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隔天跟輔導員請了假,荊山陪謝開花去市裏面的醫院。
同輔導員請假不難。難的是相陪的人員——坐到了出租車上,謝開花還在和荊山笑說田尉扒着他哀求的樣子;有一個謝開花當借口,果斷可以翹掉軍訓一天呀。只可惜田尉終究扛不過荊山墨黑的臉色。
謝開花又舉起胳膊看。荊山接骨的手法可以說是出神入化了,斷開的關節重合得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多餘筋骨牽扯。說去醫院裏檢查,其實也沒再多必要,不過是去看看要不要休息幾日,或者上點藥膏、換幾圈繃帶什麽的。
“真是太厲害了。”他忍不住嘴裏輕嘆,胳膊動了動,眉毛卻是一皺——畢竟還是痛的。謝開花臉上就露出憧憬的神色:“如果能有那種靈丹妙藥就好了,吞一粒,百病全消什麽的。”
話剛出口,又自我否認地搖搖腦袋:“怎麽可能有這種藥呢……”
荊山眼睛裏卻光芒一閃,視線往下飄到了自己空蕩蕩的胸口。看了一眼,頓了頓,又收回視線。
謝開花沒注意到荊山神情,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兀自在那邊叽裏咕嚕地說話。說得正開心,卻忽然聽到荊山說:“你的手臂到底是怎麽斷的?”
謝開花一愣。
他轉回臉來,看見荊山比平時愈發嚴肅的表情——一對眉毛緊緊皺着,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仿佛最深沉夜幕裏的星星,光芒銳利刺眼,叫人不能直視。
謝開花嘆了口氣:“就是瞞不過你,是不是?”
荊山淡淡道:“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斬斷的。”
謝開花吐了吐舌頭:“你怎麽什麽都懂?難道你是練武的?”
荊山不置可否地看他,并沒有答話。謝開花只好道:“是被人……唉,這話說出來真不好意思,我沒那個臉皮講嘛。”
荊山道:“這裏又沒有外人。”
謝開花呆了呆。他很想說,坐在前面的出租車司機不是人嗎?不能因為人家是出租車司機就把人家當隐形人啊!但荊山語氣裏那種雖然冷淡卻毋庸置疑的親近口吻,讓他臉上還是不由自主的一熱。
謝開花舔了舔嘴唇。
“是那個王鵬啦……你記得不記得?和田尉有矛盾的。”他垂下眼睛,手指絆在一起扭啊扭的,“昨天在網吧外邊碰到他,他跟一群小混混想堵田尉,沒堵到,就拿我出氣咯……”他聳聳肩膀:“我以前也滿能打的,可惜王鵬那邊人實在太多!我也是沒想到。”
——在宿舍裏乖乖上網的王鵬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荊山的神情頓時變了。他本來是一張什麽都無所謂的臉,但剎那間就凝聚起了怒火,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讓人冰寒的威壓。
坐在前邊的隐形人司機也被這股威壓侵蝕到,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謝開花卻是好像什麽都沒有感覺到一樣,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拍拍荊山的肩膀:“沒事的啦,只不過是打了次架而已。你不要去找王鵬哦!”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連忙正經了顏色,對荊山道:“你答應我,不要去找王鵬!”
荊山緊抿着嘴沒有答話。
謝開花就嘆口氣:“我跟你只認識了三四天,但也多少知道了點你的性子。你拿我當朋友,就一定會為我兩肋插刀,我知道!可是我也拿你當朋友,而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事。”
他輕輕地捏了捏荊山的肩膀:“王鵬是個小混混,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跟他鬧不值得。”
——抽着紙巾的王鵬打了第二個噴嚏。
荊山冷硬的面部線條,總算溫和了一點點。
謝開花心裏也松了口氣。眼見着醫院到了,忙不疊付了車錢,推着荊山下車。至于荊山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只能祈求王鵬這小子自己多福。
誰叫也是王鵬打頭來撩撥他的呢!
謝開花一點內疚心情都沒有。
從醫院裏診斷出來,果然沒什麽別的事情。專家醫生還很吃驚,問了好一番這條胳膊是誰正骨的——他反正是不信是荊山這樣的小年輕搞的。這種專業手法,行醫好幾十年的老中醫都不見得能做到。
只吩咐了讓謝開花再多休息個幾天,讓胳膊歇一歇,不要太勞動。專門還給開了條條子,好讓謝開花拿去給輔導員請假。
兩人在市裏吃了個中飯,再回到學校,田尉他們倒也放了。今天軍訓是第一天,事情不多,只去參觀了下教官們的臨時宿舍,觀摩了一下他們的生活用具拜訪的模樣——那些疊得豆腐幹一樣的被子,沒有一絲塵污的面盆和水瓶,都是接下來半個月裏新生們的宿舍标準了。
田尉對謝開花自然是羨慕不已。其實謝開花的胳膊實在是沒什麽問題了,但憑着張醫生的條子,還能休息個一個禮拜,委實叫人嫉妒到心裏都在流血。恨不得胳膊斷的是自己。
尤其是第二天清早,五點半就急行軍的號角聲吹起,所有人都睡眼朦胧地從床上翻下去的時候。
估計就算清冷綿軟如沈叢,都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謝開花恨到牙癢癢吧。
等到謝開花下午來探班,這種恨更是能沖破天際。
建師女生多,不好惹,分過去的教官都是性格好。留下來幾個訓練男生的,就嚴得不得了。
管着荊山這一班的,更是格外的嚴。個子只到荊山的人中,人卻狠極了,按道理這是頭一次正式的軍訓,不過就大家互相認識認識,稍個息、立個正,這一位教官卻硬是要二十幾個男生在大太陽底下站了整整兩個鐘頭。
兩個鐘頭、動也不能動一下!謝開花剛含着棒棒糖溜到操場上邊,就見到底下的那一排男生個個面色蒼白,雙腿發顫,更有幾個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樣子,風一吹,差不多就能倒了。
一旁的幾個男生排早就歇息了,正圍在旁邊看荊山這班的笑話。
但其中也有幾個讓人贊嘆的。荊山自不消說,站了兩個鐘頭,是真的紋絲不動,連袖口和褲腳管,都因為被緊緊系牢,不起半點漣漪。而向來柔柔弱弱、一副深閨嬌嬌公子做派的沈叢,卻也站得端莊筆直,臉上甚至不見許多汗水。
謝開花就吐出棒棒糖,沖着沈叢吹了記口哨。
他的肺活量應該很大,口哨吹得是又急又響,簡直就像是一道閃電橫貫長空,把很多苦逼的新生都驚醒了。
荊山那個班的人更是不由地一起擡頭看。謝開花一眼就看見荊山,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裏輕輕交彙,仿佛有溫柔火焰在頂端燃燒。
正在荊山跟前走動的教官跟着衆人一起看上去,瞧見了吊兒郎當的謝開花,立時就火了。
“這是哪個新生!在這邊擾亂紀律!還不快點回到班級方陣!”
——謝開花為了體現軍訓精神,特地換了一身迷彩服過來探班的。
教官淫威赫赫,一時半會兒沒有人敢跟他搭話,好半天田尉才道:“報告教官,他是我們班的,請的病假……”
“病假?我沒看出他有什麽病!人不是活蹦亂跳的麽!”
教官怒火更甚,大約是看不得謝開花那一臉的悠閑自在,幾步跨上臺階,就沖到了謝開花的跟前。謝開花也有點吓到,歪歪扭扭的身子忙也站直了,只是嘴裏還含着那一根棒棒糖,多少顯得不大尊重。
“你叫什麽名字!”教官怒喝。
謝開花忙道:“我叫謝開花。”只是發出的聲音嘟嘟囔囔,是被糖果堵住了。
“哼!”教官是越看謝開花越不喜歡,擡手一指底下方陣:“下去站着!”
謝開花只好從褲兜裏掏出來那張醫院開的條子:“教官,我有假條,下個禮拜再來軍訓的……”
他剛剛遞過去,卻被那教官把紙頭啪的一下打掉了。一陣風吹過來,把薄薄的一張紙片吹得如風中柳絮,搖擺不定。
謝開花一直微笑着的臉,不禁也漸漸變了色。
“下去站着!”教官又高聲喊了一遍。
旁邊有老師看不過眼,想過來打個圓場。還有一個在休息的教官也是過來勸道:“人家學生有假條的……”
“什麽假條,誰知道真的假的!”那教官卻是絲毫不假辭色:“做我張春的學生,就要有嚴格訓練的覺悟!如果不想下去站着,那好,罰!”
旁邊來勸的教官神色就也有點不好看,但竟是不再勸了。這個張春不是和他一個班的,聽說後臺很硬,人又倔,許多人都不肯和他交往。
謝開花心裏很郁悶。都說了有假條,這個教官還一副這樣的做派。真不知道是殺雞儆猴給誰看!他心底很有些惱火。
正壓抑心火,要再多說兩句,他忽然一怔。
就見教官身後,荊山正大踏步走來。
荊山穿了一身迷彩服,腰帶緊緊系着,愈發顯得他蜂腰猿背,英氣逼人。
“教官。”他在那張春背後站定,沉沉叫了一聲。
張春身體一頓,片刻才轉回身,見到荊山奪人的身形,眉毛又是一皺:“還沒叫稍息!”
荊山卻懶得和他去争辯,只道:“謝開花手昨晚斷了,剛接好的骨頭,醫生說要休息一個禮拜。”
張春哪裏肯聽,怒道:“沒讓你多話!”
荊山冷冷道:“我可以替謝開花受罰。”
這話一出,不止張春,就連謝開花都愣住了。
謝開花早知道自己天性親善,能誘人,荊山又不解俗務,才被他乘虛而入,做了荊山的朋友。只是越和荊山來往,他心裏掙紮越重,不知道自己這一步步虛僞作假的棋,到底是對是錯。
就算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已經算是純淨無暇,人人一心向善,但像荊山這樣樸實的性格,也實在不多見。
如今見到荊山義無反顧的樣子,他更是心海翻騰,幾乎就要把心中的秘密和盤托出——他其實本來也不算是能騙人的人。
但最後一刻還是咬住了嘴唇。
張春早已氣得胡子都要翹起來了——只要他臉上确實長了胡子。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等下解散,你留下來,給我繞着操場跑十圈!”
操場并不算很大,但也絕不算小,一圈也有四百多米。十圈就是四千米——這不是要跑死人麽!
謝開花挑高了眉毛立時就叫出口:“教官,你這是濫用私刑!”
“濫用私刑?”張春呵呵冷笑,笑得謝開花後背汗毛直聳,知道自己用錯了詞,可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怎麽改口。就聽張春道:“好,那就改——給我跑二十圈!”
謝開花張大了嘴巴,什麽話也說不上來了。他只覺得生氣、非常生氣、從小到大就沒有這樣氣過。他決不允許荊山為了自己要受到這樣重的處罰——
荊山卻毫不在意地一點頭:“好,二十圈。”
他答應得輕松如意,好像他不是要跑八千米,而只是去食堂吃碗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