意賣弄,言語中蘊含了法意,凝聚成一團明光直撲熊八錦面門,就見他原本就高壯的身形陡地勃然變大,一塊塊肌肉将西裝盡數撐爆,光滑的手臂、胸膛、大腿……全都長出濃密毛發,一張人臉更是徹底變化,細小的眼珠子、長而窄的口鼻、兩鬓長長的鬃毛——正是一頭直立而起的黑熊。
熊八錦心下駭然欲絕。他修煉人身有成,至今五百餘年,也算是游歷過諸多地方,但哪裏遇見過謝開花這樣的道法——只不過一句随口而出的話語,就能逼着他無法抗拒地顯露真身!
謝開花哈哈大笑:“學長,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他手指在半空輕輕一點,熊八錦身軀又驟然縮小,骨骼肌肉咯吱作響,變回了原本那個一米八幾的大三男生。只是這回身上衣衫寥落,明顯挺昂貴的西服,也只變成了一條條碎裂的布料。
謝開花伸手從虛空一抓,憑空就多出來一套夏裝,随手扔給站在遠處恐懼得不能挪動的熊八錦:“學長,穿上吧!不然別人該說你暴露狂了。”
熊八錦下意識将衣服接住,胡亂往身上套了,再看謝開花沖他溫和地點點頭,心裏一抖,轉身就跑。
謝開花站在原地,看着熊八錦倉皇的背影,有點兒無語。
無語了半天,又生出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感覺。
他忍不住想,現在就暴露了能力,是不是有點為時過早?但他絕不容許身邊有人搞小動作。小鬼難纏啊。若不能雷厲風行、一招決斷,像王鵬這樣的人,以後時時過來騷擾一下,日子也不要過了。
何況就算暴露能力又如何?又不是暴露了身份。就算這凡間的人再聰明,也不會猜到他的目的——
謝開花收了小劍,仰起頭,看着天空裏稀稀落落的星星,還有那一挂彎彎的、光線暗淡的月亮。
他翹起嘴角,微微一笑。
“小謝啊,你人在哪裏?我要回去了,你來不來網吧,我們一道回去……”
他在這邊又待了一會兒,随手清理了一下有些混亂的地面,就接到田尉的電話。田尉永遠不會知道他差點就要被人暴打一頓,說不定能打得從此不能人道——聲音還是快活得不行。
謝開花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去買包煙。”
“喲,你也抽煙?那行,你路上小心。”
“放心吧,我又不是不認路……”謝開花掐了電話,随便把電話塞進口袋,緊接着卻忽然直直擡起手臂。
淡薄月光下,他的胳膊顯得纖細得很。白皙細膩的肌膚,毛孔細小得根本就看不到,比那些女生的皮膚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所以王鵬喊他小白臉,也是有原因的。
謝開花歪頭想了片刻,突然另一只手也高高擡起。手掌在一勾彎月下并掌如刀,掌緣鋒利如風地猛然下切——那只平直擡着的胳膊,從臂彎處被一切而斷,耳朵裏只聽見卡擦一聲,關節全都移了位。
謝開花嘴巴一咧,顯然也是痛得要命。但仔細看來,他的臉上,卻還是在笑。
+++
“你胳膊是怎麽回事?!”
謝開花剛剛推門進去,宿舍裏就響起一陣驚叫。叫得人當然是喜歡大驚小怪的田尉,但無論是沈叢、還是荊山,看過來的表情,都是沉沉地皺了眉。
謝開花卻無所謂地搖搖頭:“沒事,剛剛在路上跌了一跤,胳膊不小心磕到了。”
“不小心磕到了?”田尉伸手一碰謝開花的手臂,謝開花眉心就猛一簇攏,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也滾滾而落。
田尉吓了一跳,慌忙放開謝開花的胳膊,看着謝開花捧着手臂在那邊站着,很是手足無措:“那怎麽辦呢?怎麽不去校醫院?”一會兒又怨自己:“早知道我跟你一起回來了。”
謝開花就安慰他,說了好幾遍不管他的事。又說校醫院這會兒早關了門。醫院又太遠。
“我自己回來坐定了試試,看能不能把骨頭矯好。”
田尉聽了謝開花的話,立刻很誇張地搖頭:“別開玩笑了!你會矯正骨頭嗎?”
他看着謝開花蒼白的臉色,還有汗濕的額頭,連連道:“你真是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他以前打球時候也崴過腳,知道那是怎樣一種鑽心的痛。但他不過是崴腳,謝開花的這條胳膊卻明顯是給廢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磕到了什麽東西,會有這樣大的力道。
卻忽然聽荊山道:“我來。”
“你來?”田尉轉過頭,看向荊山碑石一樣沒有表情的臉:“你會矯正?”
荊山沒有多話,只幾步走上前,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雄霸天下的氣勢——也或者只是田尉這幾天游戲小說看多了造成的錯覺。他當下讪讪地就後退了幾步,把謝開花給讓給了荊山。
謝開花睜大眼睛,好奇問道:“你會正骨?”
謝開花問話,荊山就多少回答了一點:“以前經常弄。”
謝開花眼睛就睜得更圓了:“你幹什麽經常弄這個?你是學醫的?”
問出口就搖搖頭,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你要是學醫的就不會在這邊了。”
他一個人在那邊嘟嘟囔囔的,好像一只電線杆上無聊的麻雀,荊山原本很沉重的臉色,忽然就有點柔和。他伸手托住謝開花的胳膊,輕聲道:“會有點痛。”
謝開花一揚眉毛,稚嫩的一張娃娃臉兩萬五千裏長征似的:“我不怕痛。”
荊山終于不由地一笑。
他這是第二次笑了。比起火車上的那一次,笑得更加溫柔、更加動人,甚至左臉上隐隐有一個細小的酒窩,好似當中盛滿了瓊漿玉液。
謝開花有點發呆地看着,半晌忍不住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荊山沒說話——他并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倒是旁邊的田尉忽然開始瘋狂地咳嗽,咳得臉漲得通紅。沈叢也是一臉怪異。
但無論他們兩個做了什麽,好像都已經傳達不進謝開花和荊山的耳朵和眼睛。他們兩個的周圍仿佛多出了一層的結界,把他倆緊緊圈在一起,周遭的外部世界什麽都管不得了。
“如果我……”荊山一手又摸了摸胸口。正是那唯一一處沒有被太陽曬到的地方:“如果我還帶着那個……”
謝開花疑惑地“恩?”了一聲。
“算了。”
荊山搖搖頭。“你忍着點。”
他捉住謝開花的胳膊肘,從一個很微妙的角度,陡地往上一按。
只一按。田尉和沈叢耳朵裏聽到咔的一聲脆響,像是雞脆骨被人狠狠咬掉一口的那種感覺。他們都是臉上一皺,仿佛那口被咬掉的骨頭是他們身上的。
站在旁邊的人都是渾身不對勁了,謝開花更是痛得什麽似的,額頭上汗如雨下,一張小臉像是被水浸泡過了一般。他嘴裏不住地呻吟,渾身力氣都沒有了,身體軟綿綿的往前一倒,情不自禁靠在了荊山身上。
荊山也伸手環住他。動作僵硬又小心翼翼,仿佛謝開花是什麽絕世的珍寶。
田尉又咳嗽了。
當然這會兒更加沒人去管田尉的咳嗽。謝開花倚着荊山的肩,哭喪着臉說:“痛死我了……怎麽會這麽痛的……”
荊山安慰他道:“我幫你綁一下,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他很罕見地一句話說了許多字。
又轉過臉,沖沈叢道:“抽屜裏幫我拿膠帶。”
沈叢啊了一聲,慌忙拉開荊山的抽屜,果然有一卷細白的膠帶。荊山接過去,撕開膠帶,一圈圈繞住謝開花的胳膊。他手法娴熟自然、動作老練輕盈,謝開花居然真的并不覺得痛。
等一切弄好,也已經要深更半夜。
“明天去醫院,幫你上點藥。”
荊山最後道:“軍訓讓輔導員請假吧。”
其他幾個人這才想到還有軍訓這一碼子事。田尉一拍手,這會兒又開始說起了搞怪的話:“早知道我也摔一跤了……”
沈叢瞪了他一眼,田尉也就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荊山又把謝開花扶起來,擡頭看了看謝開花上邊的床鋪,一錘定音道:“你這幾天就睡我的床。”他的床鋪就在謝開花的下邊。
謝開花愈發不好意思。一向很厚臉皮的一張臉,都有些臉紅:“這個太麻煩你了……”
“沒事。”荊山聲音低沉道:“你是我的朋友。”
謝開花臉更紅了。他挪開眼,像是不敢去看荊山誠摯正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