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西恩不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莊園裏享受,大老遠跑來加工廠吹冷風,自然不是為了彼得這種小人物,主要是路西恩算算加工廠應該上正軌了,這才想着親自過來看看流水線在這個世界的落地實施效果。
所以參觀倉庫只是他行程的一小部分,他重點看的是工匠們幹活的工作間。
那些平房已經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幹淨寬敞,其實工匠們隔一天會把工作間清理一遍,絕對算不上邋遢,但血水油脂在工作過程中會不可避免地滲進地面,使得腳踩上去又黏又滑,再加上屋子裏悶着讓人發昏的血臭味,給人一種踩在什麽內髒上的惡心感覺。
安娜身形搖晃,被熏得下一秒就要昏過去的樣子,她下意識掏出手帕想捂一捂路西恩的鼻子,就發現路西恩雖然臉色發白,卻仿佛對這種肮髒惡心的場景并不反感,一邊用袖子掩着口鼻,一邊還走到兩個在幹活的工匠旁邊跟他們交談起來。
吃得還好?工作還好?家裏人都還好?——要是有路西恩上個世界的人在,一定能在這套路三連問裏體會到濃濃的領導視察既視感。
不幸被領主老爺抓住的工匠戰戰兢兢,想把手上的活放下給領主老爺行禮回話,又被領主老爺說手上的活不必停,他就簡單問問,他們随便答就行。
可他們哪敢啊,光是這麽一位身份高貴的老爺站在他們身邊都叫他們腦袋一片空白,張開嘴跟個啞巴一樣發不出聲音。
“別急,慢慢說。”路西恩安慰他們,半點不介意工匠們說不出話導致尴尬冷場——這才證明沒有因為領導視察而提前排練,他能聽到看到的都是真實反映。。
少年的聲音柔和,笑起來乖巧無害,他在室內沒有戴帽子,打着小卷的頭發翹起幾撮,耳尖冷得發紅。
那雙藍眼睛透亮幹淨,長長的睫毛輕顫,恍惚地就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正專注地耐心地、無限包容地看着他們一樣。
他、他問了什麽來着?
被問話的工匠吞了口唾沫。這工匠是個屠夫,剛剛拽出來一頭魔獸的腸子,滿手穢物血腥,髒臭難言。他局促地在工作臺上抹了抹手,結結巴巴地說:“吃、吃得好,晚上也有柴火……做得都是輕省活計……我回去一定要讓家裏的婆娘為您祈禱,光明會保佑您的……光明會保佑您的……”
他想不出別的好話,就反反複複地念叨着光明保佑,在這個世界這句話屬于萬金油臺詞,不管遇上什麽回答不出接不上話的局面,都能用這句話糊弄過去。
路西恩娴熟地回應:“光明會照耀每一個人。”
他在工作間裏兜了一圈,又出去在附近走了走,看了看工匠們的宿舍,考慮到工匠們的衛生問題和撲面而來的臭味,他理智地只在門口往裏張望了兩眼。
貓貓探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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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工匠們的宿舍區,就是曬場了。
工匠們在附近清理出一片空地用來集中晾曬風幹,腌肉香腸皮革毛線毛氈什麽的,這些東西或是懸挂或是繃緊放置在曬架上,上邊還挂着寫了魔獸品種的小标簽,整齊排列很有幾分氣勢。
而從曬場環顧四周,能看見附近堆着一座“小山”。
“那是什麽?”路西恩問道。
管事答道:“那是髒污腥臊的下水內髒、沒法賣的碎骨頭,屠夫們說丢了浪費不肯扔,又不敢自己私吞了這些肉,就全堆到了這裏。”
不是所有的肉都能當商品賣出去的,鑒于魔獸肉制品的主要消費者都是有錢人,在這種事情上講究得很,魔獸身上的有些部分絕對不能使用。
比如腸子、腎、肝這類內髒在這個世界上層被普遍認為污穢不潔,獻祭給神明的祭品也必須去除這些部位。
但這也是肉啊!
通常屠夫們接活的時候,這種零碎下腳料默認他們可以拿回家去給家裏沾點葷腥,有錢吃肉的老爺們挑三揀四,他們可是半點不挑,能吃的肉那都是好肉。
當然了,領主老爺的這根羊毛沒人敢伸手去薅,可出于職業習慣屠夫們還是舍不得把這些肉扔掉,只好開辟一塊區域單獨堆放,再搭上些氈布防雨防潮。
得虧他們這個加工廠因為魔獸屍體堆積的血腥味過于濃厚,本來會被血味吸引來的饑餓魔獸反而被吓得老遠就跑,勞倫斯又和威廉姆商量着在周圍安排了護衛巡邏,這座碎肉內髒堆起來的小山才沒有招惹來什麽野物。
但這麽一直放着也不是個事。
管事正因為這事情頭疼着呢。
路西恩往那邊走了走看得更清楚一些,堆積起來的果然都是些下腳料。
可以看得出屠夫們還是稍微清洗處理過才堆放過來的,像是腸子還有胃這樣的內髒上也不是很髒,眼珠子碎骨頭嵌在冰裏,血水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凍成了一坨又一坨,渾濁斑駁的紅色堆砌,多看幾眼倒是很有現代藝術的狂放美感。
“這都是能吃的?”路西恩詢問管事。
管事趕忙道:“吃是能吃,但味道又腥又臭都是些污穢物,那些屠夫工匠之流平日裏吃得粗糙倒是無妨,可要是您這般尊貴的人物,沾了那種東西怕是要肚腹裏不适……”
他生怕領主老爺一時興起要挑戰一下這些下腳料的味道,竭力誇大這些東西多麽難吃肮髒不堪入口——領主老爺那身子骨大家都知道,平日裏吃得都是再精細不過的好東西,這種下腳料吃上一口,指不定就得上吐下瀉多麽折騰一番。
路西恩也被管事的形容給惡心到了,他皺皺鼻子,又問道:“也就是說,這東西什麽農民工匠都是吃的?”
管事觀察他的表情,沒發現什麽“什麽好登西我也要吃一口”的跡象,才答道:“他們當然是吃的,那些人家裏一年到頭見不了什麽葷腥,這些他們不光吃,還得要搶着吃哩。”
“這樣啊……”路西恩摸摸下巴,一敲拳頭做下了決定,“這玩意也不能一直在這堆着,叫人運走了給勞役工匠們煮肉湯吧,修路的修碼頭的……這些日子好好幹活了的都賞一碗,年末了大家也沾沾肉味。”
路西恩擡了擡下巴又補充說:“再之後這樣的下腳料也都這般處理,跟着老爺我好好幹,虧待不了他們。”
他臉上顯出少年模樣的得意情态,像是頗為自得于自己這般處置,而周圍人的反應也大大助長了他做了點好事後的虛榮心,仁慈慷慨善良大方等等溢美之詞不要錢地往他身上砸,直吹得他兩眼亮閃閃臉頰泛紅,又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了的樣子。
路西恩用毛圍脖捂着臉頰,添了一句:“還有救濟所也送點過去……”他看了眼身邊的女仆長,接着吩咐道,“安娜你送過去吧,順便看看救濟所的情況如何,有什麽缺的漏的都添補上。去的時候你再挑些合适的禮物帶過去,代我問候伊萊諾主祭,這些日子救濟所的事情全仰仗着他,等我這邊忙過,一定親自過去拜訪。”
安娜沉穩地應下:“既然如此,不如送些這裏産的腌肉皮具過去,我剛剛看了,做工都很不錯,又是帝都的新鮮款式,送出去也是妥帖得體的好禮物。”
“還有貴族聯合會的各位老爺,工會的會長們也可以準備些。”女仆長井井有條地給路西恩規劃着人情往來,“如您說的,這都年末了,您這位領主總要賞下些什麽才是。”
路西恩點點頭:“你看着安排吧。”
……
諾伯子爵和安達西會長等人收到了【領主的賞賜】是什麽樣複雜的心情此處暫且不說,這是稍微過上一段日子之後的事,而比較靠前當下便發生了的故事,在勞役們埋頭修路的工地上。
喬安擦了把汗,手上的灰在臉上抹出一道。
她正踩着腳凳站在比她還高的大桶前,拿着長杆子一圈又一圈地翻攪着桶裏的泥漿。冬天裏泥漿容易凍上,雖然配料裏加了防凍的成分,也需要他們不斷攪動避免結塊,這份活辛苦又機械,跟喬安一同幹活的人時不時要抱怨兩句,還有人累得沒站住,一頭栽進了桶裏。
喬安手上纏着布條——這是工頭安德魯給她的,天氣太冷她又要長時間握着杆子幹活,手上又是凍瘡又是水泡磨得出血,有時候幹完活杆子都被血粘在她掌心得硬撕開,血肉模糊得手伸出去都不成樣子。
喬安咬着牙一聲疼都沒喊,在組裏幹活最勤快積極,因此安德魯無意瞧見了喬安的傷口也生了點憐憫之心,或者可以說一點敬佩之心,給了她一點擦凍瘡傷口的油和包手的布條。
這要是個小夥子,他指不定就想着收做學徒了。
安德魯想着,不耐煩地指着幾個偷懶的勞役臭罵了一通,人家小姑娘傷成那樣都沒吱聲,這一個兩個的磨破皮裂個口子就哎呦哎呦叫喚的,他真是看了就來氣。
他正罵人的時候,管這塊工程的管事走了過來,“領主老爺賞了好東西,廚娘忙不過來。”管事說,“你叫個人去幫忙,要勤快老實的。”
安德魯看了圈幹活的勞役們,叫道:“小姑娘!過來!”
他們這邊就只有喬安一個姑娘,他不叫名字大家也知道是叫的誰,喬安先是立刻大聲應了一聲“唉!馬上來!”,把手裏的活交給了另一位才跳下腳凳小跑過去。
喬安被帶到了廚娘那邊,廚娘正在用大鍋煮着什麽,她從來沒有聞到過那種香味,不禁用力吞了吞口水。
廚娘見她來了就安排她去切菜,又從鍋裏舀起一小勺湯,吹了吹又招呼她過來,“嘗嘗吧。”
喬安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抿了一口勺子裏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