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禮旸沒有走遠,只是在酒店裏換了個房間。
這是第一次,在沒有容自己多做猶豫,而心念遠大于理智的時候,選擇了縱容一切事情的發生。
盡管事後清理起來毫無經驗,痛苦而別扭,可禮旸的心裏依然生出了一股不合時宜的滿足。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對邱少晖的執念到底有多深,是因為曾經愛而不能才留下的遺憾,還是單純難舍的眷戀,都弄不清,也不願意去想明白,這些年以來,他所做的最認真的一件事,就是逃避。
工作受到波折,感情不得善果,連家也捅破了安寧,他有千百個供人可憐的理由,可他自己心裏清楚,可憐完了之後還是于事無補,這一切的結果,并不能跟他一直以來的逃避和遮掩脫開關系。
生活予人最大的公平,便是你種了什麽因,就該得什麽果。
而今,他也只是順應了規律,成為自作自受的人之一,仔細想來,也是半分埋怨不得。
等梳洗完,禮旸又重新睡了個回籠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多,拉開窗簾,外面的世界烈日灼灼,他從23層高的窗口往下望,道路只見熙攘,不聞喧嚣,仿佛有種隔世的寧靜。
他睡得并不安穩,瞎夢,夢裏什麽都有,他父親趕他走時那張不容商量的臉,同事諷刺他時那股含沙射影的勁兒,翻來覆去沒個完,醒了之後,腦子裏唯一留住的畫面卻是,他趴在邱少晖的背上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心情憋悶,他下意識地掏煙盒,卻見盒子裏的煙只剩下一支,還是抽出來點上,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地望向窗外……
接下來,也不知自己該幹些什麽,或者該去哪兒?
過了将近三十年按部就班的生活,如今忽然抽離了尋常條框,他是有些無所适從了,到底該說過去的生活像夢,還是當下的處境像夢?
總之,怎麽想都不夠透徹。
他把煙抽完,又重新換上衣服出了門。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透過路邊的樹蔭閃着晶瑩的光斑,這個鐘點,路上的人沒有太多,各自行色匆匆,姿态各異。禮旸百無聊賴地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有笑着的,有皺着眉頭夾着汗的,似乎每一張臉都精彩紛呈,盡管每一份精彩都與自己無關,但在短短交彙的一瞬間,他卻驀地喜歡上了這樣的世界,這樣,容許他置身其中毫無特殊、與衆無異的世界。
不需要承受奇怪的眼光和評論,從人流中穿行而過,他感受到的只有平凡和踏實。
酒店附近有條食街,從清晨的早點攤一直延續到夜市,幾乎不停歇,許多年了,早已沉澱成為城市獨特的一景,禮旸剛兩三步拐上小街,就聽到路邊小販接連不斷的吆喝聲,偶爾擡頭看一眼,也頗為有趣。賣麻辣燙的燒着火紅的湯鍋,扇着扇子汗流浃背;賣鐵板燒的盯着爐火燃起的一股股濃煙,笑着招攬過路的人。禮旸走到一個燒餅攤前要了個燒餅,就着小攤的一側等着。
老板手腳麻利,取出一個面團三兩下擀開,攤到油鍋上,手上忙活着還不忘跟禮旸搭話,問說小夥子這個點兒才下班?工作挺忙啊?
禮旸和善地應了兩聲,沒有多話。
油鍋嗤嗤響着,不多時,老板就抽出一個紙袋把燒餅裹好遞給禮旸。
他付了錢,接過燒餅咬了一口,倒不覺得這滿嘴流油的東西味道有多好,而只是單純覺得,這是貼合市井的人間煙火。
真是矯情上了。
他想着,兀地笑話了自己一下,轉頭兜進便利店裏,買了兩盒煙,又從報刊架上抽了兩本雜志,才一并結了賬。
閑下來這些天的生活,過得不知時日長短,除了吃飯買煙,其他時間禮旸都在房裏待着,翻翻雜志,或是倚在窗口發呆。他不必再每天緊繃着神經去維護一個平和完美的外表,心情寬松下來了,看一切風景都更加美好。
國慶眨眼就到,手機從出事那天起就一直關機到現在,剩的那點兒餘電也早都耗完了,再想開機,也開不起來了。重新買了充電器充上電,一開機,就跳出了一連串的提示音。
都是未接來電的提醒,家裏的,邱少晖的,而其中最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陳醫生竟也給他打過電話,還打了兩個。
這人和禮旸的關系不親不疏,屬于上了班能打哈哈上兩句,下了班完全不用聯系的類型,這時候來找,約莫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盡管心有疑惑,禮旸還是回了電話。
陳醫生接到電話一聽是禮旸,頓時激動起來,直說小禮啊,你可算是回電話了。
禮旸一時摸不着頭腦,做不到熱絡回應,也只能客客氣氣地致歉,說之前沒留意到。
陳醫生又問,“你在哪呢?出去旅游了?”
禮旸還沒想好要答是還是不是,陳醫生等不及又上趕着來了一句,“國慶後能回來上班嗎?”
這下他可徹底愣了神,且不說單位對他的事情有任何決定或安排,按道理該是陳主來通知,就說陳醫生對他這稱呼改得這麽順溜,光是聽着都覺得不對勁。
平時不都叫禮醫生的嗎?
禮旸心裏冒出無數個問號。
“喂?小禮你在聽嗎?”
禮旸回過神來,跟着喂了兩聲,稱信號不好,又問陳醫生能不能重新說一遍,他剛剛聽不清。
陳醫生于是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樣地解釋起來,說他被調到了專項辦公室,哎呀這也是臨危受命,他都沒想到這差事會落他頭上。眼下辦公室剛成立,事情一堆,實在是缺人手啊,他就跟領導說了,做艾滋病防治,沒禮旸可真是不行啊,求人領導既往不咎,讓禮旸回去上班。謠傳謠傳,都沒個實影兒啊,風頭一過,實際工作還是得幹的嘛……
禮旸聽了一圈下來,算是明了了七八,專項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最後落到了陳醫生這裏,一個論資排輩再算業務量,怎麽輪也輪不到他頭上的人。心裏固然生出不少質疑,但在不明對方虛實之前,禮旸話到嘴邊還是選擇溜了個場面。
“陳醫生,恭喜高升啊。”
“诶,客套的話咱就不說了,你要是願意過來呢,領導這邊,我肯定幫你做工作,争取過了國慶你就回來上班。你的為人啊,同事這麽多年我還能不知道?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你也別往心裏去了吧?”
陳醫生越是熱情,禮旸就越是不踏實,他記性不至于差到忘了“捕風捉影的事”鬧出來時,陳醫生明裏暗裏的那些冷嘲熱諷,可人家都把人情遞到他跟前了,他硬是不接也得罪人,思忖了片刻,他找了個托詞,“陳主任,感激的話我就先不說了,我在外地,這邊信號也不太好,斷斷續續地不好說話,等我回去吧,我回去了找你。”
陳醫生聽了這話,馬上樂呵呵地接茬兒,說那你好好玩,等你回來再談。
挂了電話,禮旸呆望着暗了的手機屏幕,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覺。
他得承認,陳醫生确實是個精明又玲珑的人,即便是在落井下石諷刺他的時候,也始終把話說得巧妙,沒在明面上得罪他;現在,專項辦公室的肥差搞到手了,又想趁機拉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究竟怎樣,他現在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了,反正他橫豎是被人潑了一身髒水,想洗也洗不掉了,他要是還想回去上班,那麽不管陳醫生是單純搶了功勞還是确實費了心,他的這個人情,禮旸都得接下。
專項辦公室成立後,雖納在疾控中心的名下,但之間的關系卻由從屬變成互相獨立,歸局裏直屬領導,陳醫生這一升職,從職權上講,已可與陳主平起平坐。
禮旸也總算明白,上班的事為什麽換了陳醫生來通以知他。
人脈關系,職位的晉升和輪轉,本來也都是各顯神通的事情,禮旸自認關系不過硬,運氣也差了點兒,确實沒什麽怨人的理由。而以陳醫生這般的資歷能淪為最後的贏家,也着實讓人折服。
此人的手腕和背景,看來都不簡單。
禮旸沒有多少疑人的心思,只是純粹直覺上的反應,他對陳醫生這突然抛來的橄榄枝……覺得膈應!
邱少晖聯系不上禮旸,又找了他單位的電話打過去,那邊聽說是找禮醫生的,便直言告知說他休假了,邱少晖問知不知道休到什麽時候?單位的人又含糊其辭,給不出明确的答案。
怕禮旸單位的人生疑,邱少晖也不敢再追問別的,只得就此打住,挂了電話之後,心就開始不安起來。
禮旸躲他,他信,禮旸身體不适,他也信,可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至于突然請了那麽多天假,連單位的人都似有遮掩。一想到禮旸之前被人肉的事情,邱少晖心裏禁不住惶惶打鼓,他覺得禮旸攤上的麻煩不太簡單。
吳天一直躲在小滿那邊,陷他于被動,他想和吳天談個明白,可照眼下的情況看,大概是不可能了。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父母當初的選擇。
邱少晖的父母年輕時受長輩之命結合,結婚沒兩年就有了他,沒有感情的夫妻為了維系所謂的完整,選擇了欺瞞,捱到他大學畢業,才敗露真相。原來,父母早些年就已另覓伴侶,離婚手續也早就辦妥,他們費盡心力欺瞞邱少晖、欺瞞長輩,最終挑在自以為合适的時機坦白,卻未料傷害更加透徹。
他早該跟吳天分手的,在他明白自己仍然放不下舊愛時,在他确認禮旸的取向時……可他沒有,他以為開始了這段關系,就該為之承擔,無論愛與不愛。他以為維系住這份關系,就是對吳天的不傷害,對禮旸的不打擾。
而今到了這種局面,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傷害一旦存在,便沒有粉飾太平乃至尋找最佳坦白時機的可能,再怎麽委婉,傷害和虧欠都不可能美化成愛。
邱少晖決意當斷立斷,很快收拾了行李從吳天家搬回到店裏,跟小楊交代好一切之後,便定了機票直奔王赟那兒。
王赟再次接到讓邱少晖的電話時着實又吓了一跳,前兩天才說有事情要打聽,一眨眼人都跑到自己這兒來了,他想不通得是多大的事需要這麽勞師動衆。
沒心情等到下班,王赟把手頭的事交代完了便溜出來和邱少晖碰頭。
不用等王赟問,邱少晖自己就把禮旸的事情給說了,除了禮旸性向和他們倆之間的瓜葛。
王赟聽完,不住地搖頭嘆氣,皺着眉頭說小旸向來規矩慣了,這次攤上這麽大的事兒,別是少了人家什麽禮數,讓人給陰了吧?
禮數這說法很文雅,具體指的是什麽,倆人均是心照。
這件事情的拿捏很對火候,借一張路人甲拍的照片出來做文章,既不容易給自己攤上麻煩,又容易周旋挑事兒,只說認出照片上的人是誰再到網絡上一鬧,輿論壓力一來,就夠讓禮旸有口難辯了,可要說實質性的證據……
又沒有。
照片拍的是禮旸的背影,只要一口咬定是認錯人了,又還存有解釋和辯駁的餘地,等時間久了,事情總會淡了。
看起來簡單得像惡作劇,卻又似乎隐含着某種目的,單說是禮旸得罪人了招的麻煩,邱少晖又覺得不盡然。
王赟見邱少晖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脫口就想問他真确定要去淌這趟渾水?可話到嘴邊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事關禮旸,要邱少晖睜眼看着不管,那恐怕不可能。
于是又改口,問他打算怎麽辦。
邱少晖直說是想讓王赟跟那邊衛生系統裏的人搭個線,打聽打聽情況。
無論事關大小,他都不想讓禮旸一個人去面對這種麻煩。
王赟斟酌了一會兒,說他盡力試試,但不一定能行,過去與他合作的那人已有兩三年不聯系了,抱着試一試的心打了通電話,才确知那人還在系統內,短短兩三年,竟一躍成了衛計局的局長,疾控中心正好歸他所管。
王赟說了些場面話,很快就把見面的事扯定下來。
邱少晖知道王赟也忙,不便多打擾,把事情敲定之後,他當天就打道回府了。
王赟堅持要把他送到機場,臨了才想起來問他,“你就打算一直這麽下去?”
邱少晖驀地被他問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王赟說的是他和吳天、禮旸之間的關系。
“總會處理好的。”他說。
“你挺明白一人,怎麽在這事兒上淨犯糊塗?哎……你現在那朋友呢?分了?”
邱少晖直愣愣地看着王赟,眼底透着難以言明的黯然,半晌,他深吸了口氣,才慢慢說到,“老王,我已經分不清這事到底怎樣算對、怎樣算錯了,當初畢業,我選擇了我認為對的方式,到頭來卻發現,這些年我是在錯的路上越走越遠。到如今,也是這樣。我做不成完人,可我想要小旸。”
“你……小旸知道嗎?我可告訴你啊,你摟着點兒,別腦子一熱幹了出格的事兒!”
出格的事兒啊,早幹了。邱少晖苦笑一下,憋住沒說。
“放心吧。”邱少晖錘了錘王赟的胸口,又說,“謝謝。”
“客氣。”王赟握住他的拳頭拍了拍,笑着。
目送着邱少晖走進安檢口,又站了一會兒,王赟才掉頭走出機場。
邱少晖的那些話說得在理,他想不出能有什麽理由來反駁他,漫漫人生,泛泛世事,好壞總歸是相生相成,對錯也總是難分難辨,邱少晖說他做不成完人,而實際上,誰又能做得成?
如果能事先衡量清楚是非對錯再決定愛與不愛,那麽,世間大概也就不存在怦然心動這回事了。愛情本來就是件感性的、毫無道理的事,就是科學家、哲學家乃至文學家來了都解釋不清,更不要輕易論及評判對錯了。
我們對愛情的祈望,不過是勇敢去愛心愛的人,也被心愛的人所愛。
過去,他沒少勸過邱少晖放棄,可這一次,他這個已婚生子、心都快老了一半兒的人,卻忽然有了種熱血澎湃的沖動,他希望邱少晖得償所願,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