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梨花和櫻花(上) (8)
,再加上是三號,很多人累死累活在景區人挨人得擠了兩天,帶着大包小包特産要回家了,航班卻眼見着一小時一小時延誤下去。到了十二點多,機場開始有兩三撥人砸櫃臺鬧事,一點多的時候東航有個地服的姑娘被打了。
毛東正好趕到現場,也正好看見姑娘被一個中年男人一巴掌掀得差點摔在了地上。毛東上手就拉架,那撥鬧事的以為他也是東航的人,竟然有人拿着一只真空包裝的雲腿直接掄到了毛東的頭上。砸的位置不好,毛東昏迷了兩分多鐘,送到醫院之後說是腦震蕩。
有人送醫院了,這事情也就算鬧大了。鬧事的人看毛東昏迷吓得一哄而散,東航的人打了120。那是張載焓正在值最後一個協調席的班,一般情況下協調席不算忙,可今天延誤太多,他就沒怎麽注意旁邊人在說什麽。
兩點的時候張載焓下來,準備去旁邊休息室睡一會兒再開車走。他走進休息室,徐行正蹬了鞋子往床上躺。
他跟徐行一個班組,徐行剛才拿了兩小時話筒,一臉疲憊。
“睡會兒再走?”
徐行點了點頭:“明天要跟我媳婦兒回趟她家,幹脆睡到早上,回家洗個澡,一早出發去蘇州,就不折騰了。”
“今天也是不消停。”
“可不是。聽說航站樓那邊鬧事了,救護車都來了。”
徐行已經閉上了眼,人也縮在了空調被裏。張載焓不想多問了,可是心裏有點不安。
“救護車都來了?旅客受傷了還是櫃臺的人受傷了?”
徐行皺了皺眉,嘟囔了一句:“誰知道。”
張載焓正準備脫衣服上旁邊那張床也睡覺,徐行突然又出了聲兒。
“好像都不是,好像是機場勸架的?”
這一句可讓張載焓睡不着了,拿着手機站起身就出門打電話,雖然機場那麽多人不一定就是毛東,但還是想問清楚。
電話打給了東航的一個地服經理,電話打完,張載焓就不睡了,拿了車鑰匙出門開車去了急救中心。地服經理說得語焉不詳,反正應該沒什麽要死要活的大事,但是如果都要死要活了,那豈止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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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載焓也管不了那麽多,直接沖進了急診室。毛東在角落裏的一張床上,渾身上下一點上都沒有,可是身上卻連着機器。張載焓走了過去,毛東正在閉目養神,旁邊坐着一個穿着機場制服的小姑娘。旁邊的機器發出那種電視劇裏才有的“滴,滴”聲,讓張載焓覺得心裏難受,可他只是皺眉,臉上也看不出什麽。
小姑娘看見了他,眼神裏有點驚訝。
“他沒事吧?”
“沒事。您是?我們出去說吧,東哥好像在睡——”
張載焓擺了擺手,毛東是不是在睡覺自己一看就知道。果真,毛東聽見了他的聲音,睜開眼,慢慢轉過頭看見了他。
眼神有點蒙,但還算清醒。
他看了張載焓一會兒,大概想通過眼神表達一些複雜的情緒,可惜因為腦震蕩,并不太成功。旁邊的小姑娘看這倆人突然開始玩起了沉默,也覺得很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後一咬牙,看了張載焓一眼,說了句“你們先聊”,就走了。
張載焓順勢坐在了剛才小姑娘坐的位置,也就是要陪床。毛東張口想說什麽,可突然閉上了眼,皺眉悶哼了幾聲,然後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
“把旁邊垃圾桶拿過來。”
張載焓把垃圾桶拿了過來,毛東接過,往遠離張載焓的方向撤了撤,然後一陣幹嘔。張載焓被吓的一愣,但反應很快,立刻去拍毛東的背。毛東看起來難受的很,吐了點胃液,接過張載焓早拿在手裏的水杯漱了漱口,就又躺下了。
毛東躺下了,張載焓還站着,心裏有點怯。
“你沒事吧?”
“沒有。腦震蕩。要觀察一晚上。”
張載焓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他們給我家打電話了。我媽一會要來。”
話是這麽說的,可毛東皺着眉緊閉着眼,伸出手找了幾下,摸到張載焓的手腕後一把握住了。
看毛東難受,張載焓也心疼。可是他嘆了口氣,覺得這樣任由毛東賴他,并不是個辦法。
“這種時間,叫阿姨來幹什麽?你還是叫女朋友來更合适一點。”
毛東半天沒說話,張載焓還以為即使他說的語氣溫和,還是刺激到了對方,也就不敢再說什麽了。
過了一會兒,毛□□然動了一下,然後勉強睜開眼看着他。張載焓吓了一跳,毛東眼裏竟然有淚。
“誰?沒女朋友。”毛東呼吸了一下,後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張載焓有點傻,只知道順着說下去:“我說陳怡。”
“她不是我女朋友。”
“東哥……”張載焓心裏有點動容,“我真的……這麽說吧,不管是親情還是愧疚,你的人生是為你自己過的,不是其他任何人。阿姨她既然會利用你的愧疚,那我覺得她就不是真心疼你,那你就自己看開點兒——”
“我知道。”
“東哥。”
“你別走。”
張載焓知道這是說即使石麗雯來了,他也不要走。看着毛東的樣子,張載焓咬了咬牙答應了。
毛東安心了,也就安靜了一會兒,張載焓坐了下來,攥着毛東的手,也不說話,只聽着機器“滴,滴”地響,看着毛東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東哥,你放寬心,不管怎麽樣,我是不可能不愛你的。所以在不在一起其實也無所謂,剛開始分開都難受,慢慢不也都習慣了?反正我愛你就是了。”
毛東攥着他的手緊了緊。張載焓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倆還在學校的時候。他沒想到,其實毛東也在想一樣的事情。
“年輕的時候是我傻。”毛東啞着聲音說,“那時候只覺得談個戀愛而已,誰知道原來自己早就很認真了。喜歡方遠的時候,就覺得被感情沖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喜歡。”
“那現在怎麽辦?”
毛□□然笑了一下,就是翹了翹嘴角,讓張載焓知道他是在笑而已。
“你太了解我了,之前分手的時候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了吧。”
“算是吧。”張載焓沒有直接否認,“但你也了解我,東哥,我不會在對你的事兒上耍小聰明。分手也是真分手,不是為了刺激你。我說句話你別激動啊,其實我做好了打算自己過一輩子的。”
毛東嘆了口氣:“我也是。”
就是在這個時候,石麗雯進來了。她看見張載焓臉色就一遍,又轉頭看見毛東躺在床上還連着機器,就只是皺着眉走了過來。張載焓看她眼神裏的嫌惡看得很明顯,或者說,惡心。石麗雯看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時,更是直接停在了離病床一米遠的地方。
張載焓攥了攥毛東的手,毛東睜開眼,叫了一聲“媽”。
石麗雯沒有理他,只是看着張載焓。
“你出去。”
“我答應了東哥不會走的。”
“他現在腦子不清楚,你還是快點走吧。”
張載焓冷笑了一聲:“阿姨,我也是別人家的孩子,有父母心疼。我剛值了一個小夜下來,又來陪着東哥到現在,十幾小時沒合眼了,現在擔心和照顧的都是您的兒子,您這麽直接來趕我不太合适吧?”
可沒想石麗雯還沒說話,毛東先拽了拽他。
“你今天值小夜?那你先回去睡吧。”
張載焓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這毛東真是腦子不太清楚。
“你覺得我回去能睡着?”
“哦。”
毛東又攥了攥他的手,表示明白了,讓他留下來。
張載焓嘆了口氣,看着石麗雯緊皺的眉頭,恍然間又覺得還是和東哥有些像的,于是心裏竟然産生了一點親近,語氣也緩和了很多。
“阿姨,東哥明早還要做CT,還有很多檢查,可能還要轉到市裏的醫院觀察一下。我留下來也有個幫手,方便一些。而且現在也不是我不走,是您兒子想讓我留下來,您想想也知道他現在有多需要我,是吧?”
石麗雯在聽到後兩句的時候,神色竟然真的有了些變化。張載焓并沒有想到自己随口說的竟然戳到了點子上。果真自己原先以為石麗雯有些不近人情,所以只知道曉之以理,可忘了動之以情這一條。
意識到這當媽的還是心疼孩子,又想到他倆心疼的其實是同一個人,張載焓的心就軟了。
“阿姨,您先睡吧,夜裏還是我來守着。等到了早上您再起來,看看醫生怎麽說,可能有些決定還是要親屬來做。”張載焓說到這裏,心裏有些難受,停了停,“您先休息吧。”
張載焓拍了拍毛東的手背,然後松開了手,去找護士要了床被子。機場急救中心也沒什麽人,護士就默許了石麗雯在急診室睡覺。
這一夜也就過去了。毛東起初不敢睡,後來問了醫生,說需要人陪夜,不放心的話可以一小時叫醒一次。于是張載焓和毛東小聲聊着天分散對方的注意力,不讓他那麽關注自己的不适,直到毛東說着說着睡過去了,張載焓一直守着他,看着表,一小時叫醒一次。
第二天早上,張載焓和石麗雯一起跟着毛東轉到了市裏的醫院做檢查,醫生說讓再留院觀察三天。張載焓回到家睡了一天,睡的時候天是亮的,醒來倒成了黑的。他渾渾噩噩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摸了摸旁邊毛東慣常睡的位置,才想起來這一兩個月以來一連串的事情。又摸了摸,才确定這些事情都是真的。這樣的心理落差他近來每次睡醒都要經歷一次。
然後他下床去倒了杯水。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他在逼迫着自己去生活。
作者有話要說: 覺得自己寫的太現實向了。。。。。。。。。。。。。。 算了就這樣吧。
☆、卻不能就此跨越
有時候張載焓會懷疑種種事情在時間上的巧合都是世界的惡意,或者說考驗。從沈振偉的事故開始,接着是他和毛東的感情出現了危機,然後經航被劫機,嚴岫開始瘋了一樣的作死。前邊的事情還沒完,毛東又腦震蕩住院,這其中還不提汪建時不時施加的壓力,更不提因為劫機事件而造成的,整個空管系統開始搞安全大檢查,弄得大家天天要制服上下班,平時連閑聊兩句都很少,氣氛特別壓抑。
張載焓下了班還是中午,他算了算時間,幹脆去看毛東。一路高速跑到市區下來,再跑到醫院,已經是一點多了。最近天慢慢開始熱了起來,中午的時候太陽高照,張載焓脫了西裝外套只剩襯衫,胸牌塞在上衣口袋裏,買了點水果,就進了住院部的樓。
醫院裏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人,他的制服有些紮眼,回頭率還不低。毛東的病房在三樓,因為只是觀察,因此也沒怎麽折騰,就随便住了個大病房,一個房間三張床的那種。張載焓本來還盤算着是不是找醫生再問問情況,誰知道一進門,發現毛東床邊做這個妹子,是陳怡。
他下意識地就想退出去。可他的制服太紮眼了,31床陪床的一個大媽看見他立刻熱情地打起了招呼,還特別大聲地叫毛東,說你朋友來看你了。
于是他只能讪讪地往裏走,前腳剛站到毛東床邊,就聽見31床的陪床大媽在他身後又打起了招呼。張載焓回頭一看,毛東他媽提了個袋子正走進來。石麗雯看見了他像沒看見一樣,從袋子裏拿出一瓶橙汁,直接遞給了陳怡。
陳怡站起來雙手接住,甜甜地笑了笑,說了句:“謝謝阿姨。”
張載焓皺了皺眉,放下水果轉身就想走,卻被毛東拉住了。
這一拉不得了,陳怡的臉色刷就變了,石麗雯一看見陳怡的臉色,再順着她的視線方向一看,直接把手上的東西往旁邊桌子上一摔,壓着聲音叫了一聲:“毛東!”
毛東不動,四個人竟然就這麽僵持了起來,31床陪床大媽還在跟別人大聲聊天,29床的一對年輕夫婦朝這邊看了一眼就立刻轉過了頭,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樣。
“毛東,你別得寸進尺,人家陳怡還在這呢!”
石麗雯眼看就要火山爆發,陳怡聽了這句話好像回過了魂兒一樣,突然沖着石麗雯僵硬地笑了一下:“阿姨,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其實毛東對陳怡多少有愧疚,石麗雯就更不用說,于是母子兩個人突然同時向陳怡道起了歉。這一下子氣氛更加尴尬起來。張載焓很煩躁,就從毛東手裏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行了,都是些什麽事兒啊,還是我走吧。”
“載焓。”
石麗雯點了點頭:“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吧,毛東再有一兩天就出院了,你這兩天也不要再來了。”
“媽你這什麽話啊。”
毛東這麽說,石麗雯立刻就不願意了,皺着眉頭,眼睛連看都不願意看張載焓。
“你們兩個再怎麽樣,至少別當着我的面,也別當着人家陳怡的面吧。毛東,人家現在這種情況還願意來看你,真是已經對你夠好的了,你也得知道感激,也得知道知足。”
毛東張嘴就要反駁,陳怡趕緊站了起來,提上包。
“阿姨您別生氣。我來看東哥,是覺得之前畢竟相處得挺好,有什麽事情,我覺得我們之間說清楚了也就過去了——”
張載焓聽了這話只想趕緊走,奈何毛東又一把抓住了他。病房裏畢竟還有其他人,他不想把動作搞得太大,可是陳怡的聲音又開始往他的耳朵裏鑽,像那種蜜蜂的嗡嗡聲一樣,不僅吵人,而且讓人覺得害怕,好像随時都要被狠狠地蟄一下。
“其實東哥對我挺好的,實話說了吧,我也挺喜歡他的。所以我也能理解東哥情感上的難處,畢竟這麽多年的感情。”陳怡同情地看了張載焓一眼,“您放心吧,阿姨,我這個人只要喜歡了,就不會計較那麽多的。東哥,我們慢慢互相了解,了解地多了,感情總會越來越深。”
張載焓聽不下去了。
他只覺得委屈,和憤怒。委屈一閃而過,因為自己捧在手心裏這麽多年的感情,原來在別人眼裏如此不值一提。憤怒慢慢地強烈起來,倒也不是針對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他也不知道憤怒是針對誰的。
毛東攥他攥得他煩躁,他就又掙開了。然後,他從旁邊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來,雙手握住了東哥的手。病房裏安靜了幾秒,他低着頭,有種所有人此刻都在看着他的感覺。
“我不記得我和東哥在一起多久了。”張載焓幹巴巴地笑了一下,“我倆在一起的時候不過紀念日的。誰知道紀念哪個?是我告白的那次,還是東哥找我那次,還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出去,去蘇州,還是我們後來住到一起。但是——陳怡是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別人這麽在一起五六年過,而且同居這種事情,朝夕相處,過得真的和婚後一樣。”
“你別說了,我希望你現在就走——”
張載焓沒搭理石麗雯,繼續低着頭說。
“如果是你和男友同居四五年,你會覺得這段感情随便就能抛棄嗎?你會覺得,在其中一個人還沒有走出來的時候,他可能去接受另外一個人嗎?不瞞你說吧,其實我試過了,我接受不了。我不信東哥能接受你。你可能真的對這些事情沒有概念,覺得只要你努力,一個男人為什麽不愛你這種各個方面都很優秀的女人?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不是跟你們一樣的異性戀,那東哥五年的感情,都是過眼雲煙,揮揮手就過去了?”
毛東的手動了動。連石麗雯都不說話了。
“你們這麽想,是沒有人性。”
張載焓擡起來頭,正好看見石麗雯陰冷的臉色,和陳怡臉上那種像被扇了一巴掌的表情。毛東于心不忍了,想要阻止張載焓繼續說,但張載焓看了他一眼,毛東就突然明白了。
“東哥,就跟方遠那時候一樣,你面臨的選擇從來都沒有變過。你老是讓自己陷在這種選擇裏,不是你做得不對,只是你需要這些。沒有人能清心寡欲過一輩子,一個正常人,總會和別人産生感情和聯系。你只要會愛上別人,就一定會有這種選擇。所以現在和之前都一樣,你要選了。”
毛東不說話,張載焓就又開始委屈。他轉向石麗雯,看着她。
“阿姨,我也很優秀啊,我不論樣貌,還是家庭、工作、個人能力,每天承擔幾千幾萬人生命的責任,跟這個比起來,和東哥在一起要面臨的負擔已經算小了,我擔得下來的。還有和東哥的感情,哪樣不比一個他相親剛認識幾個月的人好?”
石麗雯見他要把話說開,有點着急,左右看了看。年輕夫妻還是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見,31床陪床大媽嘆了口氣,拿了個蘋果開始削,也不往這邊看。
對于這種情況,張載焓不知道該理解石麗雯的心情,還是該怨恨,還是該同情。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陳怡,她大概覺得面子上挂不住,突然站起來踩着高跟鞋一陣風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張載焓也站起來,毛東順勢拉住他,擡起上身,倆人輕車熟路地吻了一下,就和平時毛東還在睡覺張載焓去上班的時候一樣。
毛東輕輕拍了拍他的側臉:“別想那麽多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再跟我媽談談。”
“我想你。”
“我知道。”
張載焓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了門口。他正要出門,就又被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31床的陪床大媽。
“小夥子,別着急走。”陪床大媽走到他跟前,手裏舉着個蘋果,“來,拿個蘋果吧。脆甜。你說你每天要管好多人死活的,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張載焓有點愣:“不是管死活,就是指揮飛機的,要保證飛機的安全。”
“啊,我女兒老坐飛機出差的,原來飛機還得靠人指揮着……”陪床大媽又把蘋果遞了過來,“我代我女兒謝謝你哦。小夥子真是不容易。”
張載焓眼圈就紅了。
他回頭遠遠看了毛東一眼,接過了那個蘋果,認真道了句謝,走了。
夫子廟老門東那條路走到盡頭,明城牆邊,有一個戲迷戲臺,平時就是喜歡這些的大爺大媽來這定期集會,到了五六點可能還有演出。這地方張載焓一直都知道,因為在蘭苑看戲的時候有人跟他說過,他只是沒怎麽想起來這事兒。
這次約他來的人,竟然是汪建。
汪建要到他的電話他并不驚訝,他也覺得有必要和汪建把話說清楚一些。所以周五晚上,張載焓和汪建在夫子廟見了面。汪建當然沒穿軍裝,穿了件黑色的襯衣,休閑西褲,一身黑色都快淹沒在夜色裏找不見了。兩個人沒說其他的,只是聊一聊昆曲。汪建說老門東有個茶樓,可以聽很地道的評彈和白局,言外之意,今晚兩人就去茶樓裏坐坐就好。
說着評彈,張載焓就又想起來蘇州。近來想這些事情都想得有些厭煩了,可是腦子裏的畫面像關不住一樣一個接一個蹦出來。
“載焓?”
汪建看他失了神,就試着叫了一聲。
“哦,汪哥。想起來點其他事情,您剛說什麽來着?”
汪建看了他一眼,可能因為年紀大他不少,張載焓總覺得汪建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麽。
“你還沒聽過南京白局吧?”
“只是聽說過,還真沒聽過。”
“嗯,那你趕得巧了。”汪建笑了起來,張載焓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趕得巧,是汪建挑了有白局演出的日期約的他,“今天茶樓裏那位周慧琴老師,可是厲害得很的。”
張載焓笑了笑,沒說話。汪建引着他上了茶樓,樓上已經坐的差不多了,滿當當的人,滿當當的桌子。中間靠右側的位置,有個桌子空着,上邊放了個木牌。汪建直接就領着他往那張桌子走,想來是之前預定的。
茶樓裏光線一般,只是舞臺上燈打得亮些,也不安靜,到處都是不高不低的閑聊聲。很多桌上瓜子皮扔了好幾攤,還有人穿着布衣短打,端着一些水果瓜子在桌子間穿梭,哪裏要就放上一盤。汪建他們倆剛坐下,就有人來斟茶了。
汪建坐的很直,軍人姿态,端起茶碗喝了兩口,然後沖張載焓溫和地笑了笑。
“快開始了。”
說話間,就有個四十多歲微胖的女人上了臺,然後是幾位拿着二胡、三限、琵琶的樂師。大家都鼓掌叫好,張載焓也跟着鼓掌叫好。女人向觀衆鞠了個躬,琴胡開奏,茶館裏的人就安靜了下來。女人一開腔是一口地道的南京話,張載焓聽不太懂,只覺得聲音婉轉清麗,但又不像昆曲的雅和孤高,而是有一種市井民俗的暖意。
張載焓聽着聽着就高興了起來,也沖汪建笑了笑:“汪哥,好聽啊!”
他只一門心思聽新藝術,沒注意自己的手機,要不是這下回頭跟汪建誇好聽,也不會看見手機的屏幕亮着,來電顯示是毛東。
大概聽着好聽的曲,張載焓心情好,所以看着毛東的名字,只覺得有種愛意和開心,煩心事都在腦後了。
他彎下腰接了電話,小聲地“喂”了一聲。
毛東在電話那頭愣了一下:“你在哪兒呢?聽着不像蘭苑啊。”
“在茶館聽白局呢。怎麽了,有什麽事兒嗎?你在哪兒呢?”
毛東說了句什麽,張載焓沒聽清,就又問了一遍。
電話裏,毛東的聲音帶了點笑意,也有點無奈。除此之外,張載焓還聽出了一些委屈告狀的意味來。
“你倒過得舒服。”毛東嘆了口氣,“我在北京呢。”
☆、卻無法把它歌唱
毛東腦震蕩之後,張載焓他倆就重新勾搭到了一起。說勾搭是因為真的是勾搭,兩個人只字不提“關系”這件事情。毛東照樣住在自己家裏,張載焓照樣認為自己是單身。六年的戀人淪為炮|友這件事情,說出來畢竟還是有些丢人的,所以毛張兩人就算在上班過安檢的時候前後腳碰上了,也都十分默契的不與對方交談。
所以當他倆分開的消息開始朋友同事之間流傳的時候,兩位正主正在卧室的床上接吻,日常起居更是被粉飾得非常太平,甚至輕松愉快,笑聲不斷。
但毛東知道這是朋友的相處方式,不是愛人的。
愛人相處應該正好相反——兩張生無可戀的臉,內心卻別無他求。
張載焓聽說毛東在北京的時候,精神上不知何故受到了猛烈的攻擊,一下子警惕了起來。汪建感到了空氣中氛圍的變化,也扭頭看向了他。
“你在北京幹什麽?”
電話那邊猶豫了一下:“要不你看完表演我們再聊?”
“行了,有話快說。”
“我媽腰上不太舒服,我拿了片子來北京找好的骨科醫院看看。”
這理由實在太扯淡。
“毛東,你在南京住,放着上海不去,去北京看醫生?”
汪建聽力似乎很好,張載焓叫出毛東的名字之後他的眼神就變了變,肢體動作也立刻就變了,探過來上身,似乎想要問張載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張載焓沖汪建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北京的骨科更好。”
“是啊,真好。”
“至少我跟我媽是這麽說的。”
“你媽就信了?”
毛東嘆了口氣:“她攔不住我。”
“是嗎。”
“而且我片子是真的拿來了,醫生也是真的看了,情況也是真的不太好。說是要安排手術,把之前的兩顆釘子取出來。”
電話有雜音,前邊又唱着白局,張載焓一下子拿不準毛東到底是認真的還是胡扯的。
他皺了皺眉:“真要做手術啊。”
“真要做手術。”
“在北京做?”
“我想在北京做。北京這邊醫院有設備,說是可以做微創,而且用一種什麽凝膠,之後就不用換釘子進去了。”
“北京太遠了,你媽受不了。上海就不行?”
毛東這麽直接地被拆穿有些尴尬,他知道張載焓心裏是難過和憤怒的,但他沒想到這種情緒這麽強烈。
“我想帶我媽和你父母見一面。”
張載焓聽完頭就大了,好心情一掃而光。
“你別這麽作行嗎。”
“載焓,我受不了了。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就別虐我了,行不行。”
“不是……”張載焓有點想站起來走出去,但又覺得對臺上的表演者不尊重,只能強壓了壓自己的聲音,“東哥,你現在跟我都還沒說清楚呢,拿什麽讓兩家人坐到一起說話?”
毛東聽他這麽說就有點急了。
“我那麽多次試着跟你談,你願意聽了嗎?”
“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現在站在你家樓下,你給我一句話,我進還是不進去?”
張載焓閉嘴了,但又內心頗有不甘,冷笑了一聲。
“我攔得住你?東哥,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能為了等想去的單位推掉三個offer,為了維持你家庭的和平而瞞咱倆的事情這麽多年,高中就那麽轟轟烈烈地出櫃,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還有人能攔得住你?”
毛東聽完竟然笑了,聲音溫柔:“你還真不想讓我進去啊。”
“你見了我爸媽又能改變什麽。”
“就像你剛才說的,我一直都是一個一定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的人。只有一件事情我無法控制,就是別人愛不愛我。所以你還愛我是我的運氣好,純粹的運氣好。”
張載焓坐直了身體,把電話稍稍從耳邊拿開了一點,閉了閉眼。
“你進去吧。”
說完,他就把電話挂了。
汪建當然看出來了張載焓心不在焉,第一段演出結束之後,他連客套都沒有,直接要求張載焓陪他出去走一走。對方直白起來反倒讓張載焓松了一口氣,畢竟隔着工作上的關系,他真不知道自己怎麽說怎麽做才對。
走出茶樓之後,兩人順着老門東那條路往城牆的方向走。還沒走出一百米,汪建就開始了。
“載焓,這一段時間以來,你應該也清楚了我的想法吧。”
這句話意外得有點滄桑感,張載焓吓了一跳,好像突然間感受到了兩人之間十幾歲的年齡差距。汪建并不顯老,言談舉止也沒有中年人的那種陳腐味道,之前對張載焓有想法,更是把自己的狀态往年輕上靠,現在看對方心裏還有過不去的人,也就幹脆洩氣了。
他本以為張載焓會不敢接話,可這年輕人短暫的驚訝後,大大方方接了句“清楚”。
“你之前跟我說你失戀了,我還以為事情很簡單,所以才開始約你出來。而且,就我的判斷來說,你還挺喜歡我的?”
張載焓見自己被看得這麽清楚,幹脆笑了笑:“是挺喜歡的。”
汪建也笑了,側頭看着張載焓:“我沒猜錯的話,你跟你之前那位在一起挺久了吧?”
“五六年吧。”
汪建點了點頭:“明白了。”
“汪哥……”
“我不了解你們的情況,但是這麽跟你說吧,只要是有感情,那什麽事情都是好商量、可以解決的。什麽時候感情磨沒了,什麽時候才算沒路可走了。就算再難,只要還有感情,那就是值得的。”
張載焓這輩子也沒怎麽被灌過雞湯,所以心裏覺得有些別扭,嘿嘿笑了兩聲想糊弄過去。沒想到汪建見他這樣,反而來勁了。
“說你什麽你別不聽。要我說,你倆分徹底了更好,我不就有機會了?”汪建低頭想了想,“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
“汪哥……”張載焓想拒絕,但又覺得自己剛剛也算是拒絕過對方了,汪建真想講就讓他講吧,總得讓人家把面子掙回來不是。
“行,您講吧。”
汪建笑了笑,轉過頭,視線避開了張載焓,更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之前,我有個朋友。”
汪建的開頭很簡短,張載焓的胃口卻有點被吊了起來。
“汶川地震的時候,他開運輸機去送救災物資,墜機了。”
“我操。”
“嗯。那時候第一批去的是濟南的空降師,冒着生命危險下到重災區——他們去之前,還沒想到情況那麽緊急,去了之後回來一說情況,運輸機就一點不敢耽誤地開始裝貨準備往那邊飛了。”汪建停了停,嘆了口氣,“按說任務不危險,比空降師的安全多了,就是飛過去,把物資投遞到災區。但是你也知道,四川那個地形只能用RNA|V*,那時候北鬥還沒建起來,我們就只能用GPS。”
GPS畢竟是美國的系統,賣給中國的Y碼精度相對于他們自己的軍用碼,是人為加入了誤差的。而且用別人的衛星總會被監視。空軍非常忌諱這個,但當時情況緊急,地形特殊,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張載焓只是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人為此送了命。
汪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GPS有誤差沒錯,但是我們有地基增強,按理說,勉強也就能用。可是他墜機的時候連近地告警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