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九月初的天氣還沒真正轉涼,幾個人磨蹭到下水的時候,正值中午,陽光正盛,露天的暖湯泡起來很快就冒了汗,盡管熱,但身子卻在泉水中松快了不少,很是舒服。
房間裏那纏綿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吳天的敲門聲打斷,他們喊着要下來泡湯,禮旸很快把自己拉回現實,洗了臉,門一開,所有難言的暧昧也都随之消散。
退回到各自的位置,他和邱少晖……只是同學。
吳天和小滿都是坐不住的人,這個湯泡了一會兒就要換另外一個,吳天還想拉着邱少晖一起,可他卻懶懶不想動。吳天也就沒再堅持。
湯池挺小,在那兩個鬧騰的人走後,就霍地騰出了不少地方。禮旸看看那走遠的兩人,又收回視線沖邱少晖抿嘴一笑,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自然,然後他自顧閉上眼整個人窩進了水裏,只剩頭還仰着枕在池邊,赤條條的身子只裹着一條緊致的泳褲,一動不動地泡在水裏,卻又被搖曳的水波蕩出生動的姿态,邱少晖下意識地往那身影上黏了一眼,就馬上別開視線。
想起他們大學入學那會兒,住宿條件不比現在,8人間,上下鋪,已經算很好的環境。學校的宿舍一般是按班級分,有餘下的學生再去和同學院其他專業的湊,邱少晖他們宿舍就屬于這種情況,4個臨床和2個預醫湊在一起。
那時候也沒有宿舍自帶衛生間的概念,一層樓就只配一個公共衛生間,至于洗澡,都得去公共澡堂,一群血氣方剛的男生全`裸着湊在一起,就愛互相調戲,玩起來更是沒個度。禮旸向來膚色白,別說一寝室,就是一整個學院的男生湊過來,也挑不出白得過他的,赤條條的身子往那兒一站,就成了衆人玩笑調戲的焦點。
盡管大家都沒有惡意,但背着一衆人焦灼的目光,他還是尴尬,等到後來日子久了,皮才好不容易練厚了,随人怎麽說,他都可以報以笑容笑,也不回話,安安靜靜洗完了穿上衣服走人。
可邱少晖知道,這只是他粉飾反感和尴尬的方式,然後,他就會去哄人,哄了要是還不見效,就五音不全地唱歌逗他。等把禮旸逗開心了,一轉頭,又會四處張羅為他調和,請一衆哥們吃飯,招呼大家別拿禮旸開玩笑,那時候,他們總笑話他拿禮旸當兒子一樣護着,他也不置可否。
可禮旸并不知道,一群玩起來沒節操的男生根本長不出知趣識相的心思,還簡單地認為,是自己冷處理得當,大家自知無趣才收了笑鬧。
有時寝室裏幾個人湊一起看個小黃片,禮旸也不積極,他只會抱着吉他待一旁練去。
就數胡一偉愛咋呼,看得正歡一聽到琴聲就吼,“小旸,我們家小小偉讓你那吉他都給彈萎了!”
又或是,“小旸你這長不大的孩子喲,怎麽就沒點兒正常的生理需求喲。”
那時候,他們整個宿舍的人都認為禮旸是因為心思單純腼腆,才不喜歡男生間這些荒淫無度的取樂。
現在回過味來,邱少晖才想明白了個中緣由。
禮旸不是腼腆,不是抗拒,而是害怕暴露自己。
邱少晖心裏清楚,那時跟着宿舍的人一起看小黃片時,讓他有感覺的往往是那個男的,只不過大家都忙活起來時,誰去管你是因為片子裏哪個人起的反應。那些年,他就一面心安理得地跟着大家一起起哄,一面克制着自己站在朋友、兄弟的界限以外,小心護着禮旸。
如今卻恍然得知,年輕時那段自認為荒唐而禁忌的感情,早在某時有了回應,他竟一時也怨不上天意弄人或者陰差陽錯,只是嘆息,禮旸隐瞞得這麽深,自己察覺得這麽遲。
禮旸和邱少晖各有心事,一整天由着吳天和小滿折騰,也只是跟着勉強賠笑,那倆人倒是真的精力充沛,從早鬧到晚,泡湯按摩一樣不落地享受了一遍之後,晚上回到房間還不準備休息,直說要打牌打通宵。
邱少晖見禮旸撐着額頭不吱聲,便做主回絕了他們的提議。
吳天頓時不高興了,他忍了邱少晖一整天寡淡的興致都沒鬧騰半分,結果呢?好不容易能出來玩一趟,卻為了邱少晖那個閑操心的理由要分房睡,忍了他這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緒,到頭來玩也不讓他玩了,心裏的委屈一下子湧上來,想撒氣都找不到地方撒。他都後悔了,早知道還不如不跟小滿一起出來,待在家裏,再無聊起碼也還是兩人世界。
小滿看看邱少晖,又看看吳天,也想不出能怎麽勸,索性轉身去問禮旸,“禮醫生,要不你跟小天換回來?要敘舊,改天再敘呗?”
“小天不高興了,得讓邱少晖哄哄,我們還是別當燈泡了吧?”後面這句,他是壓低了聲音湊到禮旸耳邊說的。
禮旸低下頭沉默了片刻,随後拿上旅行包,把換出來的衣服塞了回去,拉好拉鏈正準備拎包走人,卻讓邱少晖給擋住了。
禮旸扯出個笑容,沖的邱少晖,“敘舊有的是時間,你看,今天過節,你要是讓我當電燈泡可罪過了,還是饒了我吧。”
說着,他繞過邱少晖,徑直走出了房間。
小滿愣了一下,又急忙跟了出去,禮旸根本沒有回小滿房間的打算,直接往電梯間去了,小滿飛快追了過去,掐着電梯門快合上的瞬間擠了進來。
“我再去開間房。”禮旸說。
“為什麽?”小滿問。
禮旸沒回答,一味盯着電梯裏樓層變動的數字,到了一樓,禮旸半只腳還沒走出電梯,又沒小滿拉了回去。
“禮醫生,我看得出來,你也是。”小滿低着頭,按緊了關門按鍵,卻又不按樓層。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禮旸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我是什麽?”
小滿撇撇嘴,“我……我想追你,認真的。”
“小滿。”禮旸嘆了口氣,“撇開我們認識的方式不講,你和我,最多也就是朋友。”
小滿嗯了一聲,咬着嘴唇不說話。
禮旸沒轍,只好又按了樓層,“回房間再說吧。”
禮旸的确不讨厭小滿,要不然也不會由着他纏上自己這麽多回,起初聊得上話,是因為都彈吉他,有點共鳴,慢慢接觸下來了,小滿活潑的性子也讓他感覺輕松,所以沒有排斥。對于小滿明裏暗裏的表示,他也是知道的,可但凡小滿沒有真正道破,他就只能裝傻,太敏感的躲閃,只會給自己惹來更多的麻煩,說到底,他還是怕暴露。
小滿打電話約他來度假村那天,完全是趕了巧,那會兒他母親正給他說相親對象的事情,他還為脫身的借口犯愁,剛好小滿來了電話他就滿口答應了,趁機回絕了母親的相親安排,後來再回電話跟小滿改口,小滿卻不肯了,說票都弄好了,結果又是一樁盛情難卻,才至此。
小滿刷了卡進了房間,就在窗口杵着不說話,禮旸扔下旅行包坐在沙發上,自己點了煙抽。
過了許久,小滿才終于打破沉默,“就不能跟我試試嗎?”
禮旸沒想到小滿憋了這麽老半天不是想通了,反倒是更執着了,不禁無奈。
“小滿,你可能,有點誤會,我不排斥同性戀,跟我的工作有很大的關系,我需要客觀理智地對待我接觸的特殊人群,可這也不代表,我就能接受你這樣的感情。”
“你是邱少晖和吳天的朋友,同時也是我接觸過的病例,我們聊得上幾句話,但除了朋友或者醫患,也……沒有其他的可能。”
“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小滿被禮旸這一通深入淺出說得愣神,聽到最後反倒笑了起來,說了句什麽就摔門而去。
那句話,禮旸也聽清了,小滿說他是,“深櫃。”
他還靠在沙發上,狠抽了一口煙,煙氣咽入喉底,又從鼻孔裏輕輕哼了出來,在眼前迷蒙成一片。他的工作既是和這個圈子離得近,又是站在這個圈子的對立面上,他自己,既是那類人,又得從專業的角度上防控那類人毫無節制的接觸和需索,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他的立場都太過矛盾和敏感。
斷了與同類交流結識的所有可能,禮旸以為,縱然孤身一人,但生活無風無浪,也已是他所能求得最大的圓滿。
離開度假村之後,禮旸跟誰都沒有聯系。
登革熱疫情已經得到控制,随着天氣的慢慢轉涼,防治工作也到了尾聲。節前,局裏開了會,正式把艾滋病綜合防治示範區專項辦公室的事情提到了臺面上來講,編制委員會辦公室也正式下達了文件,給了成立專項辦公室的批文,也明确了人員編制。
一時間,看中了專項辦公室這塊肉的,明裏暗裏都在動作,科室裏平時愛八卦湊熱鬧的幾人,這回卻都默契地對這事兒三緘其口,表面上每天都還樂樂呵呵地處着,暗地裏又都憋足了勁兒掰手腕,禮旸這邊倒是什麽動作都沒有,他也知道,臨近最後的結果了,越是着急越是容易适得其反,還不如耐心等消息。
吃過午飯,趁着大家午休的時間,陳主把禮旸叫到自己辦公室。
“最近怎麽樣?工作輕松一點了吧?”陳主給禮旸遞過去一杯茶,跟着坐了下來。
禮旸含糊笑笑,說還好。
“你……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消息啊?”
“嗯?”禮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愣地看着陳主。
“嗯……”陳主沉吟了一會兒,斟酌着措辭,“最近呢,有些傳聞,我相信是跟你有沒有關系啊,但總歸……影響不太好。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禮旸聽得一頭霧水,想問清楚,可陳主這麽的欲言又止,他又不知道問出來合不合适。
那些傳聞的源頭到底在哪裏,現在誰也不知道,也就這幾天的事情,忽然傳出傳染病防治線上,有個搞艾滋病防治的男科員自己就是個同性戀,長得挺不錯,還經常跟病人搞私交,亂得很。一時間,大家都在猜那人是誰,系統裏傳染病防治線上年輕一輩攏共就那麽些人,單把負責艾滋病防治的拎出來,更是閉着眼睛就數得出名號,幾項信息一對,禮旸就成了最符合描述的嫌疑人。
即便沒有指名道姓,可被懷疑上了,總歸不是好事。
陳主也不是自己聽到的傳言,是讓領導叫去局裏談話了才知道的事情,禮旸畢竟是她手底下的人,眼下又正值晉升的關卡,局裏的意思相對中立,也不排除有人造謠生事的可能。領導層本是想把事情壓下來查清楚,無奈的是,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還沒來得及調查,消息已經不胫而走。
“小禮啊,你工作這些年的表現和态度,我都看在眼裏,也相信你的為人,我就跟你透個底,你自己也想想,是不是什麽地方得罪人了?看能怎麽解決,把事情壓下去。”
“謠言這東西,就是三人成虎,你可得有個數。”
一席話聽下來,禮旸的心情已經沉到了谷底,他實在不知道得拿什麽表情來應對陳主,憋到最後,也只能扯出個勉強的笑容,說什麽都是多餘。
陳主說了相信他,他就把自我辯解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怕話說多了反倒欲蓋彌彰。只是這得罪人的由頭,他心裏實在沒底,傳消息的人是不是真的沖着晉升的事兒來的,這也說不準。
人正不怕影子斜?還是說謠言止于智者?呵,禮旸忽然發現,老祖宗教下來的道理只适用于應對無關痛癢的事情,在真正論及現實利益的職場上,這些清高偉論說到盡處也只是個冷笑話,他不至于天真到還拿大學那套冷處理法來接這次的招兒。
可是究竟該怎麽應對,他心裏也沒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