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難以啓齒的真相
雨霧在窗外隔絕。
直到上車, 時淺都還在懊惱自己剛才怎麽就鬼迷心竅,被這人美色迷了眼,由他上了自己的車。
索性閉上眼, 坐在副駕假寐。
工作室離家不遠,十分鐘的車程,到家, 時淺下車,輕描淡寫地道了聲謝, 也沒邀請許成蹊上樓,徑直進電梯。
男人跟上她, 時淺伸手抵在他身前:“學長,你還有事?”
許成蹊難得地有了一絲臊意, 微抿唇:“我有東西忘你這了。”
進家後,時淺才知道許成蹊忘的東西是雙筷子。
艹, 登堂入室的借口找得真他媽的是越來越自然了。
許成蹊收起那雙上次故意遺落的筷子,溫柔看她:“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面, 很快。”
時淺懶洋洋地拒絕,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酸奶,身後忽然壓下一道長影, 越過她,取出冷藏室裏僅有的食材。
時淺回身, 涼絲絲的寒氣鑽入她背,她渾然不覺,只是挑着雙疏離的眼看他:“學長, 一枚雞蛋能做什麽,我吃飯很挑。”
許成蹊溫柔護住她頭,把她拽離寒氣逼人的冰箱, 合上櫃門:“不好吃的話,我下次繼續改進。”
時淺:“......”
合着她是鍛煉他廚藝的小白鼠?
“不用了。”時淺下逐客令,身後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回頭,男人已經脫去外套,衣袖折起,開始做飯。
時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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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寸進尺這種事真是變化于無形,教人防不勝防。
她懶得再趕人,坐在沙發,随意翻着一本時尚雜志,油煙迸裂的人間煙火氣混着窗外雨打芭蕉的泥土芬芳,絲絲縷縷地填滿她久未平和的心。
熱氣騰騰的雞蛋打鹵面端上桌時,時淺生出想要長長久久和他這樣過下去的眷戀,揮去不合時宜的心思,慢吞吞地嘗了口。
這人的手是有什麽魔法嗎?為什麽光靠一枚雞蛋一只番茄就能做出這麽好吃的飯?像是,有家的味道。
不知不覺吃了個底兒幹淨,時淺暗惱自己的不争氣,起身一挑下巴,示意慢走不送。
陽臺的窗被急雨洗得斑駁。
密密匝匝的濕氣鑽入窗內,室溫寒涼,時淺躺在搖椅,聽着雨聲發呆。
許成蹊過來,給她蓋上毯子。
時淺擡眼:“你怎麽還沒走?”
許成蹊看着她,一雙眼幽深清澈,似斂着無盡難言情緒,時淺此時才發現他沒戴眼鏡,清亮的瞳仁藏在鴉羽般的長睫,猶如深海山林被雨洗得幹淨的琥珀。
“七七。”他微微垂了下眼,嗓音難得地晦澀,“我一直欠你一個解釋。”
時淺怔住,對上他小心翼翼的眸光,移開視線。
許久,“嗯。”
許成蹊緩慢地抿了抿唇,似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真相難以啓齒,是因為這是場被人為制造的烏龍。
二十一歲的許成蹊在大學畢業之前,惟有兩個心願,一是母親平安活着,二是時淺可以再等等他,等他有份穩定的工作,就和她告白。
可這一切,在所有苦難即将撥雲見日的那個冬天,戛然而止。
“小成,放那吧,媽這會兒不想喝。”每年秋冬,許韻病情都會加重,那年江城的秋來得早而急,格外漫長,一入秋就再也沒能出過門的許韻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在許成蹊煎好藥給她送去時,慈愛地搖搖頭,“天天吃藥,嘴裏都嘗不出其他味兒了。”
許成蹊從兜裏摸出顆糖,剝開糖紙,放她手裏。
許韻忍不住笑了起來,胸腔被牽引,劇烈咳嗽,等許成蹊給她拍着背順完氣,擺擺手,換了個稍微舒服點的坐姿。
“和媽說說,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媽以前可沒見你還會買糖吃。”
時淺喜歡吃糖,許成蹊不知何時養成了兜裏揣把糖的習慣,給她補課時,陪她閑逛時,時不時拿出一顆給餓得賊快的時淺補充體力。
這會兒被母親拆穿,許成蹊耳朵有些發燙,避開母親含笑的視線,端起藥:“快涼了。”
許韻喝完,拈着那顆葡萄味的水果糖填進嘴裏,苦澀的中藥味在口腔蔓延,遮蓋了那縷極其微弱的甜意。
“小成,如果有喜歡的女孩,好好待人家。”
許久,許韻看着萬物蕭條的窗外,沒頭沒腦地來了句。
許成蹊幫她掖好被子,點頭。
許韻笑了下,有些疲憊,阖上眼休息之前,輕聲說:“小成,你會不會怪媽媽拖累了你?”
許成蹊搖搖頭,從不覺得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種拖累,比起世上真正遭受磨難的失恃失怙的孤兒,他已經幸運很多。
許韻擡手,摸摸兒子已經長得比門框還要高的頭,喃喃:“把你生下來,大概是媽這輩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許成蹊不解地看着她。
許韻緩緩喘了口氣,一雙眼仿佛越過許成蹊看向塵封許久的過往:“小成,媽一直騙了你......”
那天下午,許成蹊堅定了二十一年的認知被推翻——他不是自小喪父的半個孤兒,他有父親,而他還活着。
諸多難以置信的信息生硬地塞進許成蹊大腦,他難以消化,短暫的怔愣後,更不覺得現在多出一個父親對他來說是得償所願,他早已不是五歲時還會期冀從天而降一個奧特曼爸爸的小孩子,他已經是成年人,即将有能力照顧母親的成年人。
可是,許韻卻前所未有的堅持,要他去聯系這個從未謀過面的生父。
許成蹊根據支離破碎的片段找到這個所謂的生父時,與他碰面的是一個年輕姑娘。
“你就是許成蹊?”女人靠着車,打扮時尚,蹙起的眉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拉開車門,“上車吧。”
許成蹊跟她到一家私人茶館。
落座後,樊琉歌摘下墨鏡,一雙銳利的眼幾乎要穿透面前好看的男孩子,須臾,扯了扯唇:“你長得不像宋明鑒,看來你應該比較像你母親。”
宋明鑒是許成蹊生父——這個直言不諱提及他大名的女人,教許成蹊一時間無法摸準二者關系。
“忘了介紹,我是他女兒。”樊琉歌點燃根煙,不加掩飾的輕怠,“你爸入贅我家的,我随母姓。”
許成蹊聞不得煙味,蹙了下眉:“他在哪兒?”
他無意打攪宋明鑒現在的生活,只是想請他回去看一眼,這是許韻令他找回宋明鑒時唯一的要求。
“B市。”樊琉歌撣撣煙灰,“離你們這挺遠的。”
她話鋒一轉,直視着許成蹊,“你打到我們公司的電話裏說想請他來這一趟,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聯系了,現在突然冒出來,怎麽,想分遺産啊?”
許成蹊冷了冷臉:“我對你們的家事不了解,也沒興趣,我找他的全部要求都已經在電話裏說過了。”
樊琉歌哼了一聲:“你倒是挺有膽兒,你是他兒子,雖然上不得臺面,但他要是知道有你的存在,會不管你的死活?呵,說得好聽,什麽只見一面,有一就有二。”
許成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前半句話,眸光瞬冷:“你什麽意思?什麽叫上不得臺面?”
樊琉歌吸煙的手頓了頓,一擡眸,不屑道:“你該不會不知道你是他在外面瞎搞出來的私生子吧?你媽是小三诶——”
話音未落,面前自始至終都冷靜的男孩子青筋暴起,眼裏的寒霜摻着怒火朝她射來,“請你尊重我的母親!”
“尊重?呵,一個小三有什麽好尊重的,我還沒罵她破壞我媽的家庭。”樊琉歌吸口煙,斜着眼道,“你不相信也由不得你,你今年還不到二十二吧?我比你大,這就是鐵證,你媽這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啊,懷上你後一聲不吭地藏起來,把你養大了再來教唆你找回你爸,分我家的財産,想得真美......”
如果人生可以有一個一鍵死亡的按鈕,那麽這一刻,許成蹊寧願自己從未來到過這個世上。
他緩慢地怔在原地,整個人手腳冰涼,看着頭頂難得的豔陽天,雙目被刺得生疼。
“小子,找死啊!”直道行駛的車在他身後踩了個急剎車,罵罵咧咧地極盡污穢,揚長而去。
許成蹊一個字都聽不見,行屍走肉地穿過喧嚣的馬路,身子和靈魂一同堕入地獄。
他要怎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不懼怕貧窮,不害怕與喜歡的人雲泥之別,可如果他連出生都是錯誤,他有何資格站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面前?
手機忽震。
彈出時淺的對話框。
【七七】:學長~我今天測驗又進步啦,我棒不棒[驕傲],快誇我,我們這周六去吃關東煮怎麽樣呀?我又發現了一家可好吃的店。
陽光傾瀉落地,是入冬以來久違的暖陽,許成蹊攥着手機,指尖掐得生疼,許久,從小到大都沒哭過的男孩,第一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把自己埋入陰影,溫熱的眼淚無聲跌落一地。
那天晚上,許成蹊在離家百米的小巷口獨自呆了很久,直到許韻的電話打來,才洗把臉回家。
他終是沒敢問許韻未婚生子的真相,在她追問有沒有找到宋明鑒時,騙她說沒能聯系上他,也許這是吊着許韻最後一口氣的希望,就在他告訴母親的那晚,許韻病情忽然加重,在送去醫院的路上,永遠離開了他。
後來,許成蹊無數次回想,也許許韻根本不是還愛着他爸,而是自知時日無多,想給他在這個世上留下最後一個親人。
他的謊言,害死了許韻。
時淺發了瘋地找他的那一星期,他其實沒有離開江城。
游樂園的灌木在寒風中蕭瑟,雨點混着血腥飄入他唇,他像個只能活在地下的孤魂野鬼,遠遠看着時淺,不敢走近。
他喜歡的女孩,值得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和最優秀的人,而不是他這個連出生都是錯誤的私生子。
時淺被祁揚勸走的那一刻,許成蹊清楚聽到自己心底萬物塌陷的聲響,無窮無盡的黑洞攫取着他,在他出國的那六年,将他靈魂置于日日夜夜炙烤的高臺,永世不得天日。
他有多愛她,就有多沒資格。
他像一個身陷深淵卻渴望星空的卑鄙者,順着網線搜索關于她的所有消息,他下載她畫過的每一張圖,反複細看她發過的每一條微博,他每晚每晚地拿着舊手機,把每一個字都已經刻在血液的對話框從頭翻起,靠時淺給他發過的信息止疼。
他活成了自己最不齒的模樣。
想擁有她,又唾棄不配擁有她的自己。
從未亮過的對話框在收到時淺某次突如其來的大段大段信息時,他在空無一人的雪夜走了很久,鞋底潮濕,失魂落魄,鼻腔呼出的熱氣模糊了他鏡片,他僵着手摘掉眼鏡,一遍遍反複看着每一個都刺在他五髒六腑的文字,最終,緩緩地将手貼近疼得不能自已的心髒,暖了暖,發了條假裝被盜號的自動回複。
他真卑鄙。
即使明知道自己不配擁有她,卻還無恥地用這種方式期冀她不會拉黑他的最後一絲可能。
二十一歲的許成蹊,不會愛,不配愛,選擇了自以為正确的方式逼時淺放手,殊不知自己給她建了一座蝕骨焚心的牢籠。
二十二歲的許成蹊,二十三歲的許成蹊,渾渾噩噩活着的許成蹊......一直到他因病出事,鬼門關頭走一遭,陷入一個真實而漫長的夢魇,永世都不能再見時淺,他徹底清醒,在滿臉冰冷的淚水中明白了自己的放手有多可笑。
他還活着,他還有機會再見到她,他行屍走肉的前半生已經錯到毫無意義,為何要将自己的餘生繼續禁锢在與她生離的枷鎖?
二十七歲的許成蹊,學會了将自己的命交給他唯一愛的人。
......
雨聲漸弱。
時淺很長時間沒有回過神,耳畔萦繞着忽遠忽近的低語,攥得她靈魂四分五裂。
她設想過許成蹊離開她的許多可能,有女友,欠了高利貸,還不上錢被迫賣身,甚至連得了絕症這種韓式套路都想過,唯獨沒有思考到,許成蹊這麽一個清高孤傲的人,能讓他決絕地離開自己,只會與自尊有關。
時淺緩緩閉了下眼。
深呼吸,一雙不知道該擺出如何表情的眼看着面前等待宣判的男人,一字一頓地開口:“所以,如果你一直都不知道真相,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許成蹊回國後,宋明鑒找過他,涕泗橫流地求他原諒,說自己當初不知道許韻懷孕,說自己辜負了他母親——原來,許韻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足過別人家庭,是宋明鑒這個人渣,腳踩兩只船,一邊瞞着家貧的初戀女友,一邊偷偷攀上樊家的高枝,直到許韻發現他劈腿離開他,他才失去齊人之福,乖乖當回樊家的上門女婿。
有錢人家的贅婿不好當,尤其宋明鑒是把人肚子搞大了才進的門,老婆頤指氣使,女兒也因為他窩囊看不起他,許成蹊歷經波折才聯系上他時,樊家公司正處于內鬥,主事的樊桦因為急火攻心住了醫院,女兒樊琉歌提前接手公司,聞聽許成蹊找上門,惡意揣測宋明鑒會聯合自己的親兒子趁她媽生病轉移財産,直接把消息攔到她這,編排了一通謊言污蔑許韻是小三,堵死父子相認的後路。
後來,熬到老婆離世,女兒嫁人,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個被辜負的初戀女友的宋明鑒找到許成蹊,想給他補償,卻被許成蹊拒絕。
許成蹊這輩子從未恨過什麽人,無欲無求性子淡泊,可樊琉歌,包括宋明鑒,卻是他至死都不會原諒的兩個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時光能夠倒流退回認識時淺的那個夏天,在她愛上他之前,對她一見鐘情,抛棄所謂的道德枷鎖和她在一起,然後,不管以後命運的齒輪究竟指向何方,他們都不會陷入六年痛苦的生離。
許成蹊溫柔看着時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指:“不會,二十一歲的許成蹊,因為可笑的自尊心犯過錯,二十七歲的許成蹊,不會再任由這個錯誤繼續下去。”
時淺觸到他掌心的溫度,緩慢地眨了下眼,沒有動。
倆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保持着這個姿勢靜靜看着對方,窗外雨聲急促,噼裏啪啦地打在窗棂,潮濕地湮沒着升溫的心跳。
許久。
時淺擡了下手指,抵在他掌心:“為什麽現在告訴我?”
許成蹊握住她手,罕見地沉默了一瞬,似在斟酌字詞:“有的時候,傷害我們最深的,恰恰是我們的親人。”
時淺茫然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他這句話什麽意思。
許成蹊語氣微頓:“我查了你門口的監控,最近一個月,進過你家的只有周玥,和跟着她一同進來的中年男人。”
悶雷驟響。
夜空亮如白晝。
時淺身子一顫,放在一側的手機發出刺耳的摩擦,泛舊的十字繡跌落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