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路西恩看着伊西眼睛裏披着新鬥篷的自己。
他真的很少穿這樣濃烈的顏色, 有一部分上輩子黑白灰加【less is more】的審美遺留,也有一部分為了貫徹人設的僞裝習慣。
毛絨絨的東西,飽和度低的單色, 袖子适當地長一點,無辜又無害的氛圍就這麽輕易地營造了出來。
然而一旦換上了這樣沉郁濃重的紅色——他得承認這個顏色其實很适合他,但就是太過于适合, 他太适合各種會讓人産生血液聯想的顏色了, 衣服反而與他的人設産生了沖突,當他扯起嘴角彎起眉眼露出微笑時, 用這個顏色做底色,他眼睛裏嘲弄扭曲的部分便無所遁形。
攻擊性太強。
不過有些特殊場合穿穿到未必不會有出奇制勝的效果。
就像宴會上他用前執政官先生的血給自己的衣服染了個色, 效果好到連他自己都感覺驚訝。
路西恩仰起頭, 讓伊西給他調整鬥篷上的系帶。這件鬥篷不像普通鬥篷那樣只在領口系住, 他的衣服為了保暖裹得都很嚴實,系帶從領口到小腿,仔仔細細地不給寒風半點趁虛而入的機會。
伊西彎着腰仔細地給系帶打結,他比路西恩高不少,系到胸口以下的位置時彎着腰都很吃力, 不得不俯身半跪着才比較方便。
路西恩就着這個姿勢垂眸, 盯着伊西的發頂,青年的銀發泛着月光霜色一樣的奇妙光澤, 耳朵上沒有挂上裝飾, 能清楚看見沿着耳廓刺穿的一排耳洞。
九個。
路西恩一個一個地數過, 左邊耳朵是五個,右邊耳朵是四個, 伊西告訴過他穿耳洞用的是銀針, 在火上灼燒後直接刺破皮肉, 穿透耳骨時能聽到軟骨碎裂的聲響。
然後血會流出來。
伊西自己穿的這些耳洞。霍爾族的規矩是父親給兒子來做這件事,通常在兒子第一次離開村子出任務的時候,這是長大成人的象征,将來若是不幸死在了外面,也好辨認屍體的身份。
做雇傭兵的都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對各種死亡的可能性,霍爾傭兵雖然實力強又團結,任務中的死亡率也并不低。
路西恩的指尖蹭着伊西的耳廓,耳洞這樣給人以疼痛聯想的意象讓他心口微微發燙,開口詢問道:“要留在我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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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恩很有錢,地位也很高,不論以什麽身份待在他的身邊,侍奉一位公爵的日子也絕對比在外面餐風露宿刀尖上讨生活要好,哪怕說到外出冒險能獲得的修煉資源,路西恩手裏握着的也都是帝國最頂級的優質資源。
伊西愣了一下。
他感覺冰涼的指尖順着他的耳廓摩挲,少年的聲音不疾不徐,伊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件衣服的顏色不對,那聲音輕柔不像貓兒撒嬌乖嗲的喵喵咪,而是海妖勾人心魂的吟唱,拉扯着他往深海墜下。
留下來。
財富,地位,力量。
這世間人們所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伊西忍不住想要擡頭去看路西恩現在的表情,卻又被摁住了腦袋——摁在他頭上的手沒什麽力氣,他若是想稍微用點力就能掙紮開……
伊西順從地低下頭,看着路西恩腳上毛絨絨的便鞋。
他想路西恩現在的表情,一定不是毛絨絨的貓貓可愛。
他曾經想過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中執政官先生渾濁垂死的眼睛。
伊西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他溫聲道:“抱歉,我可能要辜負您的好意了。”
他這麽回答,感覺頭發被一把揪住,扯得他頭皮有些疼。伊西不由扯了扯嘴角,笑道:“您看一只鳥兒漂亮,只有在它飛的時候,如果它進了您的籠裏,您見着的也就只是籠子奢華罷了。”
他是那只鳥兒嗎,伊西不知道。
可是他不看也知道路西恩現在的眼神應當冰冷刺骨,或許有幾分殺意,但那種血色半點都不會潑灑進那抹幹淨過頭的藍色之中,只會如同墨水進了大海,頃刻就被更深處的暗色所吞噬。
他靠得太近了,也就沒辦法挂上濾鏡假裝一無所知。
伊西的本能告訴他要對路西恩敬而遠之,他只想賺點陪孩子當保姆的短工錢,不想後半輩子都被小瘋子鎖在身邊,當個裝點籠子的漂亮擺設。
嗯?他剛才是不是對公爵老爺用了什麽不太恭敬的形容?
伊西低頭眨了眨眼,做出恭敬的姿态來。
路西恩皺着眉放開了伊西的頭發,又突然發脾氣拉扯着領子要把鬥篷脫掉,暖爐滾燙的屋子裏裹着厚厚的毛鬥篷,這麽一會就捂了他一身汗。
伊西沒有半點不耐煩,一個一個把自己剛系起的繩結解開,從下往上直到拉扯開最上面領口的系帶。只有這個結是路西恩自己系上的,系帶歪扭着這邊穿那邊繞,擰成個歪歪扭扭又糾纏不開的死結。
伊西不得不湊近了去解這個結,他半跪着仰起頭,擡手拽着繩結的小尾巴,從這邊扯出來又從那邊繞出去。路西恩從這個角度看下去,伊西雪白的睫毛攏着一層半透明的光,虛虛地一顫、再一顫,就叫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驚擾。
伊西的呼吸若有若無地吹拂在路西恩頸側,出于職業習慣,他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味道,但路西恩總是恍惚能從他身上聞到淡淡的甜味,以至于路西恩有時忍不住想劃開眼前深色的皮膚,看看血管裏流淌着的是否是甜到醉人的蜂蜜。
“真過分……明明就是我的東西。”路西恩抱怨,話尾挑起孩子氣的耍賴意味,他捏着伊西的下巴,去看那雙明亮的金色眼瞳,那雙眼睛如山林野獸,冰冷幹淨得像是愛恨牽挂皆與己無關,不過是旁人在自作多情。
啧。
果然還是想要。
伊西被路西恩掐着下巴,以一個不太舒服的姿勢仰着頭,這個姿勢讓他能清楚地看見路西恩的表情,那種斂去了笑容撕破了無害的表象,才得以窺見內裏猙獰扭曲的一角。
像是蜜糖包裹着的毒藥,花朵下埋着的白骨,絕不會讓人感到愉悅的東西。
伊西不喜歡——他只是個普通人,當然更喜歡甜甜的糖果美麗的鮮花,那種不必去深究內裏如何,精心包裝過的溫柔美好。
所以他直覺再這樣僵持下去事情要遭,于是他果斷地、幹脆地,在事情變得糟糕之前做出了反應。
唉,這可應該是另外的價錢。
親吻在少年蒼白冰冷的唇瓣上時,伊西還在心裏這般嘆息。
最後一個繩結終于被他解開,鬥篷從少年的肩頭滑落在地。
伊西看到路西恩眼眸中顯出驚詫的情緒,怯生生像奶貓一樣無措地舌尖舔了舔嘴唇。伊西無意深入做些什麽,可也不得不說自己被這柔軟濡濕的下意識碰觸撩撥得喉嚨發幹。
他不由得猶豫生出自己是否對路西恩做得太過了些的念頭,下一秒又忍不住懷疑這是否全部是路西恩故意的表演。
伊西清楚看見那雙眼眸裏的驚訝無措如何變成促狹惡劣的笑意,他分明聽見少年壓着嗓子裏溢出的一聲輕笑,唇瓣柔軟在他試圖抽身時靈巧追逐上來。他被用力咬住了嘴唇又被舌尖柔軟地舔舐,少年用力抓住他的頭發迫使他維持仰頭的姿勢,難以輕易掙脫。
——這不像是親吻,而應當形容為獵食者在享用他的美餐。
還是自投羅網的美餐。
伊西嘴裏嘗到了血腥味,少年的技術差得無話可說,咬得他的嘴唇又疼又麻,大概是已經被咬破了。伊西看着路西恩的眼睛,那雙藍眸像是被血腥味所刺激,裏面翻湧起令人心驚的暗色,可又奇異地滿盈着愉悅快活的明亮光彩,如同浮在海面上陽光,薄薄的光影流動,遮掩住了其下的冰冷污濁。
是甜的。
果然是甜的。
舌尖舔舐到的鮮血甜得宛如蜜糖,路西恩忍不住拽緊了手中的銀發,他的心髒一下一下雀躍到讓他心口發疼,心髒擠壓着血液在他腦袋裏升溫到幾近沸騰,他已經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了,吵鬧的誘惑的喋喋不休的,所有腦袋裏的聲音都在他耳邊反複着同樣的訴求。
我的。
把他變成我的。
把這個漂亮的娃娃,這只美麗的鳥兒,這個滾燙又明亮的靈魂。
永遠地變成我的。
——路西恩笑出了聲。
他急促地喘息,脫力般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伊西身上,嘴唇濕潤唇上難得有了點蒼白冰冷之外的血色。路西恩腦袋裏有些恍惚地想着這是否和他原本的計劃走向一致,又一片空白地不想去思考多餘的算計。
“好吧……”路西恩把下巴擱在伊西肩上,小聲地嘟囔,“好吧好吧,你想去哪就去哪,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路西恩的嗓子啞了,軟軟的沒什麽力氣的語調,甚至還夾雜了一絲委屈的哭腔,仿佛被伊西怎麽欺負了一通似的。
這事情就很沒道理,雖然的确是伊西先動的嘴,但作為實際傷員他也是有立場能掙紮反駁一下的,然而還沒等他張開嘴,領主老爺的後半句就已經跟了上來。
“但我要資助你!”
這話路西恩說得咬牙切齒,一邊說一邊拿伊西的頭發撒氣似的揪着手裏的銀發,倒黴的伊西還得小心抱着路西恩免得這位摔倒,刺痛的頭皮讓他懷疑自己的後腦勺是不是已經被領主老爺揪禿了一塊。
原諒伊西先擔心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才慢了半拍地反應過來路西恩說了什麽。
——領主老爺要資助他。
考慮到他已經不識好歹地拒絕了領主老爺的招攬,又膽大包天地輕薄了少年人一番,如果不想招惹來超過貓貓生氣級別的報複,他沒有什麽拒絕的餘地了。
伊西沉默了幾秒,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沒道理,但他控制不住地懷疑了幾秒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在路西恩算計之中的可能性。
……
伊西放棄了思考。
就像他之前說的,事情不必深究內裏如何,想太多了只會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少年趴在他肩頭篤定他不會拒絕,伊西聽見自己無聲地嘆氣,垂眸俯首。
呼吸聲近在耳邊,仿佛落在頸側的親吻。
“承蒙垂愛,不勝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