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8
12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日,往年,陳主和禮旸都會提前做一些準備,到街道、社區和學校做一些宣傳工作,并在系統裏組織一線醫務人員進行宣講培訓。
可今年一直拖到11月底,陳醫生都毫無動靜。眼看領導都不發話,禮旸也就沉默到底,1號一到,也只當是個尋常日子,眨眼就翻過去了。等到月中,季度總結、年終總結趕在一起,再加上年度績效考評,總結工作攏在一起這麽一做,陳醫生才猛然驚醒,做艾滋病防治工作還有“世界艾滋病日”這回事,一下子就愣了神,他想不出什麽補救的辦法,也覺得過去了的日子拉不回來了,于是又催着禮旸把堆積成山的表格趕緊理順,加緊查缺補漏,防止出現更大的纰漏。
等禮旸終于把專項辦公室成立以來的績效核算出來,陳醫生拿過表單一看,臉就刷地一下就白了。
宣傳幹預次數為零,自願咨詢檢測(VCT)的只有零星的幾人,這數據可拿不出手啊!
陳醫生倒抽了一口氣,自己窩回座位上抽了支煙才冷靜了下來,問禮旸往年都是怎麽辦的?
禮旸說,沒辦法怎麽辦,往年都是定期做宣傳,提高宣傳頻率了,VCT數量也會随之增加。
陳醫生一拍腦瓜,這才想起之前禮旸周末加班去發宣傳做普及時,他都舉着要帶孩子的借口逃過了一次又一次。
“那數據上呢?”
他問得委婉,可禮旸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想造假。
沒成績肯定是不行的,績效算不滿額,獎金也拿不到,年底總結再往上一報,這新成立的專項辦公室就徹底白瞎了!陳醫生能不急麽?
可禮旸一口斷了他的歪念,說宣傳幹預的造點數據興許還可行,可VCT是實打實沒得跑的數據,抽一個樣本記一個身份信息,最後的檢驗報告将對應身份信息存檔,一旦樣本檢驗結果呈陽性,信息也就上報CDC系統了,這能怎麽造假?
陳醫生遍尋無路,下午一上班就自顧跑去局裏了,等到快下班時才回來,一進辦公室就火急火燎地把檢驗科的人叫過來開會。
他居然說晚上要帶一隊人馬去市裏各個酒店進行幹預采樣!
禮旸面上是點着頭答應了,心裏卻跟遭了雷劈似的,他忽然發現,這陳醫生不止長袖善舞,人脈強背景硬,連想法都極富創意!
上酒吧逮着人就按倒抽血,說我們做艾滋病防治幹預,先給你采個樣回去查CD4,你把身份信息填一下,回頭查出來要是感染了我們會通知你?
是想找抽麽?艾滋病檢驗遵循的是自願原則,陳醫生這是……要犯法?
但凡有數據的地方,造假的情況總是不可避免,這算潛規則了,禮旸心裏也清楚的。可即便是造假,也講究技巧,過去他多是跑社區宣傳這一塊,檢測則是陳主在調配,她在一線工作多年,和看守所、市裏一些酒吧、K廳都攢了些許老交情,互相都有配合工作的默契,事情說白了也不複雜,無非是約個合适的時間,把看守所裏近期收押的人或者酒吧、K廳的員工叫過來采樣,累計成VCT的檢測數量,一來是支持他們把任務量做夠,二來也讓這些單位在防治工作上也對衛生部門有個交代,算是個雙贏的事兒。
可陳醫生顯然不明這其中的門道,一着急還打算蠻幹上了,于理,禮旸是該提醒他,可以他現在的位置,他就是說了,領導也未必肯聽,還不如不說。
不過是做足陪新領導去丢人的準備,他也無所謂了。
下了班回到店裏,禮旸人一窩進卡座就懶得動彈了,眯着眼睛養了半天神,邱少晖才過來喊他吃飯。
他悶悶地應了一聲,就開始吐槽,說吃完還要出去,幹預任務量不夠,新領導說晚上要去酒吧掃掃。
邱少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們還管掃黃呢?”
“我們管丢臉。”
“你這樣,到地方就找負責人,找到了就把領導推出來介紹說這是我們領導,然後你就找個安全的角落躲起來。實在躲不掉了你就給我按個電話,我再給你回撥過去,領導要是問起你,你就說工作忙陪不了女朋友,女朋友生氣了……一舉多得,一箭雙雕!”
“哈哈哈……”禮旸聽完邱少晖這一通似模似樣的編排,頓時笑得前仰後合,伸手拉過邱少晖就勢湊到他臉頰上啪嗒一聲狠親了一口,又憋住笑說,“女朋友,诶女朋友來,讓男朋友哄哄你。”
邱少晖扭頭回禮,往禮旸唇上啄了一下,低聲音調戲回去,“你女朋友多利落,直奔主題,哪像你這男朋友,這麽清純,哄人只親臉。”
禮旸哼了一聲,作勢要打他,他才趕緊收起得意,喜滋滋地去廚房裏端菜。
吃過晚飯,邱少晖拿了鑰匙就說要送禮旸去單位,禮旸一開始不肯,說我自己有車,可他堅持,說天太冷,我送你過去,晚點接你回來。
禮旸妥協了。
他有時會想,邱少晖對吳天是不是也這樣,但是想法每每一冒頭,他又會趕緊掐滅,暗嘲自己太過婆媽。他也沒問過邱少晖和吳天怎麽開始的、怎麽結束的,不是刻意逃避,而是覺得,他得饒過有所缺憾的過往,才能彼此自由。
而放松下來的心,也才能更加妥帖地相愛。
到了單位門口,兩個檢驗科的同事已經站在那兒了,正半縮着身子接受寒風的侵襲,一見禮旸有人送就緊趕着起哄,說這大冬天還這麽貼心,小禮你對象可賽過暖寶寶了。
他們也沒留意開車的人是男是女,只顧一味開涮。
禮旸坦懷地笑開,目送車子開出了一段才收回目光,說你們這是嫉妒我。
剛玩笑上兩句,陳醫生的車就來了,打了個轉向停在樓前,拉下車窗就開聲吆喝着幾人帶齊資料工具上車。
禮旸從不愛泡吧,即便是以前工作也都是陳主指路,對市裏的酒吧基本不熟,反倒陳醫生熟門熟路,一邊開着車一邊跟他們聊開,說東區哪條路上的那家是什麽來頭,主要做什麽生意;又說巫山巷那家前年出過事,刑警隊一鍋端出二三十個吸粉的。叨叨數起來遍是風雲,禮旸也不知他是确知其事,還是聽風說雨,全當故事聽着,跟着笑笑作數。
話風一轉,陳醫生又問,小禮,你也熟吧?這些店你們以前跑過吧?
禮旸不想去細究他話裏是不是帶刺,只是笑着周旋,說我路癡,就算是跑過也都是陳主指路,我還每次都能開錯。
一車人跟着笑了一下,也就無話了。
依着陳醫生的安排,他們接連轉了幾家都一無所獲,識相的服務員一見他們亮出工作證,也不等他們說明來意便馬上說領導不在,請他們下次再來。他們本就無權執行強制幹預,酒吧的人不肯配合,工作也就開展不了,只能作罷。
幾次無功而返,檢驗科的人已經沒了精神,不停打着哈欠問陳醫生還有幾家,陳醫生把車兜進小巷,說最後一家,這家是清吧,人比較好說話。
禮旸忍不住想,清吧和人比較好說話有什麽關系?是經常光顧而不敢說吧?
他走了個神,再擡頭卻認出了這條小路,心裏不由一愣,這去的是小滿那家酒吧?
想起被偷拍的照片和在這兒駐唱的小滿,禮旸頓時有些惶然,他分辨不出,陳醫生那句毫無邏輯的話裏,是不是還藏着別的深意?
停了車,禮旸跟在隊伍的最後進了酒吧,一到大廳就聽到那把耳熟的聲音,正清亮亮地唱着,“需要多少勇氣才敢表達,我的心好想和你說說話,你是我最初的信仰,要幸福啊,堅持到最後的一秒并不複雜,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現在怎麽啦,長大了人不該變得虛假……”
他不知這是什麽歌,只是聽小滿唱得認真陶醉,也就受了那安靜溫柔的氣氛感染。
陳醫生把負責人找來,坐進卡座裏說了來意,負責人一聽就皺了眉,“老陳,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嘛……這宣傳資料一發,我這生意可就別做了啊!”
“要不這樣吧,宣傳資料放你這兒就行,我們就不發了,你給開個包廂,把員工叫過來就行,我們就抽血采個樣,也不驚動客人了。”
陳醫生自己說得痛快,還以為是個萬全之策,可負責人那張臉卻毫不客氣地拉了下來。
“哎喲,老陳,你逗我呢?你們這抽個樣可是身份信息都記了去的,一有問題就上報系統入檔的,這可不是查個血型的問題,還關系個人隐`私啊。你這忙我是真幫不了,這樣,我讓送點飲料果盤過來,你們也受累了,歇歇腳,我那邊還有事,先走了。”負責人把服務員喊過來,交代了幾句就一溜煙跑了。
檢驗科的盧醫生見狀,終于憋不住冷笑,“領導,這工作不好做啊。”
盧醫生配合過陳主、禮旸外出幹預的,也清楚以前的工作程序,來之前一副閉嘴幹活兒的态度,明擺着是不想開罪新領導,準備看笑話的。
禮旸沒參與他們的話題,只顧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往舞臺上瞅,等一首歌唱完,小滿下了臺,一擡頭視線就跟禮旸撞了個正着。
舞臺邊的那人身形一頓,略有怔松,往禮旸這桌看了兩眼,最終沒像以前那樣亮了精神就跑過來,而是淺淺抿一下嘴角,就走開了。
禮旸本也沒把小滿的事多放心上,是久未見到,這才忍不住多留意兩眼,如今見他這副與君陌路了的樣子,心裏倒反刍出了幾分無奈和愧疚。
隔天一早,禮旸就接到了小滿的電話,客氣地說想請禮旸吃飯,言語間已不再像過去那麽活潑熱情。禮旸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本能地想拒絕,可小滿似乎覺出了他的态度,便坦白說是有事要講。
午飯時,禮旸赴了約。
到了飯店,小滿已經點好菜了,一見他過來就笑嘻嘻地說,“我點了幾個招牌,你不挑食吧?”
禮旸笑笑,表示不介意。
落了座,又兩相沉默。
小滿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擠出口的卻句不着邊際的對不起。
禮旸不禁一臉茫然,哭笑不得地問他,“對不起什麽?”
小滿撇撇嘴,說,“害你被偷拍,被人肉……”
禮旸愣了一會兒,才确定剛剛從小滿口中聽到了什麽,事情過去已經有一陣子了,這段時間也算過得舒服安心,他也沒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兒,聽小滿這麽沒頭沒腦的說起,前因後果一時也想不分明。
“我沒太明白你的意思。”禮旸說。
“我沒想到在酒吧那樣會被拍了去,看到照片我也很意外,後來,後來你拒絕我了,我真的挺難過的,在吧裏喝酒,同事問我喜歡的到底是什麽人,我就說是疾控中心的醫生……
“雖然我沒說名字,但是,沒過多久,你就……就在微博上被人肉了。我昨天看到經理和你同事好像很熟的樣子,又想起以前的事了,覺得,是不是我亂說話,把你給害了?”
這回禮旸是聽明白了,小滿認為是因為他的胡言亂語傳到了陳醫生那兒,才導致自己被挂到網上人肉的。可他說的也多是猜測,沒什麽真憑實據,那些謠言、那張照片乃至後來的微博人肉,若說都是陳醫生為了競争晉升而耍的手段,那停薪保職時他何不趁機一腳踩死自己,又何必把自己叫回單位礙眼?
小滿說起來挺有理,可仔細一想,這些猜想又都站不住腳。
“我昨晚也不敢跟你打招呼,怕叫你了,又會給你惹麻煩。”小滿覺得自己錯得離譜,正滿心忐忑。
禮旸把事情由頭到尾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心裏早已沒有大的起伏,再開口,話也說得不疾不徐,“就算那些事真的都因你而起,現在也都過去了。”
時間再也不能倒回去,讓他重新去分辨人的善惡、事的真僞,而他想得到的職位已經錯失了,他以為錯過了的愛人又回來了,仿若塞翁失馬,結果也算禍福相依,得失兩平。
他不願再計較了。
“只是小滿,不是每個同性戀都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性向、甚至熱衷于加入這個圈子的,你把這件事想得太單純,也把我想得太美好。”禮旸說着,給自己點了支煙,慢悠悠地抽了兩口,又接着前面的話,“過去,我給自己罩了完美的表象,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是gay。”
小滿頓時瞪大了眼睛,幾乎要懷疑眼前的人并非自己之前認識的禮醫生了!
他似乎變了,雖然還維持着客氣和禮貌,但言語可見刀鋒,直接利落,三兩句話便坦蕩地在同類面前暴露自己。
太不一樣了!
小滿震驚得連聲音都顫抖了,“禮醫生,你不怕我……”
禮旸開朗地笑了出來,搖搖頭說不怕,為了緩和氣氛,又緊接着追了句玩笑,說,我只怕你再追我。
小滿聞言,臉上就跟染了顏料似的,五彩缤紛,“哪敢啊,追你要讓邱少晖打的。”
“你怎麽知道少晖和我……”
“诶?你還不知道嗎?你是邱少晖心裏的白月光啊,為了你他把吳天都給渣了,他沒跟你表白麽?”
“……”
禮旸哭笑不得,小滿還是小滿,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本性還是沒變。好在他說這話如今對禮旸來說已無傷大雅,也就任由他八卦追問,也不介意了。
而私心裏,他也實在不想追究邱少晖和吳天分合的細節。
小滿不明內情,讓他放松一笑反倒慫了,堪堪閉了嘴,不敢再多說半句,等吃完飯了還不忘畫蛇添足地求禮旸別跟他計較。
禮旸點點爽快應了,把他和邱少晖的關系含糊帶過。
他還顧忌着小滿和吳天的關系,并不想太過傷人。
下午回到單位,陳醫生又大吹大擂地開上了會,話裏話外強調着年底績效的問題。
專項辦公室成立到現在,統共就編入了兩人,除了陳醫生自己,就剩禮旸了,估計是覺得只有禮旸一人聽他講話不夠過瘾,又生拉硬拽地把檢驗科的人叫過來,湊了7、8個人坐在一起,勉強算點陣容。
局裏開會,禮旸尚且聽得耳朵生繭,現在聽陳醫生講,他更是提不起精神,索性把去年的績效和病例資料翻出來埋頭整理,順帶屏蔽陳醫生的高談闊論。逮的還就是陳醫生對業務一知半解的空子,反正他也分不清禮旸手頭的活兒是真重要還是假模樣,就算有不滿也只能憋着。
畢竟,數據的問題他還得仰仗禮旸處理。
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着,禮旸打着工作忙的旗號,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父親是不再過問的,母親也一副聽之任之的态度,沒有再提及讓他找對象的事兒。
元旦的前兩天,吳慶宇來了通電話。
這原本做足打算要抱着手術臺過一輩子的人,居然也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