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心累 夜深人靜,張意馳翻了個身……
夜深人靜, 張意馳翻了個身,小心翼翼的避開耳邊均勻的呼吸聲,而後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沒有哪一刻, 讓他能如此透徹的理解“三年一代溝”的俗語。他與龍向梅五歲的年齡差,某些方面的思想簡直差了一個馬裏亞納海溝那麽遠。
在此之前,打死他也沒想過, 兩人睡一張床上的原因,僅僅因為龍向梅跟親媽吵架了!
張意馳的睡眠質量本就極差, 來到大圓村後有所好轉,可一旦心裏存了事, 就無論如何也睡不着。而看着好像被氣炸了肺的龍向梅,卻是心大的不得了, 鋪好自己的被子,倒頭躺床上, 三分鐘內果斷入眠,把入睡困難戶的張意馳看得羨慕嫉妒恨。他也好想沾枕即眠啊!
同樣睡不着的還有堂屋對面的龍滿妹。像她這樣常年活在別人言論下的人, 總是要更敏感些。她敏銳的察覺到了龍向梅的态度有了轉變。以往無論怎麽罵,她都不會有那樣決絕的神态。而今晚的她,明顯的帶上了疏離。
那種疏離, 很難用言語形容。非要有個比喻,就像她對袁美珍一樣, 惹到她不高興了,一頓痛罵,卻半點不過心, 前一分鐘吵完,後一分鐘已經把人當個屁放了。
想到此處的龍滿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心裏沒來由的生出了恐慌。準确的說, 從聽說張意馳公然表示将來會帶龍向梅離開時,她的內心就充滿了不安。自古以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孩子一旦出嫁,生活重心轉移,自然而然的成了外人,不再管娘家事。
龍滿妹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不同的。可她又不知道,這份不同能持續多久,有多大的威力。所以下意識的不想把事做絕,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哪怕是輿論上的後路都可以。
然而,她給婆婆禮節性的200塊錢,好像徹底激怒了女兒。只是她也沒想過,她婆婆連她這樣一個、拖着病體帶着個女兒的絕戶人家的錢都收的态度,早已表明婆家壓根沒把她當過人,又何來退路之說?
她翻來覆去的輾轉了半個晚上,最後所憂愁的,居然又變成了擔憂龍向梅不給她面子,年初二不肯去外家拜年。
龍滿妹倒也沒猜錯,年初二的村莊,照例被鞭炮聲喚醒。淩晨四五點勉強睡着的她坐起身,看着因為少了床被子而顯得空曠的床鋪,嘴裏當即滲出了一絲苦意。好半晌,她慢吞吞的走出房門,天光已經大亮,堂屋門大開着,八仙桌前的火盆上坐着個砂鍋。鍋裏的皮蛋瘦肉粥微微冒着泡,香味飄了滿屋,龍向梅卻不見蹤影。
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龍向梅背着半簍白菜從地裏歸來,原來是喂雞的菜不夠了,她去地裏摘了些。張意馳照例跟在她後面當尾巴,一只手拎着兩個蘿蔔,溜溜達達的往回走。
等兩個人走進了院子,龍滿妹才試探着問:“今晚吃蘿蔔?”
“嗯,今天沒什麽事,我剛跟東陽滿滿說了,等下去他家抓只鴨子,晚上給馳寶炒血漿鴨吃。”龍向梅一副完全忘記了今年是年初二的樣子,徑直道,“早說了要炒,一直沒空,趁着過年炒了吧。”
龍滿妹:“……”
“哦,對了,”龍向梅笑呵呵的問張意馳,“你們學醫的會用鑷子拔鴨子身上的絨毛嗎?殺鴨子最讨厭絨毛了,半天拔不幹淨,你要能幫忙最好了。”
張意馳想了想,不大确定的道:“我沒弄過,但我練過豆腐上用鑷子夾紗線,要在不傷及嫩豆腐的前提下,把紗線穩穩的夾起來。應該夠用了?”
龍向梅噎住,殺個鴨子而已,倒也不必如此高級。
聽着兩個孩子的對話,龍滿妹嘴唇張合了好幾次,還是艱難開口:“我昨天跟你婆婆①打電話了,她說她做了你愛吃的。再說你也得帶馳寶去給她老人家看看。”
“不去。”龍向梅答的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龍滿妹求助的看向了張意馳。
張意馳又不傻,老老實實的低頭裝起了死,權當自己瞎了。
“梅梅……”龍滿妹還想勸,龍向梅的眼神掃了過來,“我不攔着你去丢人現眼,你也別勸着我上趕着受氣,行嗎?”
龍滿妹低聲咕哝:“說受氣就過了,你舅母她們沒什麽壞心的。”
龍向梅懶得廢話,抓了一把菜葉子,轉身去了後院喂雞。龍滿妹眼圈紅了紅,還是沒再敢惹氣頭上的女兒,默默收拾了東西,自己孤零零的往村外搭車去了。
張意馳蹲在地上,看着龍向梅切着喂雞的菜,有些不放心的問:“滿姨一個人跑那麽遠,沒關系嗎?”
“我們鄉下人比較信命,出事了是她的命。”龍向梅的語氣很淡,“尤其是她這種非要挑戰極限的,我還能拿根繩子把她捆家裏不成?”
張意馳笑:“你真的一點不擔心?”
龍向梅也跟着笑了起來:“馳寶,我們鄉下的野孩子,跟你們城裏的不一樣。很多你們理所當然認可的道德,在鄉下都是行不通的。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大城市裏,父母生病了,哪怕是極容易人財兩空的癌症,大部分子女都會竭盡所能的救治,有些甚至弄的傾家蕩産。”說着,她斂了笑,低聲道,“可是在鄉下不一樣,老人家很可能只是稍微嚴重點的肺炎,就被放棄治療了,你能想象麽?”
張意馳索性盤腿坐在了地上,溫和的道:“換成別的少爺,可能的确無法想象。但我是準醫生,且是有資源各科輪轉的醫生。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你因為一時別扭,導致将來後悔。”
“沒什麽好後悔的。”龍向梅繼續低着頭切菜,“她生了我,我拼死救了她一命;她撫養了我,多年來我也付出了無數的艱辛。我和她之間,誰也不欠誰的。”
張意馳笑:“還在生昨天的氣?”
“算不上,主要是心累的很。”龍向梅并沒對張意馳隐瞞內心的想法,“我也只是個大專沒讀完,只會種地賣苦力的普通人。自己能囫囵活着已經很艱難了。就像我當時下水撈你一樣,你乖乖的聽話,順着我的力道不反抗,我肯定能救你上岸。可你要是在水裏拼命的掙紮,冷靜不下來,不肯配合我的動作,我也不可能為了救你豁出自己的命。只能讓你自求多福。”
這番話說出口,已是道德污點。不孝的罪名,能嚴絲合縫的扣在龍向梅的腦門上。但龍向梅一點也不在乎。她親眼見證了輿論是怎麽一層層的,往龍滿妹身上套枷鎖,最後壓的她理智全無,只剩唯唯諾諾,活的宛如行屍走肉。而道德和輿論,卻從未護持過她分毫。
既然如此,道德又算什麽東西?能吃嗎?
至于龍滿妹一個未完全康複的病患,在大冬天裏亂跑會不會出事,龍向梅根本懶得想。她此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性格變的堅毅的同時,也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她甚至都不知道,龍滿妹萬一死在了外面,她能不能哭得出眼淚。至少,龍滿妹入院時,她全程冷靜的如同外人,沒掉出一顆眼淚,只是條分縷析的盡最大的努力安排好了一切。村裏人自然少不了對她的流言蜚語。哪怕她真的把母親救了回來。
或許,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在這片土地上,大家更習慣虛僞。“生前不孝,死後吹叫叫”,是貶義,卻也是所有人的行動準則。只要有事的時候哭的足夠慘,往日的虐待與冷漠盡可一筆勾銷。
但龍向梅堅決不肯向虛僞妥協。我行我素,直道而行。
最諷刺的是,無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感,她在村裏的人緣,偏偏比龍滿妹強。
所以她知道,她的堅守是對的。既然做對了,那什麽結果都是天意,沒什麽好後悔的。
菜葉切完,張意馳主動的去廚房拿煮好的谷子,倒進了雞食盆裏。兩個人很快拌好了飼料,一齊在浴室洗了手,回到堂屋吃早餐。小砂鍋炖的皮蛋瘦肉粥沒有被舀過的痕跡,看來龍滿妹是空着肚子出的門。
龍向梅的臉色又陰郁了幾分,嘴唇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直線。張意馳摟住她的肩,柔聲道:“滿姨應該帶着電話,等下我們打個電話給她。你別氣了,好不好?”
龍向梅垂下了眼:“馳寶,我真的好累。”
“我知道。”張意馳把龍向梅整個擁入懷中,“對不起,你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想辦法擺脫困境的。”
就在兩個人緊緊相擁時,門口忽然有人影一晃。緊接着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我打攪到你們了嗎?”
龍向梅擡頭一看,是臉帶淚痕的楊春玲,不由一怔:“你怎麽了?”
楊春玲呆呆的在門口站了很久,才勉強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和你講一聲,我今晚的車,明天去廣東了。”
龍向梅心裏咯噔一下,趕忙追問:“出了什麽事?”
楊春玲擡眼看了下自家的方向,輕笑道:“大概,是逃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