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登革熱病例急速攀升,市民出行開始誠惶誠恐,防治行動到後來,也開始慌不擇路。市裏不少小規模的人工水池都把水放空了,露天游泳池也陸續關了幾家,本已籠罩在烈日之下的城市,已越發顯得幹涸。
禮旸的日子不好過,工作幾乎成了24小時的,辦公室的預警電話在下班後自動轉接到他的手機上,白天工作繁瑣而忙碌也就罷了,三更半夜還時常會接到民衆的求助電話。睡眠質量變得很差,精神狀态就更不用說了。
母親停不下碎碎念,擔心他成天跑醫院跑消毒,離病原體那麽近,危險。
難得閑下來時,他也詫異,這病有那麽容易傳染嗎?真有的話,像母親說的那樣,他怎麽沒被染上?要是病一場倒好了,他是真想病一場啊,昏迷,高燒,不省人事,至少這樣,他可以停止這種毫無規律的生活,以及這生活帶給他的壓抑和慌亂。
這天晚上,手機又一次響起時,禮旸看到是陌生來電,接起來便是機械式而工作化的口吻,“喂,您好,疾控中心。”
電話那端一片安靜,只有一起一落的呼吸聲,透過電波,在禮旸耳畔突突地繞着。
“小旸,是我。”
“……”
“邱少晖。”
禮旸愣了一下,随後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走回房間,關上門,落了鎖,一轉身便一股腦兒躺到了床上。一連串的動作完成地自然連貫,卻仍是在波瀾不驚的表面下,藏着慌亂跳動的心。
“喂?”
“啊,在。有什麽事嗎?”禮旸問出來,又懊悔這樣的口氣實在生硬。
邱少晖想了一會兒,才支吾說,“我……我朋友有點事想請教一下,你有空嗎?”
朋友?
“嗯,你說。”
“電話裏怕說不清,你方便來店裏嗎?或者我去接你?”
禮旸擡起一只手捂在自己眼前,朋友,是什麽朋友?能拿來請教他的事情,呵,是登革熱還是艾滋?他不禁想起邱少晖和那個男人并肩嬉笑的一幕。
“現在嗎?我自己過去吧。”禮旸還是應了。
小滿的前任前不久被确診為艾滋病攜帶者,風聲傳到了小滿這裏,頓時就蒙了,盡管他後來去醫院檢查出來的結果是陰性,心裏卻還是止不住得發毛。曾經有那麽多次歡愛和接觸,小滿并不能确定前任被感染究竟是何時,即便是分手了,他們之間卻還系着這樣一個定時炸彈,這讓小滿焦心不已。
吳天想方設法地安慰小滿,也還是不見效,這才記起邱少晖那個在店裏遇見的同學,央求着邱少晖把他約出來,讓小滿跟他了解了解情況。
邱少晖正是犯愁了好些天,都沒想出一個合适的理由,讓他給禮旸打電話時顯得不那麽唐突,結果吳天就這麽恰到好處地給他搭了個橋,他心裏是竊喜的,但在挂了電話看到吳天那滿臉純真和感激的表情之後,他又頓生愧疚。
新歡給他創造了個聯系舊愛的理由,這是多麽地諷刺。
禮旸對小滿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在他接觸過的問詢對象裏,這種伴侶被感染進而被牽扯上的情況不在少數。吳天雖然和禮旸只有過匆匆一面,但還是憑着他那點兒開朗的勁兒,給小滿做起了介紹,那親近的口氣,聽來就仿佛他才是禮旸的同學。
禮旸進門之後,邱少晖就一直在操作臺前忙活着,等他們一通介紹之後坐定,他才拿着飲料走過來。相面而挂的兩張吊椅,只剩下一個空位,吳天為了陪小滿,和他坐到了一起,倒讓禮旸落了單。
邱少晖把飲料放下,也沒得選擇,就在禮旸身邊落了座。
這時,小滿已經斷斷續續說起來自己的情況,說他跟前任談了差不多半年,因為性格不合而分手。
禮旸秉持着專業的态度,問,“有過高危行為?”
小滿心知高危行為指的何事,便點頭。
“安全措施做了嗎?”
小滿直着目光看着禮旸,随後癟了一下嘴。
“剛剛你說做過檢查了,是陰性。那你檢查的時間距離你們最後一次接觸的時間,中間隔了多久?”
“剛好三個月。禮醫生,您可能不記得了,上回就是您跟我說,過了三個月再查的,所以時間記得清楚。”
禮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随後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是既然有過高危行為了,就沒有辦法避免感染的可能性,按照臨床的情況,到目前為止有記載是窗口期最長是半年,你要是不放心,就等滿半年後再去查一下。”
停頓了一下,禮旸又補充,“這段時間最好避免高危行為,真有和朋友接觸的話,最好做一下措施。”
說到這裏,吳天忽然意味深長地睨了邱少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禮醫生,我請教你個問題啊。”
禮旸微微一笑,迎上吳天的目光,“你說。”
“要是兩個健康的人,就是沒有病的,沒有做安全措施,會不會得病?”
“不會。”
吳天眼睛一亮,又追問道,“那……男男……呃,我是說,男人和男人的情況,也……不會嗎?”
禮旸一滞,還是說,“不會。”
“病毒不會無中生有。但是。”禮旸吸了口氣,“你可以保證你潔身自好,卻不能保證你的伴侶和你一樣,從我們傳染病防治的角度上來說,還是建議不要冒險。”
“哦……”
小滿被禮旸這無心的話戳中了心事,心情又低落了下來,他那時,就應該在發現前任在外頭有染之後就馬上跟他斷了的,可……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只能專心祈禱自己平安。
幾個人忽然都沒了話,吳天一臉擔憂地看看小滿,轉回頭目光撞上邱少晖時,又剩一臉的茫然。
這些不經意間的眼神交流盡數落到禮旸眼裏,他把煙按滅,随即又摸上煙盒準備續上,才發現煙盒已經空空如也。
“我出去買煙。”禮旸說着就要站起來,卻被邱少晖擋住了去路。
“我店裏有。”
邱少晖說着,起身走開,過了一會兒便拿出一包煙來遞給禮旸,“抽煙抽那麽兇,傷肺。”
可是不抽又傷心。禮旸自己知道,這樣的話他定是說不出口,當看清邱少晖遞過來的煙是他慣常抽的爆珠薄荷,當熟悉的煙草味又一次漫入口腔、直抵心口時,禮旸莫名覺得眼眶有點發熱。
“你也抽這個?”禮旸問。
“有時。”
小滿心情一直很低落,這麽坐着,想問的問題都問完了,也就呆不下去了,說要走,又問禮旸能不能留電話,禮旸很爽快地給了他一張名片。
邱少晖插嘴道,“我也沒你名片呢。”
禮旸愣了一下,随即也給他遞了一張。
吳天說要送送小滿,邱少晖馬上摸出了車鑰匙遞給他,說,“小心點。”
吳天點點頭,接下車鑰匙,跟禮旸招呼了一聲,就帶着小滿走了。
空氣中飄散的,除了焦灼的煙味兒,還有昏暗不明的尴尬。邱少晖翻轉把玩着禮旸的名片,禮旸則不停地抽着煙,間或喝了兩口飲料,兩人是不約而同地沉默。
老唱機裏,鄧麗君的聲音依然連綿不絕,“我衷心地謝謝你,一番關懷和情意,如果沒有你給我愛的滋潤,我的生命将會失去意義,我們在春風裏陶醉飄逸,仲夏夜裏綿綿細語,聆聽那秋蟲它輕輕在呢喃,迎雪花飄滿地,我的平凡歲月裏,有了一個你,顯得充滿活力……”
不知是自己錯覺,還是口味真的有變,禮旸覺得邱少晖今天調出來的“新歡”,酸澀中冒着一股子甜,像那歌裏唱的,我的平凡歲月裏有了一個你,顯得充滿活力,果然啊,還是要甜的,才算是“新歡”。
“小旸。”沉默裏,邱少晖忽然叫他。
“嗯?”
“煙,給我一支。”
禮旸把煙盒遞給他。
“小旸。”邱少晖壓低了嗓音。
讓禮旸心頭一震,“嗯?”
他想起,以前,邱少晖,哦不,整個宿舍的人都喜歡這麽叫他。
以前啊……
“你……對同性戀有什麽看法?”
禮旸呼吸一滞,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什麽特別的看法,我的工作,需要接觸許多同性戀。”
“小旸,要是我呢?”話就這樣沖口而出,邱少晖嘆了口氣,心裏卻沒能獲得自己想要的輕松,他隐瞞了那麽久,他維持了那麽久的美好形象,至少是他自己認為的美好,終于還是自己親手打破了。
禮旸只覺耳旁嗡的一聲,然後聽見自己說,“也一樣。”
他歪頭看着邱少晖,想着,這個問題要是放在六年前問,他還會這麽回答嗎?
邱少晖的眼神瞬即冷了下來,靜了一會兒,低下頭,把煙湊到唇邊猛抽了一口。
如果能給痛感分出等級,針紮在手上的感覺是1-3級,産婦分娩是8-10級,那麽禮旸現在心裏的痛,大概已經超過了10級。他以為邱少晖和他不是一類人,一度覺得自己為他牽動的感情肮髒而龌龊,甚至一度認為邱少晖是因為覺察出了他情感上的偏離,才在畢業之後一走便杳無消息,可是今天,他從邱少晖的口中得知他是同類的事實,慌亂和悔意一時不能分清,如果他不那麽懦弱,如果他舍得下面子和顧忌去争取過,那麽現在,他的壓抑和深情或許就不會這樣攪和成一個混亂不堪的漩渦,四處沒有出口。
維持着幾分理智,禮旸又一次選擇逃脫,“不早了,明天還上班,我先走了。”
回家路上,他腦子裏不停翻滾的,就是吳天問的那個問題,原來,邱少晖和吳天之間的溫暖甜蜜、眼波流轉,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還有太多他看不到的幹柴烈火,熱情和占有,粗淺一想,他已經嫉妒得不能自已。
邱少晖的感情和用心,明明白白地放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而那個人,不是他,那一切,與他無關。
那天晚上洗澡,禮旸開了很燙的熱水,燙的整個浴室都是霧氣,那熱度遠超酷暑,像極了火爐,炙烤着過往所有的回憶,也炙烤着他的心。他會不會這樣燙着燙着,就随水蒸氣一起蒸發?也許他的存在于這個世界而言,本就是一種虛無。他又想起了魏志東最後離開時的樣子,凄然而孤絕,毫無挂牽。
他覺得,他的最後,也會是那樣。
所有的苦楚和委屈霎時間一起湧上來将他團團圍住,他找不到哪裏是出口啊……在牆上趴了許久,任由水流順着他的身體沖刷滑落,終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