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午飯是跟邱少晖一道在食堂吃的,糖醋裏脊倒是有,不過似乎已經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飯還是那麽硬,兩人一邊吐槽一邊吃,湊合了還算輕松的一頓。禮旸的心情已經緩過來不少,吃完午飯,就說要回單位。
邱少晖先把他送回車上,自己再走,臨要分別時,邱少晖回頭地看了他一眼,欲說還休地叮囑他,“有什麽事,來店裏找我,別亂跑。”
禮旸不明所以,蒙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他回單位時,大家都還在午休,四處靜悄悄的,經過陳主辦公室時,門突然啪嗒一聲開了,陳主探了半個頭出來,一見是禮旸,便把門拉開把人招了過來。
“回來了?”陳主說。
禮旸進了陳主辦公室,又随手把門關上。
“陳主,你不睡會兒?”
“我在等你。”陳主說得很猶豫。
“有事?”禮旸疑惑。
陳主沒直接回答,轉身走到洗手臺前洗了個杯子,燒上水,又往杯子裏放了點茶葉,很習慣的動作,此時卻做得比平時更認真仔細。
不一會兒,水燒開了,陳主小心翼翼地提起水壺将水沖入杯中,茶葉随着水流飛速翻滾起來,熱氣騰騰,倒至七分滿時,便把水壺放下,轉頭把杯子遞到了禮旸手中。
她的心裏是疑惑而無奈的,一樣在公共衛生防治線上工作了那麽多年,什麽奇聞怪事沒有聽過?賣的,嫖的,胡搞的……都不出奇,只是要她把禮旸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聯系起來,她還是做不到。
這個年輕人為人厚道,也沒有花花腸子,是很适合做事的人,從進單位這些年以來,沒錯處可挑,她是一直很欣賞的,說當半個孩子看,也不誇張。
早上局裏開了臨時會議,說了微博上捅出來的事情,且不論真相如何,影響都已經造成,局裏勢必得拿出态度來。會議的結果就是讓禮旸先把年假休完,緩沖一下,之後事情要是還沒個定論,就停薪保職,等後續的調查和通知。這樣的處理合乎常理,但也無疑默認了禮旸的嫌疑,皇糧單位裏,出了事,明哲保身總是第一要務。
作為在基層單位占個一官半職的陳主,這些道理,她也門清,就是要她來跟禮旸談,她有些犯難。
禮旸抿了一口茶,覺得太燙,又把杯子放下,擡眼看着陳主,等待後話。
“是這樣的……”陳主斟酌着措辭,“局裏早上開了會,嗯……領導層不希望影響太大,所以決定,讓你先休個假,等過陣子……看情況再重新安排。”
禮旸聽得一頭霧水,問陳主,“局裏還是懷疑我?”
他指的是他說照片上是朋友惡作劇的事。
陳主搖搖頭,靜默了片刻,才接着說,“事情挂到網上,這回是直接指名道姓了,單位這邊……也很為難,領導的考慮,是讓你先避避風頭,給局裏點時間,把事情調查清楚。”
禮旸沉默下來,他沒問怎麽就指名道姓了,也沒問為何要避風頭,他沒有閑心思去想這些錯綜複雜的事情,他只知道,他得躲起來了。
至少,單位要他躲。
見禮旸垂着頭不吭聲,陳主又擔憂起來,“小禮啊,我理解你的委屈,忍一忍,熬過去了也就好了。”
“休完假就回來上班?”
“額……到時候等通知,要是沒通知就……暫時停薪保職。”
陳主說完,怕禮旸接受不下來,又趕緊安慰道,“你啊,還年輕,以後路還長,現在……也只是道坎兒。”
禮旸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已然不是這場風波的重點,他倒黴讓人拍了照,又有有心之人揪着這點兒把柄不放,趁機拿出來大做文章。
真相如何,大概也沒有人去關心了吧。什麽叫沒吃羊肉,卻惹一身騷?禮旸隐約有些明白了。
“我知道了,聽局裏安排。”禮旸咽下心裏翻攪的雜亂,跟陳主表了個态度。
陳主嘆了一聲,搭了搭他的肩,“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還是相信你的。”
禮旸呼吸一滞,随即沖陳主微微一笑,幾不可聞地說了聲,“謝謝。”
事已至此,下午的班是沒必要上了,陳主送禮旸走出辦公室,沒說再見,倒問了句,“茶怎麽樣?”
“挺好。”
陳主點點頭,“給你留着,等你回來喝。”
他要是還能回來上班,也就意味着一切雨過天晴。
他聽懂了陳主婉轉的用意,禁不住一時動容,想再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又怯口無言。
原本還打算先找個地方待着,拖到下班時間再回家,可轉念一想,何必呢?還是回家吧。
休假,甚至是停薪保職,都不是一兩天就能了的事,他總不能一到上班時間就在外面瞎晃,他本來也沒多少地方可去,就是想瞞,恐怕也瞞不了多久。
禮旸的鑰匙才往門鎖裏轉了半圈,門就開了,母親站在門後看了看他,臉色沉郁,“回來了。”
父母都在客廳裏看電視,沒去午睡,這讓禮旸有些意外。
“爸,媽。”禮旸叫了他們一聲,擡腳就想走回房間,卻被父親叫住了。
“小旸,你過來坐會兒,我有事問你。”
父親說着,随手關了電視,家裏瞬即靜了下來。
禮旸聞言後退兩步,在沙發上坐下。就父母這陣勢看來,興許不等他自己開口,二老已經有所耳聞了。
父親的至交林海生原是衛計局上一任局長,當初禮旸進單位,便是托他鋪的路,只不過禮旸進單位不久,他就退休了。局裏知道這層關系的人還是有,現在禮旸攤上了這樣的麻煩,總免不了會有人去給林叔送信兒。林叔要是真知道了,父母這邊也就甭想瞞了。
“你林叔早上來電話,跟我說了你的事情。你先給我說說,照片是怎麽回事?”
父親問得直接,沒有任何暗示的語意,這讓禮旸心裏更加沒底,他把不準父親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撐起精神,給自己點了支煙,想緩解緊張的心情,可還不等他抽上一口,父親少見地對他抽煙的事兒生起氣來。
“你把煙給我掐了,先說事情。”
禮旸愣了一瞬,只好又把煙掐了,避重就輕地回答,“朋友跟我開了個玩笑,不知怎麽讓人給拍了照,傳到網上了。”
“開玩笑?開玩笑開到把晉升的事給攪黃了,開玩笑開到單位給你停薪保職?”
禮旸本想解釋是先休假,沒調查結果才是停薪保職,可轉念一想,休假估計也只是單位的托詞罷了,要真只是休假,哪裏會在後頭跟一個遙遙無期的停薪保職?
“說話啊!”
“老禮啊,你別逼孩子,好好問不行麽?他心理肯定也不好受。”一旁靜默着的母親這時終于頂不住禮父的施壓,慌忙出聲勸阻,生怕父子倆吵起來。
“那天喝了點酒,朋友親了我一下,就是瞎鬧,沒什麽……”
“這麽說照片上的人真是你啊?瞎鬧能鬧到跟一男的親上了?我以前教你的禮義廉恥你都丢到哪裏去了?”禮父氣得青筋直跳。
“你不能好好說話?小旸,你快回你爸的話呀!”禮母說着,急忙給丈夫順氣。
可禮旸像是對父親的質問置若罔聞,只是一味地抿緊雙唇,一聲不吭。
僵持之下,還是做母親的先心軟了,好聲好氣地勸說到,“小旸啊,你這次真是糊塗了,人家說瞎話可不眨眼啊。你聽媽說,咱抓緊點兒,正經談個對象結婚,那胡說八道的話過陣子也就散了。
“曉君你還記得嗎?曉君她媽還時常問起你呢,這曉君啊,可能還對你有意,別管之前怎麽着吧,要不媽去幫你說說,你再跟人家處處?”
禮母差一點就要接着說了,曉君再怎麽不合适,至少是個姑娘這一點就挺合适!
禮父還想再追問,卻被禮母一再攔住,勸說咱們先聽聽孩子的想法。
禮旸支吾了半天,話還是說得含含糊糊,“媽,我現在沒想談對象的事,您別為我`操心了。”
“你媽操心都是為了誰?”父親一聽禮旸這話,剛熄了一點兒的火頓時又燒了上來。
禮旸心裏早已亂成一鍋粥,父母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能。
兒子被人扣上這種混亂的傳言,任哪個做父母的都得擔心,寧可快刀斬亂麻絕了後患,也不願意就此姑息,日後給人留着話柄。可要他為了保全自己去禍害了人家女孩的終生幸福……他實在是做不到。
“要不,你跟媽說說你的想法?媽不逼你,但是,你也得跟媽交個底啊?還是說,你心裏有人了?”母親軟下口氣。
“媽,您別為我張羅了,我這輩子……我不想結婚。”
“你不孝!”禮父怒吼一聲,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就往牆上砸,碎裂的玻璃散了一地。
禮母已經哭出了聲,禮旸聽在耳畔,更痛在心裏。古時說,不孝有三:阿意曲從,陷親不義;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不娶無子,絕先祖祀。這三孝于他而言,是注定不能完全了,他要是遂了父母的願娶了,是孝,卻也不義。
而古人立下那些孝道是不是可以曲解為,人可不義,不可不孝?說到底,這社會倫常與道德的束縛,一早注定了他這樣邊緣的人會走投無路……
看那些玻璃殘片啊,和他這個人、這生活,何其相似?
還未真正想好出櫃的話該怎麽說,也顧不及那地上的玻璃渣是不是紮肉,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行動,他給父母鄭重下跪了。
母親一見他的雙膝徑直戳在了玻璃渣上,瞬即痛呼一聲撲了過來,連哭帶喊地叫他站起來。
可他還是不為所動,膝蓋再怎麽被玻璃渣紮生疼,也抵不過心頭的隐痛。他撐起母親的身體把她扶回沙發上,再開口,嗓子已壓得沙啞,“媽,我跟你說實話,你讓我說。”
“媽都聽着,你先起來,行麽?”
禮旸固執地搖搖頭,靜默片刻,才繼續說“爸,媽,我對不住你們,我沒辦法結婚……”
母親凄凄瀝瀝地哭出聲音,一點也不願意相信兒子的話,“這都是為什麽啊……孩子,你是不是……”
“我不喜歡女人。”
哭聲兀地消了音,母親挂着一臉惶恐的表情,臉頰上還糊着斑斑淚痕,禮旸心痛地垂下了頭,他深深地知道,縱有千百句對不起,也不能撫平父母為他遭受的傷害。
“你把話說清楚。”禮父冷着聲音。
“大學時發現的,我,我是同性戀。”淚水順着他的眼角滑了出來,他慌忙閉緊眼睛,想阻止眼淚的肆虐。
一時間,家裏靜得悄無聲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才打破沉寂,問起照片上的人是誰?
“他不是……只是朋友。”禮旸知道父親懷疑什麽,“我沒有亂來。”
“你還嫌這不夠亂來?嗯?”
禮母一把抹掉眼角的淚,也不哭了,拉住禮旸認真地問,“小旸,你跟曉君試試,沒試過你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她眼下唯一的念頭,就是逮着個姑娘先把兒子拉回正軌來,可禮旸還是搖頭。
輾轉一瞬,對禮母來說卻有半個世紀那樣難捱,她想不出,素來溫順優秀的兒子怎麽會給了她這麽個駭人的晴天霹靂,這不是一次考試考砸了,可以重來,也不是一條路走錯了,可以轉彎。這可是一輩子啊,沒有明媒正娶的伴侶,沒有子嗣……她的寶貝兒子要走的,可是一條孤絕的路啊。
父親思忖了半晌,到底沒有責罵禮旸,只是叫他走,說去那兒都行,就是別在他們夫妻二人跟前待着。這下,母親怎麽攔都沒用了,父親像是鐵了心般,威嚴的面目不容一絲回旋的餘地,橫豎只有這一句話。
你走!
禮旸也記不清自己後來是怎麽走出家門的了,只記得父親堅持的态度,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這麽孤零零地走到街上來。眼前的世界茫然陌生,什麽都沒了,年近而立,但無家可立,無事業可成,看這四通八達的路,像是處處通往精彩,可他不求精彩,他只想知道,自己該走哪一條才不是絕路……
“禮旸?禮先生?你怎麽坐在路邊?”
飄渺的思緒終于被耳畔的聲音一點一點拉回,禮旸這把視線放到眼前的人影上,一點點聚焦。
跟他說話的人是于曉君。
“你怎麽了?”于曉君柔聲問。
禮旸緩了緩神,才站起來,含糊地回答,有點不太舒服。
于曉君于是又關切地問他用不用送他去醫院,禮旸愣了愣,還是搖頭。茫然中,仿佛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有什麽事,來店裏找我,別亂跑。”
“哦……我媽讓我給伯母送點茶葉,要不然,一起?”
于曉君的聲音重新把禮旸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扶着額頭冷靜了一會兒,才算維持住了往昔的風度,“對不起,我還有事。”
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爸媽也不在家,你……”
“那就不打擾了,我也是順路過來而已。”于曉君巧笑嫣然地把話圓了過去。
禮旸稍稍松了一口氣,跟于曉君說了聲謝謝。盡管前言不搭後語,但卻是真心實意。
要是沒遇到于曉君,他大概想不起來自己還有去處。
于曉君沒能領會禮旸的意思,等她回過神來想問時,禮旸已經在攔下了過路的出租車,見他一副着急要走的樣子,她也只好悻然道了別。
看着禮旸坐上車遠去,于曉君蹙着的眉頭才緩緩松開,她是奉了母親的命,給禮旸媽媽送茶來的,兩位媽媽時有走動,用意也明顯。當初她雖然回絕了禮旸,但心裏卻是留了點欲擒故縱的殘念。這趟過來,也是母親竄導她的,禮旸在收到她回絕的短信之後遲遲沒有動靜,她也擔心自己拿捏過度,真把人給吓跑了,本想着趁送茶的借口過來,再探探禮旸媽媽的虛實。
可沒料到遇見了禮旸。
她沒關注微博輿論,還未了解這個男人遇到了什麽事,但模模糊糊中,她還是從男人茫然空洞的眼神裏看出了遙不可及的距離。
想到這裏,她掂了掂手裏的茶葉,不由得自嘲,這茶,是沒必要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