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一夜無眠,禮旸的臉色更難看了,一大早進辦公室撞見柳醫生,又被一通拿笑。
“禮醫生,最近談戀愛了?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年輕人可別縱欲啊,消耗太大。”
禮旸撓撓頭頭,無奈地笑,說天太熱,睡得不好。
“柳醫生,你別如狼似虎地吓着人小年輕。”雲芬姐插了句嘴。
話音剛落,兩個女人就自顧自哄笑起來。
“說什麽呢?”陳醫生來了。
禮旸實在提不起精神,但又不行表現得太明顯,只好強作歡顏,接了句茬兒,“柳醫生教導我們年輕人不能縱欲過度。”
“哎呀我啊,可老了……”陳醫生說着,沖禮旸挑眉一笑,“這室裏還能叫年輕的,可就你了禮醫生。”
禮旸驀地被陳醫生那輕佻的笑容刺得一愣,直覺這不時插科打诨的玩笑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鋒芒畢露?這話裏的意思不就是想說,他才是那亂搞的人麽?
心情本就陰郁,還讓人這麽含沙射影地拿來玩笑,禮旸很不想在辦公室待下去,把手邊的工作收了個尾後,他找了個出勤的借口,走了。
再次把車漫無方向地開在大街上,他也想不出自己能去哪兒,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至孤單時,也想不出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要說有個能讓他安心待着的地方,也就邱少晖的店了,可那是邱少晖的店。
想到這層關系,他也自在不了了。
這條路一直開到盡頭,往右拐上一道兒,再走不遠,就是醫大,他和邱少晖的母校。談不上有什麽追憶似水年華的情懷,只是在這種無處可去的時候,那多少算個清靜的地方。
他順着心念,一直把車開到了學校的大門前,沒趕上車輛限入,禮旸直接進了校門,在校道上兜了兩圈,發現學校的變化還挺大,樓新蓋了不少,舊的圖書館也不在了,那些他們以前經常走動的地方,現在已經七零八落。哈,人吶,一直往前走着,也不知道在何時,就會有鏟車挖掘機把與你回憶有關的事物給鏟平了,都不在了,能說道的也就只剩虛無缥缈的記憶了,那還跟過去計較個什麽勁兒呢?
車兜到蓮花池邊,禮旸停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世界上真的有心靈感應這回事,禮旸剛停下車邱少晖就來了電話。
問他人在哪裏。
他一愣,說,在學校。
“你怎麽……”話說了一半,電話那端的聲音又忽地擒住了,然後聲音再次傳來,“你等我,我去找你。”
“……好。”
這些天裏,亂糟糟的流言和紛擾讓禮旸不得安寧,也趁亂想了許多,想到他和邱少晖的關系,說簡單,又複雜,說複雜,也沒有多複雜。不過是有過一份迷戀和依賴,友情以上,戀人未滿。
也都事過境遷了,說緣分、錯過,都太矯情,倒不如見一面,一笑泯恩仇呢。
電話挂斷時恰好十點整,學校的下課鈴敲響,方才安靜的校園一下子湧出來不少人,男男女女結着伴兒說着話兒,手裏捧着幾本書,衣着神情千姿百态,禮旸仿佛從那如潮湧動的人群中,看到了過去的光景。
預防醫學和臨床醫學同屬醫學系統,可實際學習的內容卻有很大差別,大一時都在上公共基礎課程,兩個專業的學生還時常混在一起上課,可到了大二,課程開始深入細化,差距就明顯拉開來了。
禮旸這人言談不差,人也溫和,但就是缺乏主動性,不怎麽會主動結交人,向來是環境給了他什麽,他就接受什麽,正如宿舍安排讓他遇到了這幾個人,他也就習慣了跟這幾個人走近,邱少晖是他的上鋪,關系又會比另外幾個人再近那麽一點兒。
起初住一個宿舍,一起上課,每天同進同出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兒,兩三人結伴,就像現在走出來的這些學生,朝氣蓬勃。
到了大二,邱少晖他們幾個臨床的課業開始繁重起來,上課時間也錯開了,禮旸的習慣卻改不掉了。通常禮旸要是早上沒課,或者早下課,他就會去離邱少晖近的地方找個自習室學習着,等他下課。
就有一回,趕上邱少晖上解剖課,老師講的內容太多,便拖了時間,本來應該中午12點下課的,一直給拖到了下午2點。禮旸下課時間一到就去實驗室門口等着了,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出來,但就是死咬着邱少晖要是走了一定會跟他說的想法,生生等到了他們下課。
實驗室的門終于打開,一群人咋咋呼呼走出來時,禮旸已經靠坐在地上睡着了。
邱少晖喊了他一會兒,他才醒過來。
邱少晖問他,“你一直等到現在?”
禮旸迷迷糊糊地點頭,問幾點了。
“2點……我以為你不會等了。”
禮旸想也沒想就說,“我以為不用等的話,你會跟我說一聲。”
邱少晖沒再吭聲,拉起禮旸準備走,禮旸卻起不了了,這一盤坐就是近2個小時,腿都麻了。
“我背你。”邱少晖沒等禮旸回過神來,已經彎下`身子把禮旸扛到了背上。
18、9歲的少年,正是心智半生不熟的叛逆期,在一個男孩的角度上,并不太能接受自己被同性以對待女孩兒的方式照顧着,禮旸也是,剛趴到背上就掙着想下來,邱少晖卻弓着身子拖住他的膝蓋,怎麽也不放手。
禮旸力氣不夠邱少晖大,最後妥協了,安穩地趴着,軀體相貼,呼吸相近,這一來回掙紮蹭動,身體就開始不自然起來,正值熱血年紀的禮旸在那個初冬時節,忽然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燥熱和悸動。
而在這種不合常理的悸動頻繁發生,以至于累積成一種渴望時,他慌了。高中時,男生們紮一堆兒也愛說些葷話,那時禮旸只顧着埋頭讀書,沒去計較過自己對女孩兒有沒有想法,到了大學,氛圍開放了,有女孩兒向他示好他也遲鈍未覺,結果到頭來,他發現自己竟然對室友有了想法,尤其是在邱少晖貼他貼得近時,他就總會抑制不住生出一種想要抱他甚至……是親吻他的沖動。那時候,他對同性戀已經有了點認識,卻沒敢想自己就是,是在宿舍聚衆看小黃片,而他卻因為邱少晖起了生理反應時,他才終于覺悟到了自己的問題。
再後來,邱少晖背他,他就再沒抗拒過。趴在那個人背上,走過每一段或遠或近的距離,就成了他那時唯一可以堂而皇之抱住他依賴他的時光……
禮旸也沒敢去考究過邱少晖的想法,從察覺自己的感情開始,也開始了漫長的隐忍和躲避。邱少晖性子比他開朗,比他吃得開,朋友也比他多,是他非比尋常的依托,反之,他卻不是邱少晖唯一的夥伴。他生怕一步走錯,步步偏頗。
大夥兒一起去澡堂時,他時常找借口躲開,就怕和邱少晖坦誠相對了尴尬,趕上宿舍裏的人聚衆看片時,他就幹脆敬而遠之,躲到一邊練琴。
最深沉的感情,往往滋長于壓抑的內心,懵懂而美好的年少心動,被他自己一再克制,靜默地扭曲成了背德和恥辱。
一方面,他迷茫地眷戀着,一方面,他憂慮地抗拒着,他像是分裂出了兩個自己,不停地較勁。
再後來,邱少晖走得悄無聲息,他也就此認命,不再去打聽,還想,不見了倒也好,也省了他再折磨自己。
等了挺久,邱少晖才到,看到禮旸近旁的草叢裏散了幾個煙頭,他又皺眉,說,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抽煙抽這麽兇?
禮旸擡起頭看他,抿了一下嘴,說,你沒發現的事,還有很多。
“今天不上班?”邱少晖在禮旸身旁坐下。
“翹了。”
“……”邱少晖忽然想起什麽,又笑,“怎麽你翹班都讓我趕上了?”
兩人實打實重逢的那一面兒,禮旸也說他翹班。
禮旸也想說,怎麽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能讓你趕上?但到底沒說。
度假村一行之後,兩人都沒再聯系過,心裏邊隔着太多心緒和煩悶,是不太容易面對的。好在,再見是在這麽個承載過許多回憶的地方,懷舊的情緒不約而至,也就計較不上此前的事兒了。
“去走走吧。”兩相靜默,邱少晖先開了口。
這些年,醫大征地擴招,模樣大變。轉了半天,只有他們以前上課的那教學樓還維持原貌,就是又舊了不少,在林立的新樓裏,顯得突兀難堪。
禮旸在那教學樓前站了一會兒,就想起過去邱少晖從這兒背他的事情,驀地笑了起來,轉頭問邱少晖,“你還背得動我麽?”
邱少晖也笑,并不為兩人想到一樣的事情而驚訝,他上前兩步,在禮旸跟前彎下`身子。
“試試。”他說。
禮旸伸手扣上他的脖子,整個人趴了上去。
背起來還是輕松的,邱少晖端着禮旸的雙膝往背上掂了掂,莫名一嘆,這人怎麽從以前到現在,好像就沒長胖過?
兩人往老教學樓前的小道兒上走,還沒下課,路上的學生零星,兩個男人這麽背着走着顯得突兀,免不了招人側目。
“放我下來吧,太丢人了。”禮旸被路人看得臉快挂不住了。
“你再試試下不下得來?”
“……”
“小旸。”
“嗯?”
“……沒什麽。”
“中午吃什麽?”想了想,邱少晖又問。
以前,對話也是這樣:小旸。嗯?中午吃什麽?糖醋裏脊,黃瓜炒蛋,紫菜湯。
“糖……”還想照着以前回答,一開口,卻忽的哽咽。
邱少晖腳步一頓,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走起來,禮旸聽到他慢慢地說,“早上吳天刷微博,看到了你的照片。”
“遇到什麽事,得說出來了,才能解決。”
他沒說,吳天能刷到這條路人發的微博,是因為出現了一個手機注冊的新用戶轉發了那張照片,把禮旸的真實信息給爆出來了,打着疾控中心醫生私生活迷亂的旗號,把它刷上了熱門話題榜;他也沒說,來找禮旸之前,他先去把小滿教訓了一頓。
若不是他吻了禮旸,何來這些麻煩!
他本想問問禮旸,怎麽事情會鬧成這樣,是得罪了什麽人,至于招來這樣的诽謗,可真正見了人,心又軟了下來,什麽都問不出口了。
禮旸的微博賬號是早兩年注冊的,不怎麽玩兒,後來連密碼也忘了。他沒刷微博的習慣,之前聽知照片是微博上傳出來的,也沒心力去挖根源,所以,他怎麽也不可能想到,在他翹班這幾個小時裏,他忽然成了微博上的話題人物。
爆出他的真實信息那條微博,短時間內轉發量過萬,僅憑照片上的背影就造出了這麽大的聲勢,要是沒有人刻意為之,恐怕誰也不信。
邱少晖看到時馬上就把那條微博給舉報了,但就怕,他舉報的時候已經遲了。
他見禮旸反應不大,也猜到他可能還不知道事态的嚴重,一時也不知道怎麽開口跟他說了。
禮旸一向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他只怕他受不了這麽大的刺激。
現在的網絡輿論都不會給人留餘地,是非黑白說什麽的都有,輕易一點事兒,一旦被架上了輿論的十字架,很快就會被口水淹死,便是有千萬條道理也說不清了。更何況,這種負面消息一出,單位方面恐怕也扛不住,大家的關注重點都是一個同性戀在搞艾滋病防治,私底下自己也亂搞。甚至,也不排除一些思想極端的人,無視血液、母嬰等其他的傳播途徑,而只會馬上把同性戀和艾滋病畫上等號。
最後扭曲的結果,就成了:一個染了艾滋病的人在做艾滋病防治工作。
誰還敢去疾控中心啊?
可這些,禮旸通通都不知道,他在象牙塔裏清靜了大半天,是怎麽也料想不到,這沉靜的表象下,醞釀的是一場真正碩大的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