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元旦假期剛過完,上班還沒兩天,省裏的考評團和專家就下來了。
考評團帶隊的還是張主任,一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問個三七二十一,見了禮旸就一把摟住他直拍肩膀,歡天喜地誇道今年成績不錯啊,比去年都翻了近一倍,我可是帶着幾個專家來跟你們拜師學藝的!
禮旸知道他是認錯了領導,又不能直接指正,只好淺淺一笑溫和地回應,說不敢當,同時識相地讓開身子,側手引向陳醫生的方向介紹道,“這是我們專項辦公室的領導,陳主。陳主,這是考評團的張主。”
張主任聞言一頓,心道自己鬧了個大烏龍,還以為這辦公室的負責人理所當然地該是禮旸,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上前兩步握住陳醫生的手,漂亮地圓了個場,“見過見過,都是老交情了。”
陳醫生也緊跟着打官腔,回應說,“辛苦大家了,坐下喝杯茶吧?”
張主任兩手一揮,說不了不了,事情多,咱們抓緊時間吧。轉頭又習慣性地沖禮旸一喊,“小禮,你們今年的報表拿出來。”
合作了那麽多年,禮旸對這工作流程早就熟門熟路了,績效報表通常一式三份,報上去的就得兩份了,剩一份自己留底,但今年是陳醫生自己改了數據去報送的,那份留底的報表該在陳醫生那兒,自己手裏的那份,是見不得光的“原始數據”,眼下肯定不能拿出來。
可陳醫生對張主任的話仿若未聞,禮旸沖他使了好幾次眼色,他也不為所動,無奈之下,禮旸只能直接開口問了,“陳主,你那報表放哪兒了?我幫你拿。”
陳醫生聞言走了過來,瞄了兩眼張主任手裏的資料,就開始裝傻充愣,“張主啊,報表不是早就報上去了嗎?兩份,我這手邊上也沒有啊。”
這下傻眼的可就不止禮旸和張主任了,在座的考評組成員和幾個專家都驚呆了。
但凡上報下送的文件,發件單位都得留底,這是系統裏的規矩,陳醫生看着也不像是剛畢業的毛小夥兒,怎麽能問出這麽……沒長腦子的話呢?
禮旸完全摸不清狀況,心道陳醫生總不能只改了兩份送上去,剩下的那份也沒改吧?這不明白這偷吃不擦嘴,活該被人抓麽?
“張主,還對那幾項數據麽?”禮旸還耐着性子想給陳醫生找臺階下。
“對,就是再核一下,老規矩了,小禮,你不是最清楚麽?”
禮旸笑呵呵地點點頭,馬上應下,“行我知道了,我去給大家倒杯熱茶,這天氣太冷了,都坐啊……”
走出辦公室時,禮旸順手把陳醫生給拉上了。
“領導,按照往年的規矩,他們得核一下咱們報上去的數據,沒有報表,口頭對一下也可以的。”
陳醫生聽完只知道皺眉,全然一副狀況外的樣子,“那不是你最清楚?你跟他們說就行了,數對不上的,就說咱們之前填錯了。”
禮旸生被噎了一嗓子,直接無語,陳醫生報送前擅自改了數據,這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他現在反口不認,完全沒把場面圓過去的意思,這是想幹嘛?
要推着自己去撞槍口替他背黑鍋麽?
禮旸心裏很不痛快。
他也懶得廢話了,沉默地洗了杯子沏上茶,又把茶一杯杯地往托盤裏擺,算夠了人數,就端着盤子回了辦公室。
沒有再多一分鐘的猶豫,禮旸拿出了自己留底的那份報表交給張主,明明白白地說這是他之前做的報表,後來領導審了上報的那份,也不知放哪兒了,先拿這份對一下。
張主任一聽是禮旸做的報表,笑呵呵地接過來就一個勁兒地說你做的那肯定沒問題,只是随便翻了兩下,就沒了要仔細核對的意思。
剛才那股風風火火要幹活的勁頭轉眼全不見了,禮旸擔心着數據的事兒,本想再多嘴解釋兩句,打個預防針,可一張口就都被張主給岔過去了,說我們回去再仔細看了,好久不見了,聊兩句呗,這兩個專家可是專程跟着我們過來,想跟你取取經的。
陳醫生自打被禮旸拉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眼下也沒人想到問起他,一張口都是沖着禮旸去的。
幾個人閑扯了幾句,就說到了防治工作上的困難,張主任搖頭嘆氣,說現在在社會人的心裏,疾控中心都快成發套專業戶了!
衆人會了意均是忍不住笑,其中一個專家也出了聲跟着附和,說,“沒辦法啊,你說自願來問詢的,一問到有配偶伴侶,就一口咬定沒發生高危行為,我們理解,人家也怕呢,咱們在防治的角度上,不能強制人家那啥……不能不讓人家‘娛樂’吧?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嘛,既然不能限制,那除了發套預防預防還能幹嗎?”
一圈人聽了這話,心裏皆是贊同的,現實的情況也的确是這樣,可禮旸心裏五味雜陳。
談着戀愛蓋棉被純聊天的,就是在古代都未必能堅持下來,更何況是在當今社會呢?換做是他,要讓他天天抱着邱少晖睡覺還什麽都不幹,他也做不到。
而實際上,艾滋病受染人群中還有一部分是無辜的受害者,他們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而不幸染病,對于他們渴望的正常婚姻和正常的生活,從人道的角度上講,防治部門其實也無力強加幹預。
禮旸忽然想起了魏志東,那個他工作以來見過的最樂觀的病人。
魏志東雖然是個gay,可他染病的原因卻跟性向一點關系都沒有,他是搞工程監理的,當初為了工地上一個工人,手被磚塊砸傷了,血流了不少,工人因為有他護着而保住了小命,只是腦袋開了道口子,縫了幾針。本來,工地該為避免了命案而慶幸的,可後來也不知道聽誰說的,傳這工人有髒病,魏志東于心不安,做了不少血液檢查,最後才問到了疾控中心做了CD4,結果一出來,他整個人都懵了。
他因此消沉過一段時間,當初為了初戀也是跟家裏出櫃了的,可惜後來戀情無疾而終,本來家裏就難以接受他的性向了,等直到這事兒一出,家裏更是一致認定他是在外胡搞給搞髒了的。他怎麽解釋怎麽掙紮都于事無補,後來自己一人出外走了一圈,精神狀況才好轉了一些,再後來,他大概是知道掙紮無用,也就認了,重新振作起來,認認真真地工作、過生活,只是身邊,再也沒有一個朋友。
和他聊得最多的,也就只有禮旸了,一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還是只有禮旸能送上他一程。
這樣的生命,禮旸不知該感嘆他的無辜和老天的不公,還是只能無奈,命運往往如此戲弄于人。
張主說,“現在不管是什麽病,都難,醫生跟病人解釋不通,病人也不相信醫生,治個感冒都能在醫院裏吵起來呢,更何況我們,辦的還是這個最敏感的病。”
禮旸禁不住跟着嘆了口氣,說,“我們能做的也是有限,引導不了大家對這個病的客觀認知,诶,我聽說你們那邊現在有一些關懷組織了,怎麽樣?”
“哎,什麽關懷組織啊!”一個專家氣哼哼地說,“組織一群義工,跟進動物園似的說去關懷病人?得了吧,還不如不看呢。”
“小禮啊,你也別嘆氣,這也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就是咱們自己,都未必能客觀對待呢,你說是吧?”
張主的安慰,倒讓禮旸真的啞口無言了,他得承認,自己也确實不夠客觀,他曾經千方百計地掩飾自己的性向,說至實處,也就是怕旁人把他的工作、身份和這令人聞風喪膽的病扯上關聯。
在誤解、偏見和名譽面前,他一樣缺乏勇氣,一樣有所顧忌。
一衆人一言一語地聊得忘我,這一扯就扯到了大中午,禮旸開口說請大家吃飯,張主連連擺手推辭,說回去得趕緊把數據對了,都一早上不務正業了。
禮旸笑,他理解張主,也就沒有強留。
送走了考評組的人,禮旸趁着陳醫生沒在,給王赟去了個電話,他把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目的明确地拜托王赟幫他打聽,包括他之前被謠傳和網絡人肉的事,也包括陳醫生這個人的來頭。
禮旸摸不清陳醫生的底,不知道對方是純粹想逼他去堵槍口,還是另有所圖,總之,他即便無心害人,想要防人,至少也得知道對方到底想幹什麽。
眨眼間,邱少晖的店開了也快有一年了,這一年以來,靠着熟客和微博的宣傳,也有了一部分固定的顧客群,生意談不上火爆,但就晚間和周末的營收來看,經營得也還算可以。
開分店的事,他自己猶豫了好一陣子,小楊現在對店裏的産品基本都過上手了,邱少晖也有意放手讓她學,要真是開分店,再雇兩個新人,估計也能忙得過來。他跟禮旸提過,禮旸二話不說就拍出自己的存折說支持他,可他思前想後,到底還是沒能拿定主意。
當初能盤下這店面,也是湊巧趕上的,原來的老板在這兒開了家咖啡屋,後來經營不下去了,整鋪轉讓,邱少晖是看中了他現成的裝修,談攏了價格就敲定下來了,再找了兩個工人重新修繕布置了一番,也就開店了,算是讓他撿了個漏。
可現在再想另開一家,一切都得從零開始,可就沒這麽簡單了。且不說市裏大小商圈上規模不一的水吧、甜品店和咖啡屋一抓一大把,就是另開店面這鋪租、裝修、人工,稍一動靜就都是錢。
他的本錢畢竟還是有限。
這陣子,邱少晖也跑了不少中介,看了不少店面,不是租金太高就是地段不好,閑着沒事時,他就窩在店裏,問小楊對這些甜品水吧的,有什麽看法?
小楊說我能有什麽看法呀?天天做這些,反正我自己是沒興趣吃。
邱少晖碰了壁,只好閉了嘴自己待着,再抽上兩支悶煙。
小楊幹了一圈活兒回來,自己也琢磨過一番了,便又蹭過來八卦,問,“晖哥,你是不是想開分店啊?”
“小旸跟你提過?”邱少晖記着自己沒跟小楊說過。
小楊又是搖頭又是笑,“旸哥不是老說要辭了職給你打工嘛,你要是開了分店他去當老板,那多好,你要是不開,他還給你打工,那我不是要失業了?”
邱少晖無奈嗤笑,“你想的還挺多。”
“哎,我怕丢飯碗嘛……晖哥,我想問你個問題。”
“說。”
“你到底有多愛旸哥啊?雖然你以前對吳天哥也很好,可是吧,我總覺得不一樣,你跟旸哥在一起我老有種随時随地得被你們秀恩愛秀瞎眼的感覺,可看吳天哥和你就沒這感覺。”小楊一邊說一邊撇嘴。
“小姑娘,你談過戀愛麽?這麽多八卦!”邱少晖扶額直笑。
“沒談過呀!所以好奇!”
“說愛多俗啊,我是實在人,就想多賺錢,買個夠我們倆住的房子,寫上我們倆的名字,從法律上、生活上,讓我們倆都有割舍不掉的關系,這樣就夠了。”
“晖哥……”
“嗯?”
“我覺得我又瞎了……”
“你個丫頭片子!你現在不懂,以後就懂了。”邱少晖敲敲桌子,一本正經地教育,“兩個人在一起了,就什麽東西都成了一半的,他一半,我一半,合在一起才叫完整。”
“我聽不下去了,晖哥我去超市買牛奶,先走了拜拜……”
邱少晖看着小楊一溜煙跑遠的身影,摸摸鼻子不自覺地失了笑,他最近是越來越喜歡煽情了,大概是日子過得太好,詩情畫意也跟着油然而生了。
可不麽?最愛的人就在身邊,這日子啊,每一天都是最好的!
禮旸還是家裏店裏兩頭跑,他沒明說,邱少晖也理解,這都是顧忌着禮旸父母的心情,所以沒敢往最堂而皇之的那一步上走,沒另外租房,也沒正式同居,大冬天的,兩個男人還堅持擠着店裏那張1.2米的小床,說這樣才暖和。
晚上躺下了,禮旸問起邱少晖,說,“你在外那些年還有什麽事,跟我說說呗。”
邱少晖笑着遮掩,“也沒什麽可說的。”
“那你跟胡一偉他們說那麽多……”
邱少晖脫了衣服縮進被窩裏抱住禮旸,往他後頸上用力親了一口,方解釋道,“示弱啊,這樣他們就不會為難你了……以前我在酒吧打工,最擅長的就是示弱了,我說我心裏有個人,放不下,忘不掉,人家跟我說,那就去追呀,我說,不打擾才是真愛。他們會認為,我是感情上的弱者,又固執,知道窮追猛打沒用,也就不會來煩我了。”
“這算是,打着幌子拒絕桃花?”
邱少晖不知所謂地嘆了口氣,手放在禮旸的手背上漫無目的地婆娑着,兩個人的身形挨得極近,披着微弱的月光,看來就像是精準雕琢過的圖塊,拼在一起嚴絲合縫。
“一半一半吧,我想你時,跟誰都說不了,只能編編故事騙騙自己。哦,對了,有一年,我在陽朔的酒吧裏看見肖允了,就那個……以前老笑話你是小白鼠的那個,記得吧?我看見他摟着個女孩兒,是什麽關系我不知道,反正我躲掉了。生怕碰上了打個招呼,人家給我來一句,诶,禮旸結婚了你知道嗎?”
邱少晖說這話時,聲音放得很輕,心裏有過的彷徨與恐懼就這麽明明白白地袒露出來,讓禮旸心裏為之一顫……他何嘗不是有過一樣的擔憂啊!
“放心吧,我不結婚,你知道的。” 禮旸說着,反手握住了邱少晖,搓了搓,無聲地安慰着。
“你結了我也不怕,我去砸場子,哈哈哈……”
“嗯,要結也是跟你,你随便砸。”
邱少晖手上使了勁,把禮旸抱得更緊,頭埋在他的腦後,安心地汲取着愛人的氣息。
“小旸。”
“嗯?”
“還好,我回來了。”
禮旸輕輕一笑,“是啊,還好你回來了。”
還好你回來了,我們遇見了,沒有再錯過。
內心安然而富足時,困意也就悄然來襲,沒能多聊上幾句,兩人就都沉沉睡了,等到第二天,禮旸裹着薄薄的朝陽醒來,一睜開雙眼,就看到邱少晖半個人趴在他身上,還睡得很沉。他删掉了鬧鈴,又舍不得吵醒邱少晖,就微微挪了個姿勢,歪着頭細看那人的睡顏,面相生得硬朗俊俏的人,此時正柔眉順目地,睡得像個孩子,禮旸心念一動,伸出手去,輕輕從他的眉間撫到了唇邊,這才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去偷了個吻,哪知這雙唇一碰,後腦勺就被那人疾手給勾住了,輾轉交疊的唇舌瞬即像是勾了天雷地火,在這個清晨裏蔓延出無數溫存與躁動。
等邱少晖放慢了動作,禮旸才騰出氣息,不滿地抱怨他裝睡。
邱少晖惡作劇似的往他脖頸出咬了一口,“怪你,吻醒了王子。”
禮旸噗一下笑破了聲,嗔道,“流氓,要不要臉?”
“臉我不要,要你!”
禮旸實在抵擋不住某人的胡作非為,只得半推半就地,在這個嚴冬的早晨又承了一次歡情。
“生活真是堕落啊……”禮旸想,“不過,堕落也是幸福啊!”
拖着歡愉過後的身子去到單位,禮旸也沒什麽心情幹活兒了,正好忙過了年底考評總結那一陣,手頭也沒什麽事了,單位裏大多數人已經進入了“混吃等過年”時期,禮旸也就跟着入了俗。
他往電腦前一戳,就刷了一個多小時新聞,再起身想去茶水間倒水時,卻被雲芬姐神神秘秘地拽進了辦公室。
“雲芬姐,怎麽了?”禮旸一頭霧水。
“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麽?”
“哎!怎麽繞上繞口令了!”雲芬姐拍拍腦袋,定了定神,才說,“上面出事了,連夜抄的家,陳醫生也在大門口讓人給堵了,直接押上車說是協助調查,柳醫生剛剛看到的。”
這聽起來像是目标明确地抓人了,不然不可能由上而下能有這麽快的速度,事情實在來得太過突然,禮旸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呢,警鐘就已敲了個震天響。
所謂上面的人,雲芬姐吞吞吐吐着不敢明說,可從那言語間的暗示裏,禮旸也猜到了八九分……
被抄了家的人,應該是李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