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分別後的這些年,有人去了遠方,見證了無數故事,又重歸故土;有人固守舊地,守着兩點一線的生活,只看到自己的悲歡。
在流動的光陰和停滞的腳步之間,他們沒有交集。到現在,說愛,說在一起,該算是順理成章,還是仍然奢侈?
禮旸心裏還是游移,他的玩笑裏裹着真心,到實際行動中,卻還是難以前行,一想到某天真把邱少晖領到父母面前說,這是我男朋友,他心裏就一陣兒打顫。
他不忍心。
專項辦公室獨立出來後,他手頭的事務比過去單純了許多,閑下來不少,焦頭爛額的反倒是陳醫生,他沒有專職負責過艾滋病傳染防治,許多事情真正到了手邊兒,他還是吃難。
轉頭一問禮旸,禮旸也不能跟過去似的,一懶得解釋就直接把事情攬了,他只能是字斟句酌地把事情給領導說清楚,等領導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了,他還得維持着客氣的态度,笑稱怪自己表達不佳。
的确憋屈。
他只是脾性溫和,可到底是個男人,骨子裏的硬氣還是有,要他這麽有意放低身段,是比讓他賣命幹活兒還累的事情。
事業單位,固然穩定,穩定到生活的樣子可以從二十歲看到六十歲,以前,他是真的沒什麽追求,覺得這樣規律過活已經很好,可現在,心态有所不同了,他對生活開始有了冷暖的知覺,對心愛的人,慢慢滋生出了索求與想念的溫度。
靜下來時,他想到了辭職,想到……換一個地方或者換一種方式,重新開始。
下班的時候經過陳主的辦公室,禮旸打了聲招呼,就被陳主叫了進去,說話間給他遞了盒小巧精美的茶葉,禮旸不明所以,直問陳主,有什麽好事兒?
陳主開朗地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說,咱們約好的,茶葉給你留着,等你回來喝。
禮旸心裏頓時為之一顫,張了張嘴,卻只是幹巴巴地說了聲謝謝。
感激的話一時間湧上許多,又都無從說起,千恩萬謝,也只能默默記在心裏。
陳主逡他一眼,說客氣什麽?轉身關了電腦,拎起包跟禮旸說,走吧,一起下去,我也下班。
兩人說笑着從樓道口走出來時,禮旸就看到了邱少晖,他好像沒開車,正單着一個人閑散地坐在路緣石上,背對着辦公樓。
禮旸想跟陳主道別,又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于是好奇地問,陳主,還有指示?
陳主憋緊了笑意,作出語重心長狀,“小禮啊,跟你說個事,你別笑話我這老大姐保媒拉纖啊,是這樣,我外甥女今年剛碩士畢業,學的工商管理,性格挺好,我是想着,給你們年輕人牽個線,接觸接觸?”
這事兒她以前也幹過,不過都是些比較遠的關系,禮旸不太積極她也就作罷了,可這次不一樣,給自己外甥女做媒,怎麽着也是深思熟慮過才開這個口的,像是怕禮旸一口回絕,她剛說完淺意又忙補充解釋,“成不成是你們的事,我也不強拉你們見面,我這讨了她一個微信號,你要是覺得方便,自己和她聊聊?”
禮旸毫無防備地聽陳主這麽呼嚕一通,霎時間也只有頭大的份兒,陳主對自己這樣看重,已不是一點你來我往的人情可以還得了的,他除了語塞,竟也做不出其他的反應了,否則一開口,他或許也只能讓人失望。
遲疑了片刻,他才斟酌着回話,“陳主,我恐怕……”
“怎麽?不會已經遇上合适的了吧?”
他沒想到陳主思路一拐,竟往這方向上想了,倒也好,他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如順着她的話茬兒往下說,“嗯,是有點不趕巧……”
這話措辭挺委婉,可足夠讓彼此心照了,陳主僵了一下,随即故作輕松地笑起來,說那也好那也好,替你高興。
盡管她掩飾得巧妙,可尴尬和失望還是透得出來,禮旸由心地無奈,他知道待他好的人還是有,可他卻因為那個本質性的原因,一再地愧對着別人的善意。
而這些,都将成為他這輩子難以償還的債。
等陳主走遠兩步,他才稍稍松了口氣,舉步朝邱少晖走去。
“怎麽過來了?沒開車?”禮旸問。
邱少晖循聲仰起頭,眯了一下眼,“車開去保養了,在這附近,就過來等你下班了。”
“你這麽坐着,腿麻嗎?”禮旸看他別扭的坐姿,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邱少晖忍不住笑出聲來,“是麻了,你背我?背得動嗎?”
禮旸撇着嘴往邱少晖身上來回打量一番,想也沒想就說背不動,你還是在這兒坐着吧。
“诶你!小旸你……”邱少晖頓時急了。
禮旸耍無賴不是常見的事,可偶有那麽一兩回,也夠能勾得他心弛神蕩了。
他索性從路緣石上跳了起來,疾走兩步趕上禮旸,等他一開車的防盜鎖,邱少晖就沒皮沒臉地鑽上副駕駛,順帶動作麻利地扣上安全帶,擺出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禮旸會賴皮,他也不差。
另一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脾性殺了個措手不及,面上還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可心裏卻是一陣溫暖。
這段時間,邱少晖總是隔三差五地過來找他,每次總要編個巧妙的理由,禮旸明知他都是編的,也不直面回應,誰都不舍得拒絕遞到手邊的幸福,他只是還沒适應好關系的轉折,也表達不了內心的安然。
車開出一段路了,邱少晖忽然問起,“剛剛跟你說話的,是同事?”
“嗯,是領導,原來科室的主任。”
“挪地方了,還那麽忙?”
“不是談工作的事,她想把外甥女介紹給我。”禮旸沒有遮掩,據實相告。
話音剛落,邱少晖就噤了聲,禮旸也沒有多想,只是隐約覺得車裏的氣氛忽地空了下來,電臺主持人賣力的營銷廣告顯得特別突兀,還沒開口問是怎麽了,邱少晖緊趕着又問了一句,“你想結婚嗎?”
禮旸把着方向盤的手緊了一下,這才明白身邊的人剛剛想到了什麽。他不想結婚,這是從來都明确的選擇,可他摸不準父母的态度,也不知道,在出櫃之後再領回一個男朋友,對于父母而言,會不會是成倍遞增的傷害?
“去哪兒吃?”軟弱如他,禮旸還是選擇了逃避。
邱少晖凝重地呼出一口氣,情緒也提不上來了,“回店裏吧。”
結不結婚,對邱少晖來說不是障礙,也沒有壓力,父母如今各有家庭,也不太顧得上他,只是偶爾來一個電話關心一下,關系早已變得疏淡,至于他的人生如何選擇,基本是他自己的事兒了。
可他心裏也清楚,禮旸家庭完整,父慈母愛,與他有太大的不同。
禮旸是彎的,是對他有感情的,這都已無可厚非,可他不确定,這些因素疊加起來夠不夠給禮旸抵抗家庭壓力的勇氣,讓他選擇不婚。
他總不能逼他。
店裏有個小廚間,平時多是用來做甜品、烘焙一類,邱少晖在店裏住着了,偶爾炒兩個菜下點面條也不成問題。小楊今天請假,他也出去了,店面就只能關門,回來後他也沒營業的打算,直接扣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就自顧回廚房裏忙活起來了。
難得有一回進了門沒聽到撲面而來的鄧麗君,禮旸反倒有點不習慣,廚房的事情他幫不上忙,轉了一圈,最後蹲在老唱機前擺弄了起來。
他一直覺得邱少晖播鄧麗君有點惡趣味的嫌疑,畢竟他們也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也不太是傷春悲秋的風格,怎麽講,都與這古老的調調不太搭,他甚至懷疑邱少晖只有這一張黑膠唱片,不得已才堅持。
他拉開唱機底下的小櫃門,只見空空的櫃子裏放了螺絲刀一類的小工具和兩三個粗簡的牛皮大信封,看樣子放的就是唱片了,也沒多考慮,他伸手就抽出了大信封,取出唱片換到唱機上,一邊動作着一邊笑話自己又在邱少晖這兒翻箱倒櫃。
換好唱片,找到開關一把按下,針頭随即就在唱片上沙沙地刮了起來,沒過多久,耳熟的樂曲便飄飄然響起。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将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識某一人,過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
在醫大,關于鄧麗君的歌是有個典故的,當年口腔醫學一個學弟追求一個同專業的學姐,就是在情人節的晚上抱着吉他去學姐樓底下唱歌,翻來覆去就是這一首,“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那學弟唱歌有點兒五音不全,吉他大概也是初學,音都沒調準就彈了,圍觀的人都忍不住議論這學弟本事沒練到家就跑來賺浪漫,實在難堪,于是對于遲遲未出現的女主角也紛紛覺得情有可原,後來惹到宿管大媽出來轟人,一場費心費力的求愛也只能不歡而散。
就在大家對這事兒都淡了讨論時,故事傳出了新的後續,有人扒出來,那事件的女主角竟是他們系花,不僅人長得清秀俊麗,成績也優異,對于那個學弟來說,追求這位美人無疑是場癞蛤蟆與白天鵝的奢望,哪成想學姐畢業選擇了保本系的研究生,還開誠布公地承認了與學弟的戀情。他們之間情投意合的來龍去脈,外人是再問不到了,可卻由此成了一段佳話。
當年好幾首鄧麗君的歌在學校火極一時,甚至有的系在迎新時還組織起師兄們給師妹合唱《甜蜜蜜》,都多半跟這個事件有關。
想起邱少晖以前老愛哼的《甜蜜蜜》,想起他在謝師宴時堅持要唱的《何日君再來》,想起快要畢業時一些有意無意的零散話語,無名的傷感頓時在心頭油然。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禮旸沒有那麽多千回百轉的柔情,卻又在忽然之間想到,從他懂得所謂的喜歡和愛以來,他的世界的确獨此一人。沒有存心強調過的專一和刻骨,已在歲月的流轉間一點一滴滲入骨血,不能磨滅。
他悻然把唱片撤下來擱回原位,又把唱機關了。
只身一人,就這麽對着空蕩蕩的小店笑了起來,這是“世界”,一個藏着許多未曾說出口的秘密,又都與他有所關聯的世界。
在面對了這麽多波折之後,他釋懷了許多,生命的路那麽漫長,難保不會走過一段泥濘,而不管是倒黴了還是被算計,至少,在淌過所有風雨之後,他還安然無恙地活着,還有割舍不下的人陪着,再大的事,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父母是固然他不能抛開的責任,可邱少晖,也是他今生舍不得錯過的人。
禮旸回到家時已經過了12點,一開門,就見父親靠坐在沙發上抽煙,還沒休息。
他推了門進來,打了聲招呼,“爸,您還沒休息?”
“你媽睡了,我在等你。”禮父平淡地回話,看不出什麽特別的表情。
他和邱少晖走得近了,這陣子時常不回家吃飯,又總是晚歸,完全打破了以前兩點一線,睡醒上班、下班回家的規律,父母大概是看出異常了。
“你是不是談朋友了?”
禮旸才剛坐下,禮父就開門見山地把話問了,也不給他時間多想。
可逃避仍是本能的事情,他張嘴就說,“哎……沒有,最近不是調專項辦公室了嘛,事情多,就……”
“男的?”禮父跟沒聽到他的解釋似的,單刀直入。
這下禮旸再也撐不起場面了,頭一低,直接閉了嘴。
同性戀是什麽?禮國盛知道。
同性戀在這個社會裏意味着什麽?禮國盛也知道。
幾十年臨床經驗就算沒換回多少深度的學術成果,起碼,常識還是有的。那只是一類取向與普羅大衆不太一樣,因而容易被人歧視的人,并不是病。這些,禮國盛都知道,他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成為那少數人之一。
這是有再多的理性認識也抵擋不住打擊,他很難接受。
當日,他把兒子趕走後,妻子跟他大鬧了一番,說當年跟着他多苦,他熬大夜值班,做手術,跟家裏待的時間都不如在醫院的多,兒子是好不容易才有的,他有千錯萬錯,也不能把他趕走,他好歹是自己生自己養的,怎麽忍心?
面對妻子悲苦交加的責罵,他只是沉默。
禮旸的愧疚是寫在臉上的,他這做父親的都看在眼裏,可心裏的輾轉曲折到了嘴邊,又都說不出來,他在兒子面前威嚴慣了,現如今要矮下`身子做些細膩溫柔的事兒,竟是這麽難。
“是什麽人?”他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放輕了語氣問到。
禮旸抿了抿嘴,一字一頓地回答,“大學……室友,爸……”
“他也跟你一樣的心思?”
禮旸沉吟了一下,盡管心裏掙紮,可到底是點了頭。
“你們……”禮國盛從沙發上坐直起來,長舒了口氣道,“兒子啊,你爹我,拿手術刀行,感情是真的不懂,你這樣……我沒料想過,理解不了,也很難接受,可你是個男人,別管遇到什麽事,都得扛起來,你別一提這問題就低着頭一副欠着我們的樣子,把腰板給我挺直了!你啊,從小規矩,沒對不起我和你媽。
“你要是真覺得那人合适,就去吧。我們要硬逼着你結婚,怕也是耽誤了人家。”
禮國盛的話說得亂,東竄西竄地沒個邏輯,可也算磕磕絆絆地把話說明白了。
他沒辦法膩膩歪歪地把自己這些天來的想法和感覺說個透徹,而看到兒子過得這樣辛苦委屈,他也會心疼。
妻子一閑下來就跟他念叨,盤算着再給禮旸物色個女孩兒,讓孩子去跟人試試,他是沒法兒勸的,聽得多了反倒起急,怒斥妻子荒唐行事,說你的兒子是寶貝,人家女孩兒就不是父母的寶貝了?
妻子但凡被他一吼,就只是哭,說小旸委屈,怎麽辦呀?可怎麽辦呀?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在父母的心頭剮刀子是疼,在孩子身上剮刀子,為父為母的心裏更疼,不讓步,是真要逼着孩子去走絕路不成?
禮旸本來厚着一張皮等着父親的怨責,卻沒成想談話的結果是這樣柳暗花明,他擡頭凝望着父親,呆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父親的威嚴還在,而蒼老也已悄悄爬上了他的鬓角、眉眼,是老了,可他依然硬`挺着腰脊勇敢面對着兒子與衆不同的取向,禮旸設身處地地一想,覺得要是把自己換成父親,恐怕做不到這樣寬宏的氣度和選擇。
他隐忍了那麽多年,克制了那麽多年,為這取向問題愧對父母而深受折磨,如今父親告訴他,他無虧欠,該挺直腰板……心裏的酸楚幾乎在同一時間跟決了堤般四處蔓延,他不知道能用什麽言語來訴說感激,能用什麽行動來欽佩偉大,但無論如何,這是父親給予他的、最深重的饋贈,遠勝于默許他的愛情。
沉默間,父子倆各自燃了支煙,其他的話也沒再說起,只任憑煙霧在空氣中彌散、交彙,仿若那是父子之間的心聲,雖無言,但厚重。
“先別讓你媽知道,我回頭,再勸勸她。”
禮國盛最後悶聲交代了一句,就起身回房了,禮旸還坐着,目送父親略顯蹒跚的背影,心裏百感交集。
縱然人生有諸多不完美,可若能被至親至愛的人寬容,也是活着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