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明臺起了大早,因為情緒亢奮,基本一宿沒合眼。
開門的聲響不大,他從窗前轉過身來,看見剛進門的人:“桂姨,原來是你啊。”
“小少爺,是我,”桂姨見明臺起得早,也沒有露出驚異的表情,只和和氣氣地笑,“廠子裏機器出了問題,大小姐讓我跟你說她就不在家裏吃飯了,大少爺昨天一晚上沒回來。小少爺你早餐是到樓下去吃,還是我給你端進屋來?”
明臺點點頭,他一晚上沒睡,臉色不好,精神卻并不困倦:“到樓下吃,我洗漱了就下去。”
早飯吃了剛擱下碗,桂姨就端了溫水和盤尼西林過來:“小少爺,該吃藥了。”
明臺低頭瞧了一眼擺在自己面前的藥丸,又瞧了一眼桂姨和和氣氣的笑臉:“我身體好,不用吃藥,小感冒抗一抗就好了。”
“小少爺真愛說笑,生了病,當然是要早吃早好的。”
“這藥吃多了就有了依賴性,到時候戒不掉就不好了。”
桂姨束手恭敬地點了點頭,依舊是很好說話的樣子:“小少爺要是不喜歡西藥,正好大小姐念叨着讓我給您抓一副中藥。就是中藥見效慢,一副少說得喝七八頓,但藥性要溫和得多。”
明臺盯着桂姨眯了眯眼:“桂姨來明家多久了?”
“算算,有二十多年了。”
“也夠久了,”明臺捏着藥丸吞了,語調頗有幾分感慨,“原來是你啊。”
桂姨還是和和氣氣地笑:“是我,不是我是誰?”
明臺擠電車的時候,藥勁開始慢慢上來了,吞食比吸食見效慢,但效果長。他的排異情況很嚴重,頭暈,惡心,視線模糊,渾身乏力。
電車開得很慢,行駛平穩的轉彎,明臺晃了晃,眼看着就要倒下。一雙手從後面靠近,牢牢架住了明臺快要下滑的身體。
明臺側頭,模糊的視線裏判斷了一下對方的身份:“又見面了,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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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王天風是一身舊式長衫的生意人,帶着圓片的眼鏡:“你怎麽了?”
“死不了,”明臺調整了下姿勢,将半身的重量都壓在王天風的手臂上,“王先生怎麽來了?”
王天風攙着明臺:“路過。”
這回答不盡不實,明臺也不在意:“我今天得逃課了,王先生不忙的話,我請你跳舞。”
“時候太早,百樂門的舞女怕沒上班。”
明臺點點頭:“那就去馬場,我養了一匹,再不去就不認識我了。”
到馬場的時候,明臺的狀态已經好多了,他甚至看起來神采奕奕的,比往日還亢奮一些,熟門熟路地帶着王天風進了大門。
經理剛巧從大廳過來,看見明臺立刻笑得殷勤:“小明先生今天怎麽來了,我讓人帶你去馬廄。”
“不急,我的朋友想歇一下,給我們開個煙室。”
“煙室,這……”認識明臺,又叫他小明先生的,必然是認識明長官。認識明長官的,大多知道他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主義者,家長風範不容侵犯。
“我們只是要個房間,不要別的東西。”
“小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們這裏明長官時不時要來……”
明白經理後半截沒說完的話依舊是一句拒絕,明臺擺了擺手:“我明白了,我跟朋友自己去馬廄。”
“那好,馬廄那邊随時有馬師接待。”經理的笑容恢複殷切,點頭離開。
明臺轉頭看向王天風:“王先生,走吧。”
王天風正狀不經意地調整眼鏡,手掌遮住了半邊臉:“好。”
馬廄裏,明臺揮退了馬師,自己撈了些馬料遞到烏骓嘴邊。四周沒有人,多的不過是馬廄裏悠閑啃着草料的矯健馬匹,明臺也就開了話匣子:“我現在的處境很有趣,軍統認為我是延安,特高課認為我是軍統,也不知道是誰的傑作。”
“是啊,是誰的傑作呢?”
“冤有頭債有主,”明臺歪頭正看着王天風,“要是有一天我抽大煙抽死了,總得找個債主。”
“明先生謙虛了,要是別的人進了特高課,可不會抱怨抽大煙這種事。”
“怎麽,王先生現在又懷疑我是特高課的人了?”
王天風搖頭,雖然沒笑,但表情就有些失笑的意思:“明先生出身名門,兄長明長官是新政府的中流砥柱,讓特高課在調查時有所忌憚是正常的。我不過是感慨一句,明先生不用這麽敏感。”
“盜竊特高課情報時,特意留下我的手表,王先生感慨的方式真是特別。”
“什麽手表,我可不知道。”
“我們真是一點交情都沒有,你覺得我能理解你的這份幽默感嗎?”
王天風聳肩的動作很惬意:“興許可以呢?”
“在學校裏,你說我是你加入組織的唯一退路,我有一瞬間信了。”
王天風給明臺再遞了一把草料:“明先生是說現在不信了?”
“在學校說你想加入組織,只是為了試探我是不是延安,”明臺接過草料,一把扔馬槽裏,拍淨了掌心的渣滓,“就跟你為了試探我是不是軍統抓我進76號,為了試探我是不是日方勢力在偷竊情報時留下我的手表,是一樣的。”
“明先生是不是這些天精神太過緊繃,我認識一位出色心理醫生,在緩解壓力方面有着優秀的醫術,”王天風面對明臺,分外坦然,“如果明先生有需要,我可以給你聯系方式,報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你已經死了。”
王天風一愣,然後露出惋惜的表情:“實在是太可惜了,那實在是一位出色的心理醫生。”
明臺瞪着王天風,表情兇狠。
相較之下,回視的王天風,眼神幾乎算是親切和藹從容平靜的。
“三番兩次讓我命懸一線,王先生真的不覺得應該給我個交代嗎?”
“我以為明先生會先謝我多次的不殺之恩。”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在抗日的份上,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
“不過是因為害怕也危及明長官的性命,明先生何必把自己說得這麽偉大。”
“是,要不是擔心大哥,我早就通知特高課,讓南田洋子的槍子送你上西天。”
“明樓是一個以和平解放為借口,大東亞共榮為幌子,用經濟複蘇粉飾太平,為僞政府和日本人服務,殘害同胞迫害群衆危害民族,手上沾滿烈士鮮血的漢奸走狗,”王天風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穩重的時候看來氣質十分凝練,“你不用擔心我的被捕,會暴露一個漢奸。”
“你真的不怕我通知特高課?”
“保家衛國,驅逐外寇,我早已做好了為振興中華,民族獨立而死的心理準備,有什麽可怕的?”
“你覺得這樣标語口號樣的東西可以動搖我嗎,”明臺一挑眉,“王先生現在不像是正規軍校裏畢業的,做派倒像延安那群一貫空手套白狼的土匪。”
“我從來沒想過要動搖明先生,我不過是跟自己打了個賭。”
“賭?”
王天風點點頭:“賭明先生也有一腔愛國熱血。”
“王先生行事風雷,不擇手段,想法這麽舊派,不覺得可笑?”
“明先生是說硝煙戰火可笑,還是喪權辱國可笑?是山河飄搖可笑,還是斷壁殘垣可笑?”王天風盯着明臺,眼神裏平靜地浸潤着兇光,“明樓作為當代知名的經濟學者,為虎作伥,當僞政府的中流砥柱,為侵略者奴役自己的民族和同胞,才最可笑。”
“住口。”
“這些事,我不說明先生也知道,掩耳盜鈴不覺得可笑嗎?”
“我不想聊了。”明臺咬了咬牙,轉身就走。
“站住,明先生,再走我可就開槍了。”
明臺停住腳步,慢慢轉回頭,對上王天風端着的上了膛的槍口,黑洞洞的:“王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我還想問明先生這是什麽意思,”王天風偏了偏頭,目光所及,堆垛的草料裏傳來悉娑聲響,“旁聽者似乎太多了一點。”
南田洋子從草垛後面走出來,她容貌妍麗,姿态優美:“我們終于見面了,毒蜂。”
“久仰了,洋子小姐。”王天風雖然端着槍,談吐還是符合禮貌禮儀的。
南田洋子轉向明臺,她談吐也很得體,并不顯露出殺人如麻的樣子:“明先生,既然成功引毒蜂現身,你可以先走一步了。”
這一刻,誰要是說南田洋子一點激怒王天風,讓他當場射殺明臺的想法都沒有,明臺半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