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陳醫生是不是陷害禮旸的人,這還不清楚,但他的上位或多或少是借了禮旸墊腳的,他如今被抓了,按理說,禮旸應該高興的,可聽着雲芬姐對陳醫生和李局那些捕風捉影的描述,他卻怎麽也賠不出笑臉來。
冷嘲熱諷、說風是雨、落井下石,曾經絲絲縷縷扣在他身上的那些行徑,如今也原封不動地扣在了另一個失意的人身上。這讓他覺得心底發涼,有名有利的地方就有争鬥,有争鬥,就有摸不透的人心,其中,善者真摯,惡者可怖,道理他都懂,也不至于幼稚到不能接受這些是非黑白的地步,只不過,見得越多,就越發厭倦這些繁複無休把戲。
禮國盛也同在衛生系統,系統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往上往下都不可能瞞得住,沒過半天,他也聽到了風聲,還踩着中午的飯點兒給禮旸打了電話,問他之前跑晉升的事走的是誰的關系?
中間人當時打點過李局禮旸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自己真正賣力跑的關系并不是李局,眼下這攤渾水還沾不到他身上來,可礙于是在食堂接的電話,人多嘴雜不便說話,他就只是含糊了句讓父親放心。
禮國盛會意,也就不再多問,只是叮囑他晚上回趟家。
晚飯,母親照例張羅得可口豐盛,可父親似乎不怎麽有食欲,随意挑了幾筷子,就拿深沉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看着禮旸,明顯是有話說,卻欲言又止。
母親除了給父子倆布菜,叮囑他們多吃一點,也沒別的話了。一家三口,心裏都藏着事,飯是吃得沒滋沒味兒的,這悶聲不響的氣氛一直僵到菜盤見底,才聽母親不着邊際地問了句,“小旸,你最近是不是胖了點?”
禮旸頓了片刻,笑了,“可能是,沒過稱。”
父親則堅持忍着,依舊什麽也沒說,把碗底的飯扒拉完就離了餐桌,等到母親把餐桌都收拾完去廚房洗碗了,他才清了清嗓子吭了聲。
“李峥嵘那事,什麽情況?”
到這會兒,禮旸才恍然明白父親剛剛閉口不提的用意,大概是不想讓母親聽了去,跟着瞎操心。
“下午出公告,雙規了,受賄。剛升上去那同事,早上也被帶走了,可能跟他有關。”
話音剛落,父親就拉了張黑臉,沒好口氣地冷哼,說,“擱三五年前,系統裏還沒李峥嵘這號人物呢,眨眼踩着你林叔的肩膀就上去了,摔跟鬥,也是遲早的。”
“林叔不是正常退休麽?”禮旸有點詫異,父親怎麽忽然往這八竿子外的事情上扯了?
而聽父親這話裏的意思,老局長林海生退位的事,還有其他的隐情?
禮國盛被兒子這一問,也不知道得從何說起了,他眯上眼睛點了支煙,慢悠悠地回想,“是退休,只不過提起了小半年,當時要提上來的也不是李峥嵘,這人就是空降的,你林叔被逼得沒轍,就幹脆跟單位請了病假,捱到退休時間到了就直接辦了手續,證明還是我給開的。”
“他……”
“哎,都過去的事兒了,李峥嵘這人不簡單,以前沒想告訴你,還想着你在他手底下,說得多了,你也有壓力……我也就是想起來了提一嘴,罷了,沒啥……你心裏有數就行。”禮父說完兩手一擺,也不打算繼續解釋了。
長輩的事情,牽涉的人情、關系往往複雜得多,出于對林叔的尊重,禮旸也不好八卦追問,這問題也就作罷了。父親的意思他清楚,無非是想說李局這個人複雜,讓他留點心,只不過防人也不是件易事,真有心要算計你的,總會有叫你防不勝防的時候,現在還沒到被牽連的時候呢,再怎麽擔心防範也是多餘,總不能雷還沒打呢,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
所以父親憂心的那些,禮旸并不挂慮。
只不過在聽知李局和陳醫生被抓的一瞬間,他确有那麽一點點慶幸,慶幸自己當初晉升的事沒成。
禮國盛把一支煙抽完,正打算醞釀下一個話題呢,禮旸的手機就響了,他拿過了一看,見是邱少晖打的,便幹脆回了房間。
邱少晖倒沒什麽要緊的事,就是覺得今晚見不上面了,心裏想。
要說惦記,禮旸也惦記,他不是沒幹過睡到半夜睡不着、又開了車去找邱少晖的事,倒沒那麽多矯情的膩歪,只是有個人在旁邊睡習慣了,一個人呆着就總覺得缺了點什麽,空落落的。
兩人平時通電話的時間少,不在一塊兒呆着時,禮旸不是在單位就是在家,總歸不方便說話,有的也都是公式化地問句吃飯沒?在幹嘛?就草草挂了電話。
可今天,公式化的話三兩句說完了,禮旸又下意識地拖住邱少晖,正兒八經地把單位的事說了,也把父親說的、心裏想的,一并都說了,莫名地舍不得挂電話。
而他在心裏憋了一天的煩悶和不踏實,也在聽到邱少晖聲音的瞬間,得到了撫慰。
“你沒沾過李局這人吧?”邱少晖問的問題和禮父一樣。
禮旸聽了,兀自笑開,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往他胸口上扯了一下,很麻,很暖。
“我沒事,放心。”
“你要不,晚一點,還是過來吧?”顧忌禮旸的父母,邱少晖想安慰他,卻也沒敢把話說死。
“不了,今晚我養精蓄銳。”禮旸說完壞笑了一下。
邱少晖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咬咬牙嗤道,“能讓你惦記這事兒,我也算是值了……”
兩人說着說着就鬧上了,之後半句正經的都沒了,不知不覺間就胡扯了半個多小時,後來還是小楊慌裏慌張地來把邱少晖叫走,這倆人才舍得把電話挂了。
禮國盛從禮旸進了房間開始就重新點了支煙,連着抽了兩支還不見兒子出來,就剛剛兒子那眉眼間掩不住的笑意,他就是不猜也知道來電話的是什麽人,可兩個大男人,隔三差五的見面還不夠,打個電話都要說這麽久,有什麽可膩歪的?
當父親的頓時有些不能接受,煙越抽無名火越大,心裏還彎彎繞地琢磨着,這事兒到底是兒子占了人家便宜,還是兒子讓人給占了便宜?
總之,越想越煩。
等禮旸回到客廳,屁股一沾沙發,就聽父親沒好口氣地悶哼了一聲,“我和你媽都不瞎,回了家也不知收斂!”
“……”禮旸被這悶頭一棍打得暈乎,還沒回過神來,又聽父親自己轉移了話題。
“你媽這碗都洗好長時間了,去,看看有什麽幫忙的。”想了想,父親又道,“找機會……你自己跟她提一提,讓她也有個心理準備。”
說完,又續了一支煙,禮旸讓他少抽一點,他仿若未聞。誰都不知道,他要在心裏提醒自己多少遍兒子沒錯、兒子也無辜,才能勉強壓住內心的煩悶、不解和惋惜。
母親的碗筷都收拾完了,可人還站在竈臺前忙活,不知在弄些什麽,禮旸湊過去看了一眼,就被母親連連推開,說讓他去陪他爸說說話。
“爸讓我過來看看的。”禮旸說。
“廚房有什麽可看的,去去,出去,我把這雞過了水放鍋裏炖上就行,馬上好了。”母親說着,拿圍裙擦了擦手,才擡頭正視兒子。
兒子的精神頭很好,她看在眼裏也跟着高興,可心裏到底有道難以攀過去的坎兒,高興之餘,她又發愁。她不是沒勸過自己別逼兒子,可到頭來最大的寬容也只是不過問,好像只有沉默,才能讓一家人心安理得地忽視那個缺陷,把日子過太平了。
禮旸見母親看他的眼神墜墜下沉,怕是有什麽事,便忍不住問了她,“媽,怎麽了?”
母親被他一問倒別開了頭,轉過身去又忙活了起來,她把過了水的雞碼進炖盅,又撒了點枸杞洋參,添上水開上火,等這些都忙完了,才停下來,垂着頭猶猶豫豫地開口,問,“小旸啊,你……是不有對象了?”
想到父親方才的提點,禮旸才把下意識想否認的話收了回去,轉而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那找時間帶回來吃頓飯吧。”母親說。
“嗯?媽?”禮旸怕母親會錯了意,以為對象說的是個姑娘,張了張嘴就想解釋,可心裏糾結着,又不知該說我對象您可能不太喜歡合适,還是果斷回絕了直接?
可沒等他掙紮完,母親又含含糊糊地堵了句話,說,“帶回來吧,我知道……我都知道。”
話說完了,她也不等禮旸回應了,自顧解了圍裙就往客廳去了,不一會兒,就聽到她口氣尋常地跟父親說,“你給我轉個江蘇衛視,那電視劇開始了,快點……”
“又看那些家長裏短吵個沒完的戲,我紀錄片沒看完呢!”
“你明天看重播去,昨晚看那姑娘上醫院了,估計是得病了,哎我看看那小夥子怎麽辦,你給我轉過來!”
“哎……行行行,看吧看吧。”
……
聽着父母別扭拌嘴,禮旸才緩緩舒了口氣。
正如父母理解不了他為何會對男人産生感情,他同樣也理解不了枯燥無味的紀錄片和都市偶像劇之間能有什麽好看與不好看的差別。他們也都清楚,無論怎麽努力,也總歸站不到對方的角度上感同身受,好在,還有包容。
為了對方,也為了這個家。
吳天來店裏找邱少晖,趕上他正在裏屋打電話,小楊一見他來就莫名緊張,匆忙地給到了杯水就着急忙慌闖進裏屋去叫人。
既然是登門了,邱少晖也不可能躲着不見,他挂了電話走出去,就看見那人正端着水杯一口一口喝着,不緊不慢地,和以前比起來,似乎多了點與世隔絕的清冷。
愧意再生,邱少晖暗自嘆了口氣,還是舉步走了過去。
吳天瞥見邱少晖過來了,便擺正了視線看他,順手放下了手裏的杯子,不着邊際地嗤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不敢見我了呢。”
吳天來意不明,邱少晖無心與他玩笑,只是避重就輕地問,“有事兒?”
“有。”吳天斬釘截鐵地點頭。
要是換作以前,他多半會反問一句,沒事兒不能找?不過現在省了,他知道邱少晖沒心情陪他鬧,也就不自讨沒趣了,挺幹脆地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信封,端正地挪到邱少晖跟前,宣布道,“我要結婚了。”
邱少晖愣了一下,挑眉看向眼前的人,沒出聲,也沒什麽表情。
“真的,2月1日擺酒。”吳天努了努嘴,又端起水杯想喝,卻發現杯裏已經沒水了,于是喊了小楊過來加水。
邱少晖把信封拆了,抽出請柬,打開來了便見上面用正楷寫着:恭請邱少晖賢友攜伴于公歷2015年2月1日出席吳府趙府聯婚喜宴,天成大酒樓和美人間宴會廳,十七時恭候,十八時入席,新郎吳天、新娘趙語蔓敬約。
吳天心事再多,也不會拿這事兒開玩笑,盡管事出突然,但人到了适婚年齡,家庭有了壓力,即便閃婚了也合情理。
邱少晖沒表現出意外,只是把請柬上的內容仔細看了一遍,便正兒八經地說了句“恭喜”。
吳天聽了就一個勁兒地笑,他皺緊了眉頭又咧着嘴,半分沒有高興的樣子,笑得很是難堪,“我就知道是這話,那就這樣吧,帶上你的白月光一起來。哦,我還沒問你呢,你……如願以償了吧?”
這問題不想回答,他和禮旸之間的事,早沒了向吳天解釋的必要。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想多問,吳天是成年人了,做什麽決定、走什麽路,都該他自己去承擔,幸福這東西,都是冷暖自知,事過境遷了,邱少晖也再沒有過問吳天過得好不好的心思。
可吳天似乎不想停止這個話題,口氣越發帶刺,“邱少晖,我們這種人,能走的路不多,今天這個人是我,明天可能就是你了。”
邱少晖也沒反駁,只是拿起請柬朝吳天晃了晃,說,“吳天,這個,是你的選擇,我也有我的選擇。”
不能混為一談。
“行。”吳天哼完,站起來拍拍屁股就往店門口走了。
邱少晖還坐在,沒有起身送他的意思。
結果吳天的幹脆利落只堅持到了店門口,還是停了下來,他回過頭,再一次去看那個他真心待過的男人,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沉吟了片刻,他冷着聲問,“你不覺得悲哀嗎?我們這種人,活到最後,都不能談喜歡和不喜歡了,只剩選擇和負責,呵……”
門被大力地甩開又合上,屋外肆虐的冷風趁着門一開一合的瞬間竄了進來,刺骨而蒼涼,順帶着,把吳天那話的餘音也沖了個四散。
邱少晖不能否認吳天說得在理,也不能否認,妥協往往是人無奈之下的退路,不只是對他們“這種人”而言,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這樣,可人生的哀與幸、喜與悲,不該單純拿喜好來定義,沒有人會逼你去走絕路,也沒有人有義務把你引向康莊,都是自己走,自己摸索,最後覺得值了,那就是值了。
禮旸站在聚會上坦白時,給了他不少震撼,對于那些事實本來如此的事情,是該有點兒堅持下去的氣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後,過最坦蕩的人生。
吳天認為的悲哀,在邱少晖看來,卻是在苦澀中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甘甜。
陳醫生被帶走的第三天,績效考評組的張主任給禮旸打了電話,沒說別的,只讓他把績效重新整理了報一遍,言下之意就是之前那份作廢,禮旸不清楚裏頭的彎彎繞,也不想再問了,領了命就乖乖把事辦了。
陳醫生被抓之後一直無聲無息,按理說,如果只是協助調查,沒有實證的話,過個一兩天也會放出來的,就算真抓到了什麽,照陳醫生這個懸乎的背景起碼也能撈個保釋,然而什麽都沒有。
單位裏議論的人漸漸少了,大家都覺得,好些天沒消息,基本就是定了性了,再八卦也就沒意思了。落了馬的人總是很快就被人抛在腦後,連多踩一腳都懶得。
一直到周五,局裏連下了幾道通知,黃副局長暫代李局的職位,禮旸暫代陳醫生的職位,至于陳醫生,停薪停職,繼續接受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