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梨花和櫻花(上) (3)
候以為是簽工作方面的事情,到地方開始談了也确實是,說是華北局今年可能要多招幾個人,知道張載焓戶口是華北的,也知道他準備回去,而且他做學生工作為學員做了很多貢獻,所以學院想優先考慮他推薦一下。
但是張載焓也沒有想到,自己站在輔導員面前的時候突然猶豫了起來。
“有什麽問題嗎?之前也知道你一直想回華北,現在這麽好的機會,不可能不想要吧。”陳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麽樣,一會給你申請表你填一下,我下午要給那邊發過去了。”
“機會确實很好……”
話說到一半卡了殼,張載焓怎麽都說不出來要答應填表那件事情。
“到底怎麽了?”
他只能找了個借口:“老師,這機會确實很好,我也知道……就因為這樣,如果機會直接給了我而沒公開報名,應該不太好吧?”
陳思在他沒說完之前就笑了笑:“載焓,這個問題別人問也就算了,你也問?雖然咱們嘴上都不說,但确實,這三年學生工作是要付出很多辛勞時間的,學院也知道這一點,當然也不會虧待你們。這種機會,用人單位不說,你不說,我和其他老師更不可能說。再說你的個人能力也是考驗出來的,不然學院也不會推薦你嘛,對不對。”
“話是這麽說……”
“而且你也知道其實單位很看重戶口的,你家在華北,本身就是個很大的優勢,就算沒這個推薦,你進華北局的可能也很大,現在就是填個表,相當于提前找到工作,之後別人着急的時候你多放松啊,這多好的事情。”
當輔導員的當然嘴不會差,而且張載焓再能說也辯不過切切實實的真理。傻子都知道這事情只有利沒有弊,他自己都想答應,可還是開不了口。
他原來吐槽過哪些為了愛情不要前途的人,現在真是覺得自己當時敗人品。
“載焓,有什麽困難你就說嘛。”
“也沒有困難,就是……”
“沒困難的話就填表。你那點事情就不要提了。”
陳思這句話,其實一下子觸到了張載焓的逆鱗。她是真的理直氣壯地覺得張載焓那點事情根本就不應該拿到臺面上說,說出來別人聽見了好像學院風氣不好一樣。但是她這個學生一聽這話就跟被針紮了一樣一下子擡頭瞪着她,一開始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但很快明白過來後明顯上來了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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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的陳思有點煩。
本來這個事情純粹是為張載焓好,怎麽好像弄得自己現在做了什麽錯事一樣。
“怎麽,幹什麽那麽看着我?我這話說的有錯?你們感情方面的事情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管,你這情況又比較敏感,你說你要是有個女朋友,我還能理解你為了對方選擇城市,但是現在你又不是——”陳思不知道這事兒怎麽說,嘆了口氣,“民航圈子就這麽大,總還能遇見的。”
張載焓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非要說的話,這會估計張嘴就會劈頭蓋臉問一句“女朋友怎麽了男朋友又怎麽了”,但是話說回來人家說的也是實情,女的還能結婚,男的交了有未來的可能性不知道小到哪裏去,所以他要去愛毛東沒人攔着,只不過将來還是要自己難過。反之,他沒辦法要求毛東愛他。
他們又都是要自己的事業的人。
“陳老師,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表我是不會填的,就像請問一下,您是怎麽知道的。”
陳思聽完之後看着恨不得擡手就扇他一巴掌,但最後只是撇了他一眼,估計覺得他腦子有病。
“這樣吧,填不填表的事情你考慮兩天,下周一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至于你說你那個事情,現在網絡多發達啊,人人微博還有咱們學校的論壇,你們有的大一學妹連毛東的名字都扒出來了。”
張載焓心裏一沉,他到現在都沒敢仔細查過社交軟件,因為潛意識裏就知道問題肯定出在網絡上。十有八九就是那個人認識毛東,拍了照發出來問旁邊跟毛東牽手的男的是誰啊,然後等圖片傳到在校生裏的時候,認識他的人多,于是問題就變成了跟張載焓牽着手的人是誰。
他現在已經完全忘了華北局的事情,只擔心毛東知道之後的反應。
被出櫃這事情并不少見,所以毛東其實比張載焓有心理準備。先吵到他那的是李雲薇,因為她兩個都認識,看到的時候心髒病都要吓出來了。
接着知道的并且對毛東有影響的就是機場的幾個同事。大家都是男人,照片大眼看一看,倆個人是朋友還是戀人都是可以看出來的,所以毛東并沒有急于否認。有些關系好的和他還開開玩笑,也有別有用心的,背後不知道準備怎麽捅他。
他最擔心的是他媽,打電話探了探口風之後才放心。打完電話之後他直接又給張載焓撥了一個,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有點擔心。
電話接的很快。
“東哥。”
這個語氣還有稱呼一出來,毛東心想壞了。他只能用盡量平穩的語氣詢問情況,畢竟張載焓比他小,而且這事情是第一次——
“東哥,有什麽事兒回來再說吧。我爸媽知道了,我最近可能會比較不方便。”
說完這句,電話就挂了。
毛東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被告知他媽腰上傷情的時候。當時他和方遠在方遠家裏挨訓,都快要打起來了。他挂了他爸的好幾個電話之後收到一條短信,說你媽交通事故住院了,腰上有點傷。毛東記得當時真的有一種一秒脫離現實的感覺,然後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尴尬到簡直在打他的臉,于是一句話都沒有說,站起來就走了。
前一秒還在說叔叔阿姨你們冷靜一點試着接受我們,下一秒就什麽都沒有解釋直接逃走了。說逃走并不誇張。
毛東知道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萬事求穩,其實也只不過是萬事懦弱。
所以說在蘇州的時候碰到方遠,毛東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之前的戀人,也是自己最不願意想起來的自責後悔。可如果必要的話,他還是會選擇推開張載焓,因為張載焓還是學生,選擇還有很多,他必須要給對方這種選擇。
張載焓從來沒有希望這四個小時的高鐵可以更慢一些過,車上人時靜時鬧,中間有一段有一個小孩,一直在哭,撕心裂肺的哄都哄不住。孩子的媽媽一直在跟周圍人道歉,最後沒辦法只能保證孩子在車廂狹窄的過道裏來回的走。
人從來不是明智的動物,張載焓當時在心裏想。他大概小時候也這麽被他媽抱過不知道多少次,那個時候他媽不會想到會有今天,他爸贊他嗓子好可以唱青衣花旦的時候肯定也不會想有今天。
不過唱戲的出同性戀不也應該是常有的事?偏偏唱戲的最忌諱出同性戀。他現在都開始慶幸自己唱得不夠好還是只把戲曲當個人愛好,不然處境肯定更加難一些。
走到一半的時候,毛東給他打了個電話。
聽到毛東聲音的一瞬間張載焓的心忽然就靜了,于是本來預想的先瞞着或是佯裝自己還好的策略一下子顯得特別傻逼,他就帶着很濃的情緒叫了一聲東哥,然後在毛東來得及說任何話之前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之後就挂了。張載焓挂完電話就覺得自己無所謂了,他會回家跟爸媽說清楚,如果需要的話鬥争鬥争,然後回學校拒絕掉去華北局的機會。退一萬步講,就當留南方陪嚴岫。
下了車之後回家,結果被堵在了半路上。他硬挨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還是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說明一下自己的情況。
接電話的是他媽。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有一種詭異的氣氛,好像一下子自己和自己的親媽都疏遠了起來,他甚至能感覺到他媽不想讓他察覺出自己內心的介意的時候那種刻意粉飾太平的語氣。
“我估計還得堵一個小時,你們先吃飯吧,別等我了,我在路上慢慢走着。”
“沒事,還是等你回來吃飯吧。”
他媽這句話說得沒什麽商量的餘地,于是電話兩端都一下子沉默起來,不知道話題如何繼續。
張載焓嗯了一聲,嘆了口氣:“行吧。”
鴻門宴,絕對是鴻門宴,他挂了電話之後自嘲的笑了笑,實在不行進門就唱一段“請主公但把寬心放”,看能不能蒙混過關。
一個小時後張載焓到了家,他爸媽都正坐在桌邊,家裏一般吃飯的時候會開的電視也關着,整個餐廳顯得特別安靜,看起來他爸媽正在談什麽事情。
毫無疑問是他的事情。
他媽說了句去洗手吃飯吧,張載焓就嗯了一聲,把東西簡單放了一下,去洗了個手,然後做到了餐桌上。
他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擡起來頭對這倆人傻笑了一下:“回來路上我還把鴻門宴唱詞想了一遍,想着幹脆進門先唱一遍得了。”
對面倆人都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出,他媽愣了一下,擺了個一兩秒的笑臉,他爸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沒說話。
“先吃飯吧。”
“嗯。”他拿着筷子叨了兩口菜,根本嘗不出來味道,“哎回來路上堵死了,火車上還有個小孩兒一直在哭。”
他爸仍舊不說話,他媽點了點頭,問了句:“回來跟輔導員請假了吧。”
這他娘的就是句廢話。
“請了,當然請。這事情不就是她說的嗎,我請不請還不都一樣。”
“你們輔導員那是為你好。”
張載焓話說的陰陽怪氣的,他爸一下子火了。但是他不想直接吵起來,心裏又難受,于是在爸媽面前有點裝不下去了,低了低頭盯着一盤菜要盯出朵花兒來,半天還是嘆了口氣。
然後張載焓開始閉着嘴一口一口的吃飯,把一碗飯和幾盤菜掃蕩了一遍之後,忍着現在就去衛生間吐出來的欲望,站起來收了自己的碗筷,說了句我去客廳等着你們吃完。
他不吃的話,他媽是要心疼的,盡管他真的一點都吃不下。
沒一會他爸就走過去了,坐下來點了根煙,嘆了口氣,也不看他。
“爸……”
“你有什麽事情就算我不管,但是你鬧到輔導員都知道了,倒也挺有本事。”
張載焓皺了皺眉:“我根本沒想到她會知道,更沒想過她會跟你們說。”
“所以這事兒是真的了?!”
“爸!”
“別說了,你問早改了這毛病,找個女朋友談談,畢業好好工作,找個女的結婚生孩子。”
他看着他爸的臉,腦子裏有個影子晃了晃,竟然是毛東。
“爸,我改不了。就算我不跟這個學長在一起,我還是會找其他男的在一起,女的不可能。我從高一就沒交過女朋友了,只不過你們不知道而已。”
他爸聽完氣的喘了幾口粗氣,突然拍着桌子就站了起來。
“我們不知道所以不管!現在知道了,你他媽就別還想着跟原來一樣!”
“這事情沒辦法的,爸。我可以現在就答應你跟女的結婚,但是……”他想起來毛東說的那些話,想起來自己聽說毛東本來準備找個女的結婚生孩子騙對方一輩子的事後心裏的感覺,他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可能就算死都做不出來這種事情,“我真的沒辦法。人家女孩子一輩子也是一輩子,憑什麽搭到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她的人身上?”
“那你就不會去喜歡她!”
他不會。
張載焓想不出來自己要怎麽樣才能讓他爸媽明白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讓他們明白自己是真的不可能去找個女的結婚,一直以來都不告訴他們根本不是因為這事情有任何餘地,而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說,也能想到會是現在的結果。
況且,他知道他爸會怎麽想。他覺得自己不舍得讓他爸想到那一層去。但其實從進門到現在一個半小時,這個想法肯定早就來來回回在屋子裏三個人心裏過了不知道多少遍,卻沒有人真的能夠說出來。
“爸,我真的沒辦法……”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也別說什麽了。”
張志剛說着坐了下來,抽着煙仍舊不願意看他的兒子。他老婆之前也這麽說過,說也許載焓這事情不是一個能改的事情。
“載焓,你還是太年輕。就算社會開放了,它還是不會樂于接受你們這樣的人,所以你要改,你想沒想過将來工作之後,領導知道了你喜歡男的,知道你沒法結婚生孩子生活不穩定,他就算不是因為歧視同性戀而歧視你,也還是肯定不敢用你。你不怕別人背後說你,我怕,尤其你大伯也算是個圈子裏的人,咱們家也算半個京劇世家,票友們忌諱這個,我跟你媽那幫朋友都忌諱這個,你難道想要你從小叫叔叔阿姨的人以後在背後罵你?載焓,所以這事情你得改……”
“爸,我真不在乎別人說什麽。因為他們說了我也改不了。”張載焓說不出來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他從來不知道出櫃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大概原來瞞着也是因為自己害怕吧。當你坐在你自己家的客廳裏,旁邊坐着你父母的時候,你和他們是對立的,他們在傷害你,你也在傷害他們。
但是這個過程又必須繼續,因為繼續是“正确的選擇”,因為你愛他們,而他們也愛你。
張載焓真的不知道現在這種情況說什麽話才是正确的。
“我現在真是覺得寧願自己不是個同性戀。”
他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張載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也已經收不回來。他爸張嘴就開始勸他改,找個女的結婚生孩子,別這麽非得和社會和他們過不去。他媽從廚房走過來坐在他旁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臉上滿是心疼想要安慰他支持他幫助他。可張載焓知道,他媽是想要支持他幫助他建立決心把自己的性向給改了。
他爸媽都是知識分子,所以他本來以為事情會更容易,可是原來真的只是他自己想太多。
張載焓閉了一下眼,然後坐正了身子,看了他爸媽兩人分別一眼,然後知道自己不能再瞞下去。
“我準備留在那邊工作。”
他根本不敢仔細看兩個人的反應,喘了兩下,繼續說。
“我就是為毛東才想留在那邊的。我想過了,你們還沒退休,退休之後我也工作了幾年,打好基礎之後可以把你們倆接過去住,實在不行我每周回來一次,反正現在交通也方便,我自己也是民航的,到時候會有親友票,所以機票也并不貴——”
他爸就是在這個時候站起來擡起手一巴掌扇在了他的頭上。
“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給我閉嘴!”
張載焓一開始被扇傻了,歪着頭坐在那喘氣。但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媽的眼淚都滴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想着自己可以現在就從了,說我改我找女朋友。就跟他在陳思面前正好相反,那時候怎麽都說不出來一句話,現在為了制止自己說出來這句話他幾乎想要去死。
羞愧感讓他的耳邊嗡嗡的耳鳴,但他又知道自己不應該感到羞愧。
毛東。
他下意識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在他說出來什麽之前,他爸又開口了。
“張載焓,老子他媽當初就不該讓你學戲,多好的國粹都他媽給你糟蹋了!青衣怎麽了,花旦怎麽了,唱得好的自己還正常的男孩子多了去了,你怎麽就這麽沒出息要走這樣的路!別說我是你爸我試着理解你,但是跟你說實話你以為我不覺得你惡心嗎!”
“志剛!”
他媽為他說了幾句話,但他這會兒聽不清楚。
張載焓心裏知道,他爸想這種話肯定已經想了很久,從陳思一通電話打到他家的時候,他爸肯定就已經在這麽想了。他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在內心深處,自己也是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的。
“從今往後,別讓我再聽見你唱一句!虧我在你小時候還覺得你唱得好唱的漂亮,現在看來讓你學戲才他媽是害了你!”
“爸……你說什麽都行,但是能不能別說這種話。”
“我說的難道還有錯嗎!”
“爸!”
張載焓這一聲叫的幾乎可以用撕心裂肺來形容,整個人弓着背低着頭,眼淚也已經流出來了。張志剛是知道張載焓有多喜歡京劇的,也知道這句話說出來對張載焓來說會有怎麽樣的心理影響,但他覺得自己憋不住了,他更不願意看他兒子這樣。
劉雪梅心疼兒子心疼得不行,但是一方面她多少知道其實兒子這樣并沒有什麽“錯誤”或是“不好”,但心裏那層介意就是怎麽都打消不了,總覺得知道張載焓喜歡男人之後,再看兒子好像是另一個人一樣。
但是這次談話之後幾天,劉雪梅才真的意識到張載焓變得不一樣了,他開始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他們倆說話,平時仍舊一副一切正常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禮貌的,或者說也有點歉意在裏邊,但是劉雪梅知道,她兒子跟她開始不親近了。
玩笑話和閑聊的廢話全部都沒有,從她手裏接東西的時候會說謝謝。晚上偷偷在自己屋子裏聽戲,聽的時候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聽完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繼續刷牙洗臉睡覺。
張載焓在家裏呆了四天,劉雪梅整整四天都沒有睡着過。
作者有話要說: 。。。來吧 慶祝我德冠軍
☆、改變只是習慣的頭(外鏈見文案
2016年的一整年,是張載焓覺得最難過的一段時間。他大三畢業的假期只回家呆了一個星期,然後就聯系到貴州去支教。支教是學校青工部的同學幫忙聯系的,聽說張載焓準備兩個月都呆在學校的時候,還頗為驚訝。雙山村位于貴州黃平縣顧隴鎮,屬于黔東南,潮濕多雨,張載焓家在北方,起初根本适應不了那裏的氣候。而且顧名思義,村子被夾在兩個山之間,出去買什麽東西都要将近一天。
起初張載焓覺得有些被困住了,因為生活環境和心理壓力種種原因,他幾乎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意識游離在身體之外。山區手機信號還可以,但是網絡信號比較差,刷人人微博都是只能看得見文字看不見圖片,更不要說視頻或是彩信什麽的。而且前一個月是雨季,衣服洗完不管晾多久,穿在身上都是濕的。黔東南在夏天最高溫度也很少上20度,因此一到晚上,甚至可以說寒意入骨。教室裏的破木頭桌椅都要發黴,有些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很重的黴味。
張載焓的身體受不了,一開始水土不服,後來起了一段濕疹,再後來就開始膝蓋疼,睡不好覺,他每天只給他家打兩分鐘電話,和毛東半個小時。
事情開始變好,或者說變得可以忍受,是從他們班的一個孩子開始的。
雙山村是一個侗族村子,侗族文化裏女性地位比較低,因此班裏絕大部分其實還是男孩子。張載焓只是有少數了解,知道女孩子在家裏一般是比較不受重視的。班裏讓張載焓第一個記住的女孩名字叫吳幼梅,大概十歲的樣子,和絕大多數侗族小姑娘一樣,長得很好看。
當然了,能讓一個gay先記住的人,當然會長得很好看。
按電話裏他和毛東的說法,吳幼梅很“聰明”,就是那種看幾眼就仿佛能看見靈氣在小姑娘頭上往外冒的聰明。聰慧,聰敏,都不足以形容那種感覺,因為還有一些幼稚的、以及張載焓無法理解的風格在裏邊。
第一個月過去之後,張載焓毫無疑問瘦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且因為住宿夥食條件都不好,他也并不是一個很會打理自己生活的人,因此在別人看來,就顯得有點可憐。一副袖口雖然不髒,但是從來都是皺的,整個人看着沒什麽精氣,頭發長長了之後張載焓沒敢剪,覺得頭發長着也比參差不齊的好。
和他一起支教的女同學都恨不得母性爆發幫他洗衣服。後來有一次說漏嘴之後他才知道,那個女同學也聽說了他和毛東的事情。他想了想還是問了那個女孩一句,問她是什麽看法,結果那女孩說自己當然支持,但是也有認識的朋友很反感的,而且關鍵不是他和毛東是不是gay,而是大概因為他倆都在院裏比較有名,這個事情莫名其妙傳的太廣,誰都喜歡議論議論,于是大家看見他們之後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倆是gay。
是gay,gay死了,張載焓當時冷笑了一聲之後說,我和毛東在一起“開心”到要飛升了。
那個女同學笑得差點被吃的東西嗆住,但是這個玩笑之後,張載焓能感覺到兩個人之間好像距離更近了一步,原來能算同學,現在能算朋友。
就是這個事情的第二天,吳幼梅在一節數學課下課之後突然跑到了張載焓的面前。一開始張載焓以為小姑娘要問問題,就看着她靜靜地等,但是小姑娘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東西。
一塊手掌大小的粟米糍粑。
張載焓沒明白,正要問,吳幼梅說了一句:“張老師你比來的時候瘦了好多,是不是都不吃飯,你餓不餓,吃粟米粑粑吧。”
他咽了咽口水,突然明白了什麽叫所謂的“會心一擊”。
吳幼梅家裏條件在村裏不算好,在雙山村條件不是很好的家庭,基本上可以順利劃歸到“貧困”。讓吳幼梅出來讀書純粹是因為她是妹妹,而且吳家哥哥出去打過工,思想比較開放。這塊糍粑不出意外的話是吳幼梅的午飯,又或者是吳幼梅偷偷從家裏帶出來的。
“老師每天都吃飯的,幼梅不用擔心。這塊糍粑是你的午飯嗎?”
張載焓半蹲下去,盯着小姑娘漂亮的小臉挪不開視線。
當他犯花癡吧,真的,就這一會兒。
吳幼梅大概是有些聽出來了張載焓話外的意思,怕自己承認是午飯之後張載焓不吃,所以過了半天才沒撒謊成功點了點頭,然後笑了一下。
這一笑把張載焓心都笑化了,哼唧了半天差點不會說話,最後別出來一句:“老師中午有飯。”
“但是張老師瘦了很多……”
張載焓點了點頭,沒有解釋,因為總不能和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解釋說老師喜歡男的結果被同學們發現了家裏也知道了所以抑郁了才瘦的。他嘆了口氣,腦子一熱,摸了摸吳幼梅的頭。
“之前是其他原因,不是因為不吃飯。我保證之後一個月胖起來。胖不起來的話幼梅就站我面前哭不讓我走不讓我回學校上課。”
吳幼梅認真考慮了一下,然後答應了。
從那天之後,張載焓心裏開始慌,從滿腦子的毛東毛東同性戀同性戀他爸他媽學校變成了滿腦子的“萬一胖不起來了怎麽辦”。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雖然沒覺得自己精神壓力變小,卻還是成功地胖了起來。至少,用他剛交朋友的那個女同學的話說,看着人比之前健康了。
回學校那天,張載焓胡子刮得很幹淨,但是頭發明顯長到擋眼,雖然比來的時候瘦了,但是至少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吳幼梅的事情他都沒有敢和毛東說,一是心裏知道毛東一聽是吳幼梅看他太瘦了才這樣做肯定要炸鍋,二是,他不太敢,怕東哥知道他感情深到這種地步之後,怕他。
從貴州回去他特意買的機票,雖然因為自己形象問題猶豫了一下,但最終想見人的心情獲得了勝利。他從接機口出來的時候毛東穿着一身正裝站在那看着他,表情陰陰晴晴的。他出了口氣之後咧開嘴笑了笑,然後拉着箱子走過去。
毛東沒接箱子,而是直接把他背的雙肩包卸了換到了自己肩膀上。
倆人都沒說話,走了一會。飛機到達時間是六點多,沒延誤,不知道毛東要不要加班。張載焓其實是有點餓的,所以考慮了一下之後分別想好了如果在機場吃完飯和不在機場吃完飯兩種情況的餐館選擇。
“瘦了。”
毛□□然說了一句,張載焓只來得及嗯了一聲。
“你要不要吃完飯先把頭發剪了?”
“喲,東哥,這麽快嫌棄我?”
毛東搖了搖頭:“簡直看不下去。”
“我|操!我這已經是胖了之後好嗎!你不知道,我們班有個小姑娘說我太瘦了差點把午飯讓給我,從那之後我就天天想着怎麽把自己吃得胖一點——”
等張載焓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之後反正已經來不及了。毛東明顯腳步都頓了頓,等他說完之後轉過頭就瞪了他一眼。
“我晚上要吃辛香彙。”
張載焓趕在毛東說話之前提出了要求,然後想起來自己忘了問毛東是不是加班。不過毛東只是點了點頭,二話沒說就是一句:“好,辛香彙。”
辛香彙生意比較好,所以挺難訂到位子的。張載焓反正不管毛東用什麽方法,但是對方答應的時候,內心真的是一陣滿足。
他什麽時候都沒有過因為一頓還沒吃的飯而這麽滿足過,心裏想着這果真支過教的人就是不一樣……然後他一回頭,看見毛東眼圈都紅了。
張載焓被吓得不輕,下意識用手拉住了毛東的小臂,想張嘴問怎麽回事但是又問不出來,呼吸一會就急促起來,心跳也跟着上來。毛東看了他一眼,給他遞了個算是笑臉的表情。
“我們原來的輔導員都給我打電話了,說你不填華北局的內定表。你從家裏回來之後一句都沒跟我提你家的事情,然後轉頭就去山裏支教兩個月,回來之後整個人變成這樣……載焓,我本來今天晚上打算跟你提分手的。”
張載焓傻了,腦子裏噼裏啪啦過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操,別啊。東哥你想多了,我去支教是因為本來就想支教,再說跟家裏說的最多的也都是我是gay而不是跟你談戀愛的事情,支教瘦是因為水土不服,頭發長因為自己剪了肯定要剪毀我他娘的實在下不了這個手啊。東哥,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跟你沒關系的,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啊。不跟你說純粹是不想你知道我們班那個小姑娘啊,小姑娘太好了,長得又好看又聰明,我本來還想排除千難萬險給你發照片的,但是怕你一看照片一聽說給我送午飯的事跡把小姑娘從我懷裏騙走了怎麽辦啊,那我不是人人兩空了嗎。”
毛東的表情到最後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了,張載焓才閉嘴,心裏還是擔心着東哥因為他太把這段感情當回事而怕他。
倆人之間再次沉默下來,毛東直接領着他去了停車場,把行李都放好人也坐上車之後,毛東才一邊發動着車一邊嘆了口氣。
“載焓。”這句話開始時候的語氣吓得張載焓又一哆嗦,“你放心,分手的事情再議。反正我是不會和你說的,不管将來我媽那邊的壓力也好,工作上的壓力也好,或者你爸媽那邊非讓你結婚之類的。我不會再和你提這個話題,除非你要說——什麽時候你想分了,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張載焓愣了愣。
“我|操……我|操毛東你有病吧。”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得了,我始終是那個比你大兩歲比你更早進入社會的——”
“你在方遠身上做不到的,就非得他|媽在我身上補回來?!”
“跟方遠沒關系。”
“少他|媽扯淡行嗎!”
毛東開着車,走到大路上之後開始有一些堵,關着窗戶開着空調低速行駛,車內幾乎沒有什麽背景音,也因此,安靜下來之後張載焓覺得耳朵空到要炸了。
“東哥,這事兒再說吧。我不想跟你因為這種問題吵。”
“嗯。”
紅燈這會變了綠燈,毛東的車幾乎是最後一個駛過停車線的。路口比較亂所以毛東沒說話,但是轉過去之後,毛東單手握着方向盤,右手準确地摸到了張載焓手的位置,然後拿着翻了個個,直接順勢十指交握了。
兩個多月的情緒一下子全部堵到了張載焓的嗓子眼。
他看着窗外,人,車,建築物。燈,一點點聲音,路,人行道,街邊的店面。張載焓甚至不知道他所在這條路叫什麽名字,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愛過這座城市。
他從來沒有這麽愛過南京。
到了17年一月份的時候,張載焓昏天黑地地準備三校聯考。三校聯考的成績加上績點、面試、英語、戶口幾個因素,基本上就可以決定之後的工作去向。系裏想留在南京的學生很多,所以競争壓力自然比較大。而且說實話,張載焓有些沒譜他在輔導員那邊的印象,所以心裏知道還是硬實力再提一提比較好。
但是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年級輔導員幾乎在所有用人單位面前說盡了張載焓的好話,所以到後來陳思又拿給他一份華東局的意向表的時候,他差點感動地直接哭出來。
這件事情他只跟嚴岫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