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這家甜品店裝得像個布滿文藝氣息的咖啡館,裸着紅磚的牆,四四散散的貼着些黑白照片,牆角種了幾株爬藤植物,早已蔓上了屋裏的一大片角落,椅子是随意晃動的挂繩藤椅,桌布是散着碎花的濃綠色。沒有一點甜品店的樣子,卻是真的只販售甜品,店名叫“世界”,本來該是男人不感冒的地方,可禮旸在這裏呆坐了近一個小時卻沒有覺得不适,反倒生出一種親切舒心的感覺。
店裏放了臺老式唱片機,針頭沙沙劃過黑膠唱片,播的,也是些足夠老掉牙的曲子。
鄧麗君?也虧得店主想得出來,怎麽就不怕吓跑年輕小姑娘?
于曉君在禮旸等滿一個小時的時候才姍姍來遲,坐下之後便顧着翻菜單,跟禮旸說了聲抱歉,也看不出真有歉意,禮旸知道,她不過客氣一聲罷了。
于曉君是禮旸的相親對象,好像是他母親和于曉君的母親有點什麽關系,母親好說歹說要他給人家個面子,才見了一次,母親又着急着給安排第二次,說是于曉君反饋對他印象不錯,該趁熱打鐵。
約在這家店,也是她挑的地方。
“你看菜單了嗎?要是沒合心意的,我就給你推薦了?”于曉君說着,颔首一笑,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嬌俏。
禮旸這才看出她化了妝,很淡,但十分精致。他于是意識到,這便是讓他等了一個小時的原因。
“你推薦吧。”禮旸拿起手邊的煙盒轉了轉,問,“介意我抽煙麽?”
于曉君笑着搖搖頭,随後叫了店員過來點單。
禮旸沒有聽她們說話,盡管他盡力表現得自然,但對于跟一個女孩兒以交往為前提這麽面對面的坐着,仍然讓他覺得別扭。
耳邊,老唱機正在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他撣了撣煙灰,于曉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家店還不錯吧,我第一次來就覺得它挺有特色的,安靜溫馨,哎呀……午後來這兒曬太陽,真是太舒服了。”
禮旸嗯了一聲,不鹹不淡的附和,“還不錯。”
他看得出,于曉君是個聰明勁兒很足的女孩兒,品味不差,懂得拿捏,像剛剛,理直氣壯地讓他等了一個小時又雲淡風輕地不當回事,只是不着痕跡地展現她打扮的精巧,恐怕再精明的男人見識了,也免不了心動。
只有禮旸心裏清楚,于曉君此番心血,算是照了溝渠了,他不為所動,不是于曉君不好,只是不合适。
性別不合适。
禮旸是彎的,眼看年近三十了,還沒有點談了朋友的跡象,家裏那邊也交代不過去,着急兒女婚事的母親總是會想開了挂一樣,籠絡了一堆想都想不到的社會關系,只為了一個目的,給孩子找對象。表面上,他不抗拒母親安排的相親,甚至會選擇他媽媽尤為心怡的人選,照着約會程序見上幾次,再擇機往女方的雷點踩一腳,把人吓跑。回過頭來,他又對着母親裝無辜,說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兒子。
他也知道自己這樣挺缺德的,可是要真跟哪個女孩兒談婚論嫁,禍害了人家一輩子,他覺得,那樣更缺德。大概,性向的偏頗,早已注定了他今生無論做什麽樣的選擇,總會對不起那麽一撥人,或者是家庭,或者是自己,早知是不能兩全的。
于曉君過個幾分鐘會換一個話題,禮旸不會特別抗拒,也不作熱烈回應,到最後,于曉君還是受不住了,問禮旸,是不是不喜歡來這種小店?要不出去走走?
禮旸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曲子太老氣了,影響我思考,你別介意。”
“哦,我還想說要不換個地方,之前選地點的時候倒忘了問你意見。”
禮旸抽了口煙,撣撣煙灰沖于曉君笑了一下,表示沒關系。
他的确是有些走神兒,鄧麗君那婉轉的小調,讓他想起畢業謝師宴那天晚上,他抄着吉他給邱少晖伴奏,而邱少晖陰陽怪氣地點唱的,就是這首《何日君再來》。
那天,沒人留心去計較禮旸彈錯了幾個和弦,也沒人再去嫌棄邱少晖唱的有多跑調,倒是一股傻勁兒地跟着吼唱“何日君再來”,後來,女生們三三兩兩抱成團哭了,男生們端着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只知道他最後是被扛回宿舍的,第二天睡到大中午才醒來,邱少晖和王赟已經拎包走了。前年,王赟結婚,禮旸去了,大學同宿舍幾個兄弟都到得挺齊,獨缺了邱少晖,他們喝了酒,又笑罵,說等有機會把邱少晖找出來,罰他喝個三大瓶,竟敢連兄弟結婚都不來。
可畢業之後這麽些年,又誰都沒有他的消息。
于曉君原本可能想着挑個小店,輕松聊天,一來可以增進了解,二來氛圍也好,卻沒想現實跟計劃脫了軌,她在這兒坐了一下午,看着禮旸看了一下午的窗外,頻頻走神,話題一直都是她在找,她也不傻,知道自己是沒戲了。
時間差不多的時候,禮旸照着常規程序提議去吃飯,于曉君拒絕了,說閨蜜約她晚上看電影。
禮旸暗暗松了口氣,把于曉君送回家門口又掉頭離開,沒一會兒,他就收到于曉君的短信,措辭很客氣,但禮旸也知道,他下午的些微失常讓人女孩兒受傷了。
于曉君說,“我們可能還是不太适合,下午耽誤你時間了,不好意思。”
剛回到家,他母親便熱切地撲上來問禮旸進展,禮旸大方地把短信翻出來給媽媽看,母親一看又發了愁,問他,“你是不是沒照顧好人家啊?才見了兩次,還沒好好了解呢,怎麽就知道不适合?我再跟曉君媽說說去?”
“媽,你別忙活了,人家姑娘說了不合适,再揪着人家不放也不好,回頭不成我騷擾人家了?”禮旸有點兒無奈。
“可你條件也不差啊,我兒子這麽俊,工作也穩定,哪點不如人了……诶,上回,曉君不還說對你印象不錯?怎麽翻臉比翻書還快……算了,姑娘家的這麽善變,心氣兒不實,不成就不成吧。咱找更好的……”
禮旸很想跟母親說,再找十個過來,也是一樣的結果,可他說不出口,只能由着她繼續唠叨。
周一剛進辦公室,主任遞了張傳真過來,“魏志東早上七點多發病,送去中心醫院了,你去看看。”
禮旸掃了一眼傳真內容,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兒又出了辦公室。
魏志東是禮旸手裏的一個病例,跟蹤随訪了好幾年,原本只是感染者,去年才确診轉為攜帶者的,治療的态度一直很積極,之前還跟禮旸開過玩笑說,“這玩意兒在我身體裏就像個治不好的感冒,随它去了。”
接觸過那麽多病人,魏志東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能把這病拿出來作笑談的人,他其實挺佩服的。
到醫院的時候,魏志東已經深度昏迷,跟主治醫師交流過病情後,禮旸去了病房。
魏志東已經沒有往日的精神,整個人消瘦了許多,單薄得像一片紙,仿佛一陣風過,就會飄飄然走了。
禮旸問主治醫師,“病人的家屬呢?”
主治醫師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聯系上了,不肯過來,說丢人,魏家早幾年就沒有魏志東這號人了。”
“他藥費呢?”
“他卡裏有餘額,有得扣呢。”
禮旸本還想,要是需要幫他墊點費用,沒想到魏志東把自己的後路都留好了。
那天早上十點多,魏志東全身突發大面積出血,搶救不過來,沒幾分鐘,人就沒了。
禮旸很快做好病例檔案登記,又拿出魏志東的手機翻了翻通訊錄,想通知一下他的朋友,卻發現他的通訊錄裏單調得只剩兩個電話,一個是家,一個是禮醫生。他心頭驀地被擰了一下,很不好受,但沒表現出來,挺平靜地跟院方拿了死亡證明,聯系了殡儀館。
一個人由生到死,能在這世間留下多少痕跡,又能被多少人記得?魏志東縱然被家人放棄了,自己也還沒放棄自己,不知道早了多久時間便往醫院的治療卡裏預存了好幾萬,想見來,已是對自己末路凄涼早有預見。
致死,落葉,還不知能去哪兒歸根。
禮旸把魏志東送到了太平間,默默祝願他一路走好。
然後,他頂着大太陽在環城路上漫無目的地兜了一圈又一圈……時值六月,天氣已經很熱了,可車裏沒開空調,他由着腦門上的汗水肆虐,想甩走心頭那些令人不快的包袱。
他在疾控中心傳染病防治科室上班,主要負責艾滋病防治工作,登記在冊的感染病例裏,有很大一部分是gay,是他的同類。但他對自己的情況隐瞞得很深,不僅是為了工作的客觀性,更為了不給自己惹麻煩,哪怕是眼尖的病人看出來了問他,他也裝傻掠過。
他想起初見魏志東時,他也問過他,“你也是嗎?”
他直視着魏志東的眼睛,波瀾不驚地反問他,“什麽意思?”
那場景原本早就模糊了,卻在他看到魏志東的通訊錄後忽然又變得清晰起來,那時他是心有戒備的,可現在想來,那時的魏志東興許只是想在孤立無援的世界裏尋找一個同類。
日上中天時,主任來了電話,問他魏志東的情況。
禮旸冷靜下來,簡短地彙報,“搶救不過來,手續都辦好了。”
“行,你回頭記得把魏志東給報上去。”
“知道。那個……陳主,我下午請個假行麽?”
“有事啊?行,你去吧。”
禮旸平時幹活兒做事都不含糊,又是單身,家長裏短的事極少,鮮有請假的情況,突然開了這個口,主任覺得肯定是有什麽急事,答應得很痛快。
他心裏太亂了,這兩天,腦子裏有太多的畫面跑馬燈似的亂晃,靜不下來,他想自己呆一會兒。
可這時間也不能回家,不然母親肯定得問……
直到一個小時後推門走進“世界”,禮旸也沒太明白,在無處可去的時候怎麽想到來這兒,也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放松放空胡思亂想的地方了,他竟有些莫名的留戀。
店裏播的還是鄧麗君,這回是《小城故事》。
店員在他落座之後抱着菜單跟過來,看到那些帶着甜膩名字和靓麗色彩的甜品,他毫無食欲,于是問店員,“除了甜品沒有別的了嗎?”
年輕的小姑娘不禁皺起眉頭,她們這兒本來就是甜品店,不吃甜品吃什麽?随即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今天新推了一款飲品,叫新歡,不過還沒來得及做菜單,您要試試嗎?”
禮旸猶豫着點了頭,他沒主意,既然是新品,就試試吧。不過,新歡?聽着名字,興許也是款甜膩得不行的東西。
但最後上桌的飲料卻讓禮旸詫異得不行,修長的杯子裏浮着冰塊和青檸檬片,騰騰冒着冷氣,禮旸皺着眉頭試了一口,清爽的酸裏帶着一點兒澀味和鹹味,似乎還摻了點蘇打水,冒着微薄的汽兒,清涼不膩口。這樣的味道,一般不該叫初戀、或者舊愛之類麽?樣式、味道,任憑怎麽他聯想都想不到和新歡有什麽關系,做飲料的人怎麽想的?
禮旸扯扯嘴角,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他覺得有些奇妙,一個小時前,他還焦躁得不行,一個小時後,他竟有心情坐在這裏,研究一杯飲料的味道和名字,甚至,琢磨做飲品的人是什麽想法?什麽心情?
卻也不得不說,這樣無聊的思緒讓他安心了不少。
在外人看來,禮旸是溫和禮貌的人,有穩定的工作,有和善的性格,認識他的人,無論關系遠近,幾乎都從他身上挑不出毛病來,完美的表象下維持的,是一個完美的假人。禮旸的內心一直像個苦行僧,因為工作關系,他手裏捏着全市病例的資料詳情,而其中,屬于那個圈子的陰暗面在他眼中幾乎透明,他太清楚這個圈子的混亂與不堪了,所以,他不敢暴露自己的性向,不敢去gay吧,不敢使用交友軟件,更不敢随便找伴兒,就怕哪天,當自己的隐`私真正暴露在臺面上時,他會連飯碗都保不住,一無所有……
為着這個随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他拒絕了所有坦白自己甚至追求幸福的可能。
他不想結婚,卻還是一次接一次的相親;他不敢直面gay的世界,但工作上最多交集的偏偏是同類。他就在這矛盾的深處反複委屈着自己,從來也沒想懂,哪裏能是他的出口。
亂想,之後就是對香煙不消停的消耗,點煙、抽煙,重複機械式的動作。又燃起一支時,禮旸把視線轉到了店門口,然後,毫無征兆地看到了推門而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