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禮旸在世界門口下了車,推門而入,卻見店裏空蕩蕩的,沒有客人,邱少晖似乎也不在。四周安靜無擾,倒讓他稍稍放松下來,不必一進門就僞裝出笑容掩飾,這樣也好。
店裏回旋着的音樂,還是長久不變的鄧麗君,聲音柔婉,曲調悠揚,有時聽來,有種時光被拉長了的錯覺,禮旸有些感嘆,在那個文化思想仍未徹底開放的年代,早已有人這樣透心地吟唱相知與別離,自古啊,情字凝重。
太美好了,也太容易……令人感傷。
禮旸知道自己現在處于在一個怎樣尴尬的境地,工作懸了,家裏攤牌了,還讓父親給趕了出來,二十幾年來平靜時順利的生活忽然之間全被打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該何去何從。
望着窗外已有些微西斜的陽光,他不由微微一笑,也許他得走出來了,才有機會去看清,眼前還有這樣清明美好的世界。在陰暗處藏匿久了,是會比尋常人更加渴望陽光。
就這麽呆坐了一陣兒,店裏還是不見有人出來,禮旸疑惑,這店門也沒鎖,卻偏偏沒人在,邱少晖總不會在這兒唱的空城計吧?想到這裏,倒有些想笑了,這裏又無烽火連天,唱什麽空城計,他瞎想什麽呢。
幹坐着也無聊,他索性四下走動,一會兒摸摸桌上的花飾,一會兒看看牆角的植物,爬藤植物這時已生得青壯,沿着牆角一路直上,将牆面遮去了大半,牆上原本四四散散貼着的黑白照片,如今倒不明顯了,很大一部分被綠葉擋住,若隐若現。
走近一看,他才發現,這些照片并不是他以為的風景明信片,而都是拍立得相機沖印出來的,光影的變化盡數落于相紙上,有的像是随手抓拍,有的又像精心構圖,他并不懂攝影藝術一類的東西,只是光憑感覺,他覺得照片背後像是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寄托。
照片拍的,多是那些從山間霧裏冒頭的、從海面躍出的……像是日出又像是日落的景致,只可惜統一用了灰白的色調,讓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晨昏。
禮旸忍不住好奇,伸手撫摸着照片上的明暗,好像這樣便能一下子親近那些定格了的風景,興許是照片貼久了膠塊失了粘性,或者本來就粘不牢,他還沒怎麽動呢,照片就已經飄飄然掉了下來。他急忙把照片撿起,随手一翻,便留意到照片背面的字。
是邱少晖的筆跡。
看到的第一張上寫着:“梅裏金頂 2010.6.2 06:12”
那張照片拍的是雲霧中隐現的山脈,看不出完整的山,但可以從雲層之間錯開的缺口上看到一個尖尖的、泛着白光的山頂,在綿長的山色中顯得突出而神聖。
這是日出。
禮旸心有觸動,緊接着又翻開了下一張照片。
“三亞月亮灣 2009.12.5”
再下一張。
“黃山 6.29 06:07”
“四川峨眉 05:48”
……
幾乎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寫着地名,日期或是時間,而照片上的景物,無一例外都是日出。
“你叫什麽?”
“禮旸,克己複禮的禮。”
“旸呢?”
“日字旁那個,就是日出的意思。”
久遠的對話忽地言猶在耳,也無怪禮旸自作多情,而是因為在這樣的自我介紹之後,邱少晖每次迎上晨早的陽光,總愛開玩笑說,小旸,看!你鋪滿了整個世界。他一直記得,旸,就是日出。
“旸”
再一次翻開某張照片,卻沒有看到常規的地名和時間,而是在成片的空白中間,如刀如刻地寫了這唯一的一個字,旸……禮旸的手頓時一顫,他仔細凝視着照片上的風景,卻只有成片成片的白,只在光影交疊的某處透出隐約的光,還是看不出是在哪裏。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相見不知哪一天,我把一切給了你,希望你要珍惜,不要辜負我的真情。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從此和你分離,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裏,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
鄧麗君的歌聲仿若有着穿透雲際、穿越時光的力量,循着照片和文字注釋,禮旸慢慢翻着,不知不覺間,就好像跟着邱少晖波折的腳步,去見識了千百種姿态的日出,每一張,都似乎潛藏着無聲的訴說,說着思念,說着眷戀,說着我愛你,卻遙遙望着不敢觸及。
禮旸不必再問邱少晖當初的不告而別,不問,也能懂得,一如那時笑談,他堅持跟邱少晖打賭,說再見面不敘舊,誰提誰輸。他們對感情都有着相似的恪守,只不過各自選了不同的方式,不提及,不是忘記,而是害怕想起;不告而別,不是舍得,而是害怕舍不得……
裏間這時突然傳來聲響,禮旸怵地一驚,這才拉回思緒,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看着被自己弄得一團亂的照片牆,他不禁一陣頭疼,還來不及收拾,邱少晖就從裏間走了出來,禮旸毫無防備地擡頭,便不偏不倚地與那人四目相對。
一時間,竟都不知怎麽開口了。
邱少晖朝着禮旸施施然地走過去,掃了一眼淩亂的照片牆,目光又籠回禮旸身上,禮旸還低着頭,手裏抓着那張寫着旸字的照片,無所适從的樣子顯得有些狼狽。邱少晖壓下想把他擁入懷的沖動,擡起手,只是拂了拂他的鬓角,“這是年初在雪鄉拍的,太陽出來也不是特別明顯,但是成片的雪地都在太陽下閃出金光,很美。”
“怎麽不寫地名?”禮旸問。
邱少晖停住手,凝神看着禮旸,過了一會兒,才不知所謂地解釋,說,“那時候……沒心情寫。”
那時候,忙着想你。
在雪鄉,捱過了那裏天寒地凍的夜,等到看到朝陽的那一刻,他才覺得整個人重新活過來了,而活過來的第一個念頭,沒有別的,就是想禮旸。
于是他回來了。
“少晖,我能……抱抱你麽?”禮旸猶豫着握住邱少晖停在他鬓角的手,直視着邱少晖的眸底兀地泛起閃亮亮的水光,就連問話的聲音都有些抖。
他們明明擁有一樣醇厚的深情,也懷抱一樣敢愛而不敢言的懦弱,各自站在了鏡子的兩面,相似,相親,偏又不敢觸及。
當契合的擁抱溫柔襲來,所有的言語都已悄然失色,克制了那麽多年,禮旸第一次放任自己收緊雙臂去擁抱心愛的人,放任深深藏住的眷戀肆意蔓延,他知道,他們已追不回錯過的光陰,卻只盼此刻相擁,只一刻,也抵過永久。
小楊今天上的晚班,快六點才來。一進店裏就撞見邱少晖和禮旸相擁的情景,一時愣在店門口無所适從。
她不敢有妄念去揣測老板的私人感情,但親眼見到又實在覺得羞赧,猶豫之下,她放輕了動作縮到門外,準備悄悄溜走,可無奈門一關上就發出了“吱呀”的聲響,還是把那兩人給驚動了。
眼見兩人聽聞聲音而尴尬彈開,小楊關門的動作也跟着僵住。
“來啦?去給倒杯水。”
還是邱少晖最先恢複自然,沖小楊一笑。小楊一收到老板的指令便連聲應允,重新挂起甜美的笑容,不疑有他地忙活起來。
尴尬的氣氛這才得以緩解。
禮旸的心情在短時間內跌宕起伏過一番,一時間仍難以平靜,他學不來這一主一仆粉飾太平的本事。張口了是無言,沉默了心又更加惶然,這一天突發的事情太多,他還沒完全消化下來,一樁一件,無一不是擾得他不得安寧,他是希望這種時候能有個人在身邊的,可現在,他覺得這唯一的落腳之處也快待不住了。
“少晖,我先走了。”
邱少晖沒想到禮旸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下意識地就攔住他問,“你要去哪兒?”
禮旸愣了一下,忖了一會兒,也沒吭聲,只是苦笑。
他狀态很不好,邱少晖察覺得出來,索性便沒再追問,只是叮囑小旸看店,然後順了禮旸的意把人給帶了出來。
兩人上了邱少晖的車,在車上坐了有一會兒,各自還是無話,邱少晖看了一下時間,也快到飯點了,便提議先去吃飯。
禮旸這才回過神來,點點頭說,“去哪兒都行,我也沒地方可去了。”
邱少晖心頭一擰,還想問他是不是知道網上的事情了,可看他這副茫然失魂的模樣,又怕問了只會給他添堵,想了想,還是把心裏的疑問咽了回去,直接驅車去了一家經常光顧的大排檔。
檔口的生意還沒熱鬧起來,一見兩人進店,一下子圍上來好幾個人招呼,問要吃什麽,熱情地推薦了幾個招牌菜,又說當季螃蟹特別肥美。
邱少晖沒問禮旸意見,自己做主點了幾個菜,又叫了幾罐啤酒,便帶着禮旸在大廳裏落了座。
沒過多久,幾盤可口的小炒接連上桌,肥美的螃蟹蒸得通紅,讓人一見便胃口大好。
“這裏的菜不錯,東西新鮮,你試試。”邱少晖也不急着開動,摸出煙盒給自己點了支煙,慢悠悠地抽了兩口,又拿目光鎖住禮旸。
禮旸扯扯嘴角算作回應,擡起手拿的卻不是筷子,而是自顧倒了酒喝了起來。
這一頓飯下來吃得極其壓抑,邱少晖想不出說點什麽合适,每每等他好不容易找到個話題了,禮旸也只是草草應他一兩聲,本來想叫來搭着螃蟹一起吃的酒,最後竟都讓禮旸一人喝了去。
邱少晖知道他酒量不行,卻沒勸。
他看禮旸難受,自己也跟着難受,他也想和禮旸好好聊聊,找找問題的根源,為他開解,可見禮旸一直不願提,他也就不敢追着問了。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放他随心所欲,而自己安靜陪着。
走出大排檔時,禮旸已經有些站不穩了,整個人昏昏沉沉,方向都辯不太清,邱少晖只好把他背回了車上,問他回不回家,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人一沾上座兒,沒一會兒居然軟趴趴地睡了。
邱少晖看他這樣子,也犯了難,他不知道禮旸家在哪兒,要打電話問王赟的話,估計也是麻煩,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先在附近找個酒店,把人送過去睡一覺再說。
禮旸一路都挺安靜的,卻在邱少晖把他放到床上之後忽地鬧騰了起來,他整個人像只蝦米一樣蜷在床上,捂着頭斷斷續續地說,“難受,好難受……”
邱少晖忍不住揪心,彎下`身子,柔聲問他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他又一個勁兒地搖頭。
束手無策,邱少晖又把他抱了起來,一邊動作一邊說,“洗個澡吧?你這樣睡不舒服。”
禮旸迷迷糊糊地睜了眼,似有若無地看着抱住他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了兩個字,“頭疼。”
邱少晖順勢把他往懷裏攬了攬,哄他說,“洗完澡清醒了,就不疼了。”
他把人抱到了浴室,費了半天勁兒才給他脫下衣服,禮旸倒不怎麽抗拒,只是僵着身體毫不配合,讓他有些難辦。
等那白淨的身子終于脫光了往燈下一亮,邱少晖禁不住閉了閉眼睛,盡管理智尚存,但面對這樣暧昧而撩人的視覺沖擊,他還是有點兒心猿意馬。
他把禮旸扶到一邊,自己先進浴室試好了水溫,才把禮旸帶進去。禮旸還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乍然淋了一身水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是覺得別扭就掙紮了起來,猛一下子推開邱少晖手上的蓮蓬,晃着身子亂拱一氣。
邱少晖一時控制不住場面,急急忙忙關了水撈住了他的腰身,連連哄了幾句,人才安靜了下來,他這麽抗拒,澡是洗不成了。邱少晖只好把人扶到洗手臺前,靠着洗手臺的支撐把人穩住,這才騰出手來擰了塊毛巾幫他擦臉。
素白的臉龐在酒精的熏燒下顯出幾分紅暈,比之前的蒼白更顯血色,閉着的眼睛偶爾微微顫動,細軟的眼睫毛垂下來,這樣安靜的容顏,過去讓邱少晖生過多深的愛戀,如今心疼便有多深。
我要怎麽做,才能代替你的難過呢?
邱少晖無力地嘆了口氣,摟在禮旸腰間的手又緊了緊,而拿毛巾的動作則一再放輕,心卻随着毛巾從禮旸臉上撫開又遮上的頻率沉沉往下墜……
那一瞬間再無理智可言,他放任自己傾身,吻上了禮旸光潔的額頭。
随後慢慢地下移,便是眼睑、鼻尖,一路往下,他在那雙唇的唇角上停頓了一下,又輕輕含了上去。
輾轉片刻,又揉開。
“小旸,張嘴。”
帶着一聲低低的誘哄,禮旸果真聽了話,乖乖地放開了嘴唇,任由他長驅直入,迷蒙中,滑軟的小舌一碰一閃,仿若欲拒還迎,誘得邱少晖步步深入。
一直到被抱回床上,禮旸才迷瞪着眼睛醒過神來,邱少晖始料未及地停下動作,像只偷了腥被抓的貓,慌慌張張扯過被子掩飾住身體的反應。
禮旸就是喝得再醉,這下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了。
他扶着發昏的腦袋從床上坐了起來,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邱少晖。
“你怎麽不繼續了?”
“我……”
禮旸不等他把話說完,便直起身子湊到他跟前幹脆地堵住了他,嘴角一下子就被他笨拙的舔吻給濡濕了,邱少晖伸手扶住了他的後頸,一點一點加深了這個吻。
氣息混亂交疊間,邱少晖還想問,卻聽禮旸含糊地告訴他:
“我不糊塗。”
心跳仿佛擁有相同的節拍,在抛開那些聚散和是非之後,甘心淪陷,他們互相引導着唇舌間的糾纏,不見明火,卻已燒得濃烈……
暮色漸濃時,屋裏早已一室旖旎,鋪滿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