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歐教授主持的“哥特文藝複興”沙龍,明臺本來不打算去,但是為了避免再次見到歐教授的臉是第二天的社會版頭條,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參加。
随着明長官在新政府的地位蒸蒸日上,明臺在學校裏的人際是每況愈下,憤青們攢着勁,費盡心思和文思來諷刺親日家屬。為了避免一場“哥特文藝複興”的主題偏去了“大東亞共榮”,明臺借口無聊到陽臺上透氣。
目光定格教學樓下花壇,明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你的行事可真是大膽,王先生。”
“不比明先生膽大。”王天風站在明臺身側,穿着同樣的校服,俨然是一名學生的樣子。
“王先生居然大白天出現在人來人往的學校裏,”明臺微側過頭,“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個死人。”
“有些事情需要跟明先生确認一下,想想,還是得來一趟。”
“哦?”明臺的語調忍不住帶了調侃,“王先生還有什麽事情,是需要跟我确認的?”
王天風的表情卻并沒有配合着露出笑來,五官端正,堪稱嚴肅:“你是不是延安?”
明臺一愣,語調裏的輕松也收斂了,轉頭正看向王天風。
王天風就在明臺的注視下,同樣的問話,一字沒變,重複了一次:“你是不是延安?”
明臺小心地左右探看了一下,才皺着眉再次看向王天風,壓低了聲調:“王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還需要我重複第三遍嗎?”
“不,我聽懂了你在說什麽,”明臺連忙擡手制止,頓了一下,挫敗地摸了一下腦門,“我是說我聽懂了你這個問題,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你怎麽會這麽覺得。”
“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你覺得我會怎麽回答?”明臺挑高了眉梢,“我現在問一句你是不是延安,你會回答我嗎?”
“不是,”明臺還沒反應過來,緊接利落的回答後面,王天風又是一記重磅的坦誠以待,“我是軍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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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風坦白得明臺都有些懵了,張嘴嗫嚅半晌,才逼出一句:“王先生行事真是非同尋常的大膽。”
“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明先生回答我的問題了?”
王天風太過坦白,明臺要是顧左右而言他就顯得小家子氣了,明家小少爺一貫胡攪蠻纏,冷不防遇見屢出奇招的王天風,倒像是被将了一軍。明臺垂了下眼皮子,也換了張比較嚴肅的臉:“王先生今日現身前來,就算我不說什麽,怕也是心裏有七八分的把握。”
王天風抿了下嘴,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王先生今天來,當然不可能是跟我敘舊的,我們可沒什麽交情,”明臺的目光緊鎖了王天風的眼睛,一眨不眨,“不如王先生索性把來意都說明了,我才好斟酌一下,到底要不要讓王先生心裏七八分的把握變成十分。”
“明先生說話真不痛快。”
“現在顯然是王先生要有求于我。”
“也對,”王天風點點頭,應承得很利索,頓了一下,“我想加入組織。”
明臺一愣,簡直是傻眼了:“王先生,我剛才說我們沒什麽交情,一點要跟你客套的意思都沒有,我們是真的什麽交情都沒有。”
“我知道,但你現在是我知道的唯一途徑,我只能通過你。”
腦海裏千回百轉,明臺的話到嘴邊,只剩下一個簡單的問:“為什麽?”
“我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我非常有興趣知道到底是什麽樣不該知道的事情,動搖了王先生的愛國信念。”
“我的愛國信念并沒有動搖,同樣是抗日,我只是換一個上峰。”
“如果王先生因此被遣送回重慶,坐在軍事法庭的審判席上時,還能夠面色如常地說出這樣的言論,我将會佩服王先生的勇氣。”
“你在諷刺我?”
“我表現得不夠明顯?”
四目相視的瞬間,王天風的眼睛裏有兇狠的匪氣,浸過血的殺伐果斷,目光都帶着披荊斬棘的力量。
明臺卻絲毫不相讓:“一把刀不應該有自己的思維,無論是什麽讓你産生了脫離軍統加入組織的想法,你這把刀,鈍了。”
“明先生的言論真是新鮮,貴黨不是一直致力于策反所有可能被策反的力量,”王天風觀察着明臺的表情,“還是說你覺得我沒有被策反的價值?”
明臺露出從容的笑來:“如果這個理由更能讓王先生接受,那麽就用這個理由吧。”
王天風盯着明臺的臉看了半晌,沒有從針鋒相對裏看出絲毫別的情緒,終于只是聳了聳肩:“希望下次再見的時候明先生可以改變主意。”
“還是不要再見了。”明臺轉身就走,沒有回來,在心裏默默補充,見你就沒好事。
直到下了樓,穿過學校,走到校門口,明臺才偷偷地長籲一口濁氣。
王天風為什麽不殺了他,在每一次見面都有殺了他的機會的情況下,明臺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延安和軍統,在沾染鮮血這件事上完全不遜色于76號和特高課。
現在明臺終于知道了原因,王天風是軍統,王天風以為他是延安,王天風保留着他的命,作為離開軍統的退路。在這種情況下否認自己延安的身份,簡直是當面撕毀了唯一的護身符,所以明臺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于是問題又來了,到底是什麽,或者說是誰,讓王天風認為他是延安?這個什麽,或者這個誰,是不是只讓王天風認為他是延安?還會不會有別的誰,得知了相同的什麽,也認為他是延安?
明臺望着街道上川流的人群,終于只能感慨一句:“明長官現在新政府裏的處境,未免也太嚴峻了。”
“小明先生,洋子小姐想見您。”
忽然出現在面前的男人,躬身的姿勢和腔調古怪的中文,讓明臺輕輕皺了一下眉:“我想我已經跟洋子小姐說得很清楚,我們并沒有什麽可談的了。”
黑衣的男人并不因為明臺幹脆的回絕而露出惱怒的表情,他保持着謙和的神色,向明臺遞出了一支表:“洋子小姐說如果小明先生看見這支表後,仍舊堅持自己的想法,那麽她也不會強求。”
明臺低頭盯着男人承在手裏的瑞士表,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那裏正戴着明誠送回的失而複得的表,簇新的,跟男人手中的表一模一樣:“你帶路吧。”
男人側身,擡手示意了一下停在身後的汽車。雖然還保持着謙和的面具,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他對明臺在意料之中的反應的滿意。
汽車停在特高課,明臺跟着男人一起上樓。
剛過臺階,就看見兩名憲兵押着一個人穿過走廊。說是押有些勉強,身形萎頓血肉模糊屈膝半跪腳背貼地,過處拖着長長的血痕,說是架更為貼切。
男人見明臺的目光凝視着被架走的人,用強調古怪的中文解釋道:“這是頑固的抗日分子。”
“特高課公務繁忙,一天不知道從租界抓走多少負隅頑抗分子,若是個個穿堂過廳,怕是再多的抹布都擦不淨地板的血。”
男人不防備明臺點明了這是給他的下馬威,飛快地瞧了明臺一眼,只是擡手示意:“小明先生這邊請。”
南田洋子的辦公室門口,男人并沒有進去,只是躬身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了。
明臺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自己敲開了門:“洋子小姐。”
“小明先生,”一身戎裝的南田洋子,美麗中透着英氣,“請坐。”
明臺在沙發裏坐了下來。
“喝點什麽,小明先生。”
“随意。”
“小明先生出身名門,嬌生慣養,吃穿用度都很精細,您說随意是客套話,我也不敢真的随意了,”南田洋子的茶櫃上,有一套完整的滴壺,褐色的液體帶着焦香正滴入下方的玻璃壺中,“現磨的咖啡,小明先生要加糖和奶嗎?”
明臺穩坐在沙發裏:“洋子小姐不必兜圈子,有什麽事還是直接說的好。”
征詢意見失敗,南田洋子在明臺面前擺了一杯苦咖啡,然後在明臺旁邊的沙發裏坐了下來:“咖啡豆是國外的帶回來的,小明先生嘗嘗,要是喜歡,可以帶一些走。”
“我說了,洋子小姐不必兜圈子。”
南田洋子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小明先生很心急?”
明臺豁然站起身來:“如果洋子小姐找我來只是聊家常的話,那麽請恕我先走一步。”
“恐怕不能如小明先生所願。”
“你想做什麽,逮捕我?”
南田洋子擱下咖啡杯,擡頭瞧着明臺,她容貌妍麗,姿态優美,談吐也很得體,并不顯露出殺人如麻的樣子:“我以為我向小明先生展示的那塊手表,已經充分表達了我的善意。要知道,那可是我從領事館的檔案房裏拿回來的,珍貴的證物。”
“你到底想說什麽?”
“還是再坐坐吧,小明先生,”南田洋子輕點了一下茶幾,她并沒有蓄指甲,但是手指很漂亮,“咖啡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