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禮旸拿執業醫師滿5年,畢業滿六年,今年才到考中級職稱的年限,他這才意識到,原來,他有整整6年沒有見過邱少晖了。
之所以沒有考究過邱少晖消失的原因,是因為他也一直幽暗地希望不與他見面,不聽與他有關的消息。所以重逢,并沒有尋常老友重逢時的激動和慌亂,反而有種死到臨頭的無力感。
邱少晖走到店裏時才注意到禮旸,眼底的光芒,竟是不約而同的冷靜。他身後還跟着個人,是個看起來比他們年輕一兩歲的男人,邱少晖回頭沖他示意了什麽,男人便信步走開了,餘下邱少晖,步伐徐徐朝他走過來。
像是兩人原本約好了,邱少晖遲來了一點那般尋常。
邱少晖在藤椅上坐下,先是掃了一眼滿是煙蒂的煙灰缸,然後才擡眼看禮旸。
“你怎麽越活越成小白臉了?”邱少晖猝然一笑,以前他就老嘲笑禮旸膚色白,是個合格的小白臉。
“辦公室病,久不用曬太陽的結果。”禮旸一時忘了,來這兒之前,他剛漫無目的地在環城路上曬了一個多小時的太陽。
“約了人?”邱少晖問。
禮旸撣了撣煙灰,“沒有。”
“不上班?”
“翹了。”禮旸禁不住一笑。
“還抽爆珠薄荷呢?”
禮旸皺了一下眉,沉默了一下後說,“你輸了。”
邱少晖一愣,随即才想起,他們臨近畢業時有天晚上聊起來,打了個極其無聊的賭,說以後見面,誰先敘舊誰就輸了。他沒想到,禮旸還記得。
禮旸剛開始抽煙時,是怕嗆才擇了萬寶路爆珠薄荷這種口感滑潤的,價格對于那時的學生哥來說不算便宜,所以他每次抽都很寶貝。過了這麽久,想來早就練成老煙槍的禮旸,抽的竟還是這個,這讓邱少晖禁不住意外。
“小楊。”邱少晖沒接禮旸的話,轉頭沖人喊了一聲。
跑過來應聲的是店裏的小姑娘,在邱少晖跟前顯出一副待命的模樣。
邱少晖随即說,“給我也弄杯青檸蘇打水。”又指了指坐在另一頭的,方才跟他一起進來的男人,接着說,“給他弄份楊枝甘露,他想吃那個。”
小姑娘噔噔噔領命而去。
禮旸呆了一瞬,然後慢悠悠地說到,“這店是你的?青檸蘇打水?起個那麽酸的名字叫新歡,就敢賣二十幾塊錢?店裏還擺個老唱機播鄧麗君,你還那麽惡趣味……”
還有,跟你進來的那男人是誰?他想吃什麽,你那麽了解?是朋友還是……男朋友?
後面的問題,被禮旸喝了一口飲料之後吞了回去。
邱少晖饒有興致地看着禮旸這副漫不經心又句句戳人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也沒贏啊。”
禮旸一頓,腦子裏回放了一下自己剛剛說的話,不就說他還那麽惡趣味麽?這樣的字眼也摳?
“你先輸的。”禮旸破天荒耍起了無賴。
“我昨天來店裏的時候就看到你了,女朋友很漂亮嘛,好事将近?”邱少晖沒往下糾纏,倒把話岔開了。
禮旸不鹹不淡地笑了一下,“我結婚你去啊?王赟前年倒是結了,也不見你啊,你還那德性,平時說情道義挺能的,一到關鍵時候就蔫兒了,什麽無情無義的事兒都幹得出來。”
他的話真假摻半,包含着對邱少晖當年不辭而別的控訴,也不知邱少晖聽不聽得出來。
可他沒想到,他這麽吐嚕一通之後,邱少晖并無辯解,接上的話卻是,“還真是女朋友啊。”
禮旸啞口,心裏頓時亂作一團,什麽滋味都有。
邱少晖很快換了個話題,順着禮旸的話茬問起了王赟的情況。
王赟的女兒剛滿月;胡一偉留在本市,女朋友是本地人,年內下聘了,計劃去旅行結婚;張铎博士還沒畢業,成天跟着導師做沒完沒了的課題;吳慶宇在手術臺前逐漸紮穩腳跟了,個人問題卻遲遲未能解決,相親好多回了,每回都因為值班、手術爽了對象的約而失敗告終,聽說已經快放棄戰鬥,準備抱着手術臺過一輩子了。
禮旸把他知道的,宿舍裏幾個人的情況挨個兒數了一遍,唯獨沒有把自己算上。
邱少晖似有同樣的默契,待他說完,也沒寒暄着問上一句,你呢?
他們聊了一個下午,說說停停,來回的話題集中在宿舍裏另外四個人的身上,那個跟着邱少晖來的男人則一直坐在另外的角落裏拿着平板玩的不亦樂乎,沒有過來打擾。
禮旸坐得累了,起身活動了一下,才注意到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六點。
“我得走了。”禮旸按滅指尖的煙,指了指時鐘說。
“有約?”
“回家吃飯。”
“那行,改天約一下,一偉不也在這邊麽,哪天叫出來一起吃個飯。”
禮旸點點頭,随後拿了自己的錢包說要付錢。
邱少晖挑眉看他,“你矯情不矯情。”
禮旸撇撇嘴,“我矯情,行了,回頭再說吧,走了。”
他們沒有互留電話,說是改天,也沒有具體說改到了那天,本來就是一場毫無征兆的重逢,倉皇地碰上,又倉皇地逃離。
禮旸走後,在角落裏窩着聽他們聊了一下午天的吳天抱着平板擠到了邱少晖的身邊。
“他是你同學?”
邱少晖這才看到,禮旸把煙落下了,“大學室友。”
他拿過煙盒打開一看,裏頭只剩了孤零零的一支,他索性抽出來含到嘴邊,摸出打火機點燃,用力地吸了一口。口腔裏頓時漫開了煙草和薄荷雜亂交錯的味道,有股古怪的清涼,邱少晖夾着煙挪離嘴唇,看着火光一點一點侵蝕煙身,萬寶路的煙味道很特別,焦灼而濃烈,抽的人感受如何說不準,畢竟味覺各有不同,但聞的人卻容易印象深刻,那股子猛烈的氣味,曾經代表着他記憶裏深沉的眷戀。
一邊抽着煙,一邊聽着身邊的吳天絮叨下午看到的八卦新聞,邱少晖心不在焉地想,他口腔裏正在彌漫的味道同樣在禮旸的嘴裏漫散過,要是和禮旸接吻,那味道會不會也像他正抽着的這支煙?
剛剛見他,他還像許多年前的毛頭小子那樣,不可抑制地,升騰出想要吻他的沖動。
“诶,我說怎麽下午老覺得你那同學眼熟呢,終于想起來了,他是疾控中心的醫生吧?上回我陪小滿去問詢,碰到的好像就是他。”吳天突然咋呼了一聲。
邱少晖噎了一下,短暫地沉默之後才說,“我不清楚。”
“你這人真不靠譜,跟人聊了一下午,連人家工作都不問!”
“他不也沒問我。”邱少晖脫口而出。
“哎,你是不是傻?你這店面擺這兒,人家用得着問你幹什麽的嗎?”
邱少晖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覺得吳天說得對,卻也有不對的地方,至少,禮旸可以對他學醫畢業之後開成了甜品店有所好奇,但他沒有。
浮光掠影間,各有躲閃,這就是橫在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散。他看見禮旸,不敢表露出激動,他眼裏同時看見的,是禮旸見到他時的寡淡和冷清。
唱機滾出一連串輕快的音律,甜美的嗓音踩着節奏唱起,“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以前日夜混在一起,每次禮旸因為功課或者實驗而愁眉不展時,邱少晖就拿這歌兒逗他,唱着唱着他就笑了,他笑起來倒真如笑歌裏唱得那樣,好似春風。
好多年好多年,邱少晖都沒有看到過那樣的笑容了。
吳天高興起來,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有一點兒像禮旸,但也只是有點兒像罷了,終究不是他。
這之後好一陣子,禮旸都不來店裏了。
好幾次開車到這附近,禮旸他都會去店門前兜一圈,在離出店面好幾十米的地方停一下,抽上一支煙再走,可就是沒往店裏走。
他一直都很忙,六月份接連出現了好幾例登革熱感染病例後,終于引起了衛生系統的全面警惕,他是科室裏最年輕力壯的,事情一多,年長的那幾位就總有微詞,說到來說道去的,最後的工作大部分落到了他肩上。明面主要是負責艾滋病的防治,其實什麽活兒都得幹,這種單位裏分工基本靠論資排輩來分,年輕人多做點事鍛煉鍛煉,是慣常的規則,于是,禮旸白天要帶着消毒隊去各個敏感區域灑藥消毒,傍晚回了單位,還要統計報表,更新病例庫。
到了周末也沒得休息,各社區對于登革熱的宣傳防治工作仍然要大力開展。
時有群衆盲目恐慌,被蚊子叮了個包,發紅發癢,消褪得慢了點,就着急忙慌地跑來疾控中心問該怎麽辦?
但凡禮旸在辦公室,解疑答惑的任務無疑又落到他這裏,這種事情,解答得太輕松了,不好,來問的人會覺得你們這機構不靠譜,進而上綱上線對上級部門有意見;解答得太嚴重了,更加不行,一個不好,可能登革熱沒得上人先吓死了。
于是禮旸通常采取先安撫後勸導的方式,最後把宣傳手冊遞上,強調出現病症時還是得及時去醫院就診。
又送走了一個帶着孫子過來問詢的大爺,陳主剛好迎面走過來,鼓勵式地沖他遞了個笑容,“小禮最近辛苦了,等這陣子忙過了,你去休個年假吧。”
禮旸溫溫一曬,“沒事,等忙完了再說吧。”
“最近遇到合适的對象了麽?個人問題也不能因為工作忙給落下了啊。”陳主說着拍了拍他的肩,倆人剛好走到辦公室門口。
“陳主,進來喝杯茶?”
陳主比禮旸年長近二十歲,快退休的人了,當年,算得上的第一波奮戰在公共衛生線上的人,她對禮旸這個文質彬彬又謙和有禮的年輕人很是看好,也曾給禮旸牽線搭橋過,倒是都被禮旸客氣回絕了。
對于禮旸來說,陳主就像個和藹的老大姐,是科室裏唯一不擺架勢的老大姐,只不過因為職位關系,不跟他們一個辦公室,而以她現在的位置,也已經不适合跟禮旸一起沖在第一線了。
禮旸給陳主沏了杯茶,才坐下來,“謝謝陳主關心,最近登革熱鬧得厲害,我媽一跟人家說我在疾控中心上班,搞傳染病防治的,都一溜煙吓跑了。”
“那就別說太明白呀,咱也歸衛計局管,別跟人家說那麽明白,等見了面,了解了再說不遲嘛。別犯傻,着急着把家底交出去,現在的女孩都聰明着呢。”
禮旸笑笑地點頭,含糊一句,“看緣分吧。”
“抓點兒緊,你這年紀,恰是你挑人的時候。”
“謝陳主,我……我再努力努力吧。”
待把陳主送走,禮旸摸出煙,火機啪嗒一聲又把煙給點上了。
今天科室裏剩他一人,其他人都去醫院巡檢病例了,本來他也得去,就因為他被那位大爺纏住了,這才把他給留下了,倒讓他偷了份難得的閑。
很累,他很想,再去“世界”裏坐坐,可自從跟邱少晖照了個面,再往那邊走,他總是會想很多。他想的東西很複雜,也理不太清,那家店讓他安心的原因,到底是因為那兒營造出的氛圍,還是因為營造出的那種氛圍和邱少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一旦牽涉到邱少晖,任何問題,就都不再簡單。
月底的時候,胡一偉來了個電話,說蜜月旅行後天就走,王赟趕巧過來出差,正好湊一下,問禮旸有沒有空。
禮旸痛快地答應下來。
下班的時候,他還猶豫着要不要去店裏叫上邱少晖,盡管在心裏嘲笑自己頗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嫌,盡管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叫他,但已經由着自己徑直把車開到了“世界”門口。他給自己點了支煙,想着,應該怎麽來說這個事情能夠顯得自然,可等他終于想好,決定去店裏碰碰運氣看看邱少晖在不在的時候,卻冷不丁地看到邱少晖和上回那個男人前後腳走了出來。
男人似乎說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得很開,車停的地方離他們不遠,禮旸可以很清楚得看到邱少晖看着男人的眼睛裏鋪滿的柔光,下一秒,他自然擡起手呼嚕了一下男人的頭發,男人癟了一下嘴,然後又是一陣笑。
倆人就這麽說說笑笑地,朝着與車相悖的方向走去,由始至終都沒有留意到他這個路人的存在。
禮旸啓動了車,在并不寬敞的巷道裏掉了個頭,追着邱少晖的方向而去,一點點逼近,又慢慢緩下車速,然後一鼓作氣地超越……看着後視鏡的人影慢慢變小,變模糊,一直到消逝……這一路,禮旸心不在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掉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