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該怎麽形容那一口湯的味道呢……
喬安含着那口湯,小心地讓嘴裏的每個角落都嘗到那股奇異醇厚的味道——她不知道這個味道該不該稱得上美味,渾濁的湯呈現泥漿水一樣的顏色,上頭還漂着一層浮沫,湯裏的鹽巴放得極少,湯裏混着掩蓋不掉的淡淡腥臭味。
但那股味道又厚重地糾纏着她的舌尖,像是有魔力一般,勾引着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都饞涎欲滴地訴說着渴望。
喬安說不出來,她嘗到的味道陌生得好像真的從未聞到過,可又莫名的似曾相識。
她舔着嘴唇,驚疑不定地看着廚娘。
“我的傻姑娘诶!”廚娘可憐這個小小年紀就做了苦役的姑娘,摸了摸她雜草似的頭發,拉着她跪下祈禱,“這可是肉湯!領主老爺仁慈,說是讓大家沾沾肉味,還不快點拜謝領主老爺的好心腸!”
喬安這才明白過來,她一邊慌張地跪下祈禱,念着“光明一定會永遠護佑領主老爺”雲雲,一邊不住地反複用舌尖舔着嘴裏,試圖回味一點點肉的味道。
肉!
這是喬安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聽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奢侈品,往往只有在收成很好的年份裏,父親才會在交完租稅後買一塊手掌大小的肉,然後每次母親都珍惜地只切下小小一塊,煮成一大鍋湯。
其實那樣根本也吃不到什麽肉味,湯裏的一小塊肉家裏人會輪流含一含再砸吧一下味道,上次吃肉時她還小,砸吧着砸吧着就把肉塊吞了下去,叫母親又哭又氣地狠狠打罵了一頓。
是了,喬安終于把湯的味道和記憶裏的味道對上了號,喬安從來沒有喝到過肉味這樣濃的肉湯,她的眼睛看着那口往日給他們煮粥的大鍋,不敢相信這是賞給他們這些勞役的。
這是……領主老爺賞給他們的。
她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領主老爺的身影,少年的眉眼精致溫柔,就像是她在神殿裏聽主祭大人講到過的,光明神座下美麗善良的神使。
那一天,維爾維德處處響起歌頌領主老爺的聲音,勞役們端着肉湯反複說着領主老爺如何慷慨如何仁善。
雖然這肉湯裏都是些內髒骨頭之類的下水碎肉,可也都是能夠從湯裏掏出來實打實的肉!會被征勞役的無不是村裏吃飯都困難的貧民,有的甚至這輩子第一次吃上肉,哪管這是好肉壞肉。
光明護佑領主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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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主老爺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他們跪在地上連連叩拜,一碗肉湯喝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管事和工頭們拿着鞭子,鞭子揮在空氣中發出響亮的聲響,他們眼睛銳利地盯着每個勞役,以防這些沒見識的家夥為了一口肉争吵動手鬧出事來——領主老爺賞肉吃那是善心,但要是因此出了事情,那就是他們監管不力了。
明天就是放這些勞役們回家去探親的日子,管事們可不想在這最後關頭出半點差錯。今天的滿鍋肉湯他們沒份說實話也不感興趣,領主老爺對他們的工作要求高但給的也多,算算給的工錢足夠他們全家過個吃飽穿暖的冬天,還能擠出點錢給家裏婆娘孩子買個擦臉擦手的面油。
喬安悄悄地把碗裏的碎肉藏在衣服裏頭,明天是回家的日子,她想帶一點肉回去給父親,再小的肉塊那也是肉,而且……
喬安早就想好了,回去探親之後她還會接着報名來做勞役,不管父親這次答不答應,好歹也應該知曉了勞役的日子沒有他想得那麽可怕,多少也會放心一些。
……
克勞斯這幾天有些咳嗽。
自從那日來征工匠的管事老爺說喬安這些天就會得空回來,克勞斯每天都在村子口張望着等着,天氣寒冷他又沒什麽厚衣裳,免不了受了些寒氣。
村子裏有人嘲笑他,直叫他別癡心妄想,被征去做勞役的哪一次不是要死掉許多人,尤其喬安那樣的小姑娘去了,就是沒累死餓死,怕是也已經給人糟蹋了,不然你看那些之前還要娶喬安的人家,現在一個兩個全都沒了動靜。
每每克勞斯聽見這樣的話,就要怒火中燒地跟人争吵,有時候還會撲上去和人打起來。
後來又有人可憐他,說這個男人已經有些腦袋不正常了,才幻想女兒有一天會好好地回來。村裏這樣的也不止克勞斯一個,還有人家孤兒寡母家中唯一的壯勞力又被征了勞役,雖說因此家裏少了一張嘴省下不少糧食,對未來的絕望依舊讓他們以淚洗面。
他們半點不相信那些管事嘴裏說的“給飯吃”“好好去好好回”之類的話,這年頭征了勞役的哪有什麽好好去好好回,不是死在工地就是帶了滿身傷病,以後的日子越想越是苦澀。
克勞斯倚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上,覺得後背的舊傷又開始疼得刺骨。
“回去啦老頭子,該吃飯啦。”克勞斯的妻子叫他,這些日子她忍住了哭泣,操持着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到傍晚她來叫克勞斯回去時,也會陪着在村口站上一會。
她有時候也想着,要是那路口遠遠的,能看見女兒的身影該多好。
她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就好像看見了遠處有人影晃動,遠遠傳來窸窸窣窣說話的聲音。她抓住了身邊老頭子的手臂,“你看看!”她着急道,“你眼睛好快看看,那是不是——”
她話說到一半堵在了喉嚨口,而克勞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忽然甩脫了她的手往那人影的方向跑過去。
遠處的聲音她已經可以隐約聽見了,扯着嗓門喊着爹娘……喊着我回來啦什麽的,她腿軟得站也站不住,眼睛花得看也看不清,一會覺得自己頭昏腦漲要倒在地上,一會又仿佛那些人影已經近在眼前。
直到她被瘦瘦小小的臂膀用力抱住,眼淚濕漉漉滴在她衣服上,她才迷迷糊糊地發現女兒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面前,好好的活生生的,比走之前還稍稍精神了一些的模樣。
“我們回去、回去……回家……”克勞斯緊緊攥着女兒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喬安,迫不及待地把她往家裏拉,又怒目瞪向湊來看熱鬧的人群。
“好……”喬安吸吸鼻子,顫聲道,“我們回家……”
在這個時刻,看着憔悴的父母,她心裏止不住地泛起悔意,那種“如果我聽話嫁人就不會讓父母傷心了”的念頭冒了出來——她知道這個念頭很快會被自己掐滅,不管父母多麽難過不舍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
正是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悔意裏包含着滿滿的愧疚。
她是個壞姑娘。
喬安這麽想着,淚水奪眶而出。
……
羅勒斯莊園裏,路西恩正在試新做的毛鬥篷。
柔軟順滑的皮毛來自一種叫做“狡”的魔獸,也有“大狐貍”或者“狡狐”這樣的俗名,顧名思義是一種長得像是狐貍,體型又比狐貍大得多的魔獸。
狡狐的捕殺難度并不高,兩個及以上的低階天賦者組隊就能殺掉,但狡狐敏銳異常,一旦感受到殺意,就會立刻咬爛自己的皮毛以求逃生——它身上最值錢的就是一身皮毛,但只有完好無損的狡皮才能賣得上價,因而狡狐咬破自己的皮毛後,人類再狩獵它就只是白費力氣。
想要得到一張完好無損的狡狐皮,獵殺難度便直線上升,這意味着只能有一個人出手,耐心地收斂起全身氣息等待狡狐走進攻擊範圍,而後果決利落地一擊致命,還要準确地攻擊到狡狐皮毛之外的致命點。
路西恩這件鬥篷就是用一張完整狡皮制作的,這只狡狐被擊殺的手法就極其高明,傷口從眼睛插進大腦卻沒有傷到皮毛半分,甚至那只狡狐都沒有意識到就已經死了個徹底,皮毛內側也是幹幹淨淨,沒有留下半分獵物垂死掙紮時的淤痕。
一場堪稱教科書式的獵殺。
“怎麽樣?”路西恩詢問站在一邊的伊西,他的臉埋在蓬松的毛毛裏,眯着眼對自己的漂亮娃娃笑。
這是伊西獻給他的獵物制成的鬥篷,自然要征詢一下贈送者的意見。
“很漂亮。”伊西答道,因為路西恩顯而易見的喜愛嘴角微微上揚,“我當時第一眼看到,就覺得這個顏色非常适合您。”
他在森林裏看到那只大狐貍時,立刻就決定了要獻給路西恩的獵物——那只狡狐有着像是幹涸血液一樣的棕紅色皮毛。
霍爾喜歡濃烈鮮活的顏色,紅的藍的綠的金的,五彩斑斓像是沒調和過的色盤。
伊西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比起明亮又純淨的色彩,他又直覺這樣濃郁深沉的顏色才更适合路西恩。
明明路西恩是個可愛活潑又喜歡撒嬌的少年人,正是要穿紅戴綠張揚又跳脫的年紀。
好吧,真要說起來伊西的确極少看到路西恩穿着什麽活潑豔麗的顏色,多是簡單的黑白灰再搭配上些顏色不紮眼的裝飾,至多在袖扣領針這樣的小飾品上,能看見些藍寶石鴿血紅的顏色。
比起滑膩昂貴的絲綢路西恩更喜歡毛氈棉麻的質地,和繁複奢華的設計相比妥帖舒适的常服更得路西恩的心意,若是在莊園裏不用待客,他便踩着雙柔軟過頭的毛絨便鞋,質感厚實綿軟如同貓貓的肉墊,叫他走路時輕巧得沒什麽聲音。
哪怕路西恩是在辦公事認真地看文書,太多的柔軟元素也讓他像是撲騰毛線球的貓,昂貴的白色毛毯倔強支棱起的小卷毛,看得無聊了偷偷摸摸打個小呵欠,藍眼睛就立刻濕漉漉地盈滿了水光。
伊西得說,這真的、真的柔軟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