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源
周遭安靜, 暖暖的陽光中夾雜着遠處水車的輕響。
霜彌悄悄看了眼朗景淮,二師兄依舊是一副清風高遠的模樣, 雙手負在身後,銀白衣袍襯出落拓身形,鬓邊烏發輕輕擺動,露出微紅的耳根。
不會是被她的孟浪言語給氣紅了吧?霜彌頓時有些心虛。
二師兄高風亮節,心思純然,一腔熱情都撲在劍道和拯救蒼生上,哪像她一樣有時間玩樂,估計從來沒有聽過什麽逗樂的話,這種程度的玩笑說不定對二師兄來說都已經算得上是污言穢語了。
霜彌絞了絞手指, 她可不願意讓二師兄覺得自己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女修, 讓師兄厭棄自己。于是她伸出手, 捏着朗景淮的衣袖晃了晃, 道歉:“師兄我錯啦,我方才是開玩笑的, 以後我不會再單獨行動了。”
朗景淮垂下眼眸,就看見那兩根如玉軟白的手指念着自己的衣角, 如風中枝頭的小花似的微微晃了晃, 便羞怯地躲了回去。
被她碰過的衣角似乎也多了不一樣的溫度, 灼着附近的肌膚。
朗景淮神情紋絲未動,風靜,被拂起的發絲又緩緩落下,遮擋住微紅的耳根。
他從嗓眼裏“嗯”了一聲, 道:“我會護着你的。”
他聲音溫柔,語調中似乎含着暧昧的笑意,霜彌一時沒有聽清楚, 思考了一會兒才回過味來。
二師兄是接上了她“掌櫃的”玩笑,說會護着她,讓她這個“店小二”橫行霸道麽?
霜彌咧嘴傻笑。
為了不引起懷疑,霜彌和朗景淮并未繼續在村中游蕩,而是隐匿身形,在小水村各家的屋頂上穿梭來去,暗地調查了一番。
翻遍了這個村子中,也未發現有其他的人或物身具魔氣。也就是說,林翠娥本身很有可能就是魔氣的滋生源,這讓找到麟翠苑變得更為關鍵。
霜彌和朗景淮選了一處瓦頂坐下,靜靜等着林翠娥回來。
直到快要日暮天黑,周圍的人家要麽關起了門,要麽點起了燈,林翠娥家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接着不斷傳來酒碗碰撞聲,霜彌只以為是王大壯在家中酗酒,并沒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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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時,一個被兩個大水桶壓得彎彎的身影才緩緩走來,霜彌無聲地站了起來,指着村道上的婦人道:“是她。”
朗景淮眯了眯眼,道:“她身周的确有缭繞的魔氣。”
霜彌目露羨慕。二師兄真強,稍稍一看便能分清魔物,若是她也能學會這個技能就好了。
只可惜,這種功法需要極深的內力基礎,霜彌現在根本無法學會。
“我們現在去攔住她?”
“不急。”朗景淮道,“從那日之後,林翠娥一直照常生活在小水村,村民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說明她暫時沒有暴露其它的異常。若我們現在捉了她,找不出她入魔的原因,也就無法拔根溯源。”
霜彌便乖乖地坐回來,繼續等着。
林翠娥顯然已經很習慣做挑水這種重活,擔着兩大桶水,步履緩慢,一步一晃地靠近茅屋,在門口停下來,佝偻着脊背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神色麻木地看了一眼傳來飲酒聲的門扉,慢慢上前,剛推開屋門,卻突然驚叫,連連後退,倉促驚恐地說:“你們、你們是誰?”
霜彌皺眉。林翠娥家中應當只有她丈夫,林翠娥為何是這反應?
霜彌盤腿坐在瓦頂,趴下腰倒鈎着腦袋去看,竟發現破爛茅屋裏走出兩個腰間綁着粗布汗巾的男子,一臉橫肉,看走路姿态便知道是做慣了不良營生。
怎麽回事?林翠娥的丈夫呢?
林翠娥不停地後退,後腦勺看不到路,腳絆到了水桶上摔倒在地,兩手并用着向後爬。
“你們、你們幹什麽?王大壯呢!”林翠娥色厲內荏地喊着,似乎試圖吓退眼前的人,實則已經慌張至極。
“王大壯?”那兩人獰笑一聲,呸出一口酒渣,顯然是方才在林翠娥家中享用的,“你就是林翠娥吧,你找他?我們跟他熟啊,就是他把你賣了換酒錢,讓咱哥倆來這兒的!”
霜彌瞪大雙眸,扒着瓦檐的手掐緊發白,胸中氣得快要炸裂。
那王大壯竟是一個活體畜生,說去湊酒錢,竟是偷偷找了地痞流氓将發妻當做物件賣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事,就在她眼皮底下活生生地發生着。
林翠娥面上閃過崩潰之色,用力地搖着頭道:“不、不可能,他要酒,我給他酒了,他憑什麽還逼我到這個地步,為了供他,我都已經把我的血掏幹了!”
那聲聲泣血,霜彌聽着心都揪到一起。
兩個汗巾男人掏掏耳朵,他們哪管這些,抽出粗繩去綁林翠娥:“他親口說的,欠的二十兩酒錢,讓咱哥倆好心擡擡價,拿你進花樓換這二十兩……”
林翠娥絕望之下,身子都失去了一半的力道,她不知道王大壯又是在哪裏欠下這樣大數額的錢,她已經再也拿不出來了。
林翠娥掙紮大喊起來,拼命地喊着救命,可是這間破爛小茅屋在山村偏遠角落,周圍住戶不多,偶爾有聽見的,也畏懼于兩個壯漢的高大,只是點了燈,靠在門邊偷偷地看着,像看熱鬧一般,并不靠近來幫忙。
霜彌胸中竟湧起與林翠娥相通的悲憤,頓時按捺不住,她抄起劍要跳下屋檐去砍斷那兩個壯漢的手,卻被朗景淮一句話提醒,定在原處。
“魔氣暴漲了。”
林翠娥的呼救聲被那兩個男人死死摁在手掌底下,她奮力掙紮了一會兒,眼中漸漸漫起絕望之色。
接着,林翠娥的身子開始打抖,抖得像個篩糠,像個發了癫的羊仔,像岸邊瀕死的魚。
兩個汗巾男面面相觑,對這異象都有些發憷,猶豫道:“這……該不會是有什麽怪病吧?這還能賣上價格麽?要不,回去找王大壯算賬?”
話音剛落,兩只幹瘦冰涼的手就攀上了他的手背,汗巾男原本想要松開的雙手變得牢牢黏在林翠娥臉上,且一寸一寸地往上移,直到覆住鼻息。
另一個人見狀,驚怒地罵道:“你個蠢貨,還不松手!不管她有沒有病,要是被你捂死了,一定換不到錢!”
那人慌忙地看着同伴,又慌忙盯着自己的手,驚懼道:“我沒、我沒想捂死她,我手動不了了!”
另一人将信将疑,但此刻也顧不得那麽多,撲上前用力扯住汗巾男的手,鉚足了勁往旁邊拉,臉都憋紅了,才總算拔開。
林翠娥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是被捂出來的紅痕,雙眼如死物一般沒有任何神采,朝着兩人走去。
“殺了我……殺了我……”她喃喃地念着。
朗景淮神色肅穆,警惕地盯着林翠娥的身影。霜彌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幕。
林翠娥整張臉忽然出現了奇怪的扭曲,仿佛她的面皮變成了一張爛布,歪歪扭扭地挂在頭骨上,一半臉痛苦地擠在一起,仿佛苦幹了所有的眼淚,另一半扯着嘴角笑着,笑弧越來越大,最後嘴角挂到了眉梢上去。
“殺了我呀……我的兩個孩子,都死在王大壯手裏。那天,我洗衣服回來那天,就看見他們一個一個的,泡在水桶子裏,小小的腦袋朝下,身子挂在桶上。”
林翠娥那半張痛苦猙獰的臉瞬間縮得更緊,擠成一個小點,陷進了骨頭裏去,變成一個深深的凹槽。
“王大壯,就坐在旁邊,喝着酒,他還在喝酒,他說,孩子們自己在玩水,他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他們都淹死了……”
那兩個汗巾男瞪大眼,驚恐萬分地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吓得褲子毫不猶豫地濕透了。
林翠娥另外那半邊臉還笑着,對兩人道:“繩子,拿。”
那兩人嗚嗚咽咽地瘋狂搖頭,全都吓軟了,爬都爬不動,可是雙手卻不聽使喚,竟然慢慢地爬過去拿了那原本準備來綁走林翠娥的粗繩,然後繞了兩圈,緩緩地套向林翠娥的脖頸。
拿着繩的那個整個人都被吓瘋了,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嚎哭着,可是手中的繩圈還是不受控制地移向林翠娥,套住之後,另一個人扯着繩子兩端,往兩邊抽。
林翠娥死死地盯着他們,似乎确定他們無法掙脫之後,便閉上眼。
少傾後,她臉上的面皮恢複正常,那種令人恐懼的神色消失不見,她又恢複成了一個柔弱無力的普通婦人,睜眼看到兩個正赤着臉膛用粗繩勒她的汗巾男,頓時害怕地掙紮起來。
可是那兩個汗巾男已經失去了神智,瞪着眼睛,青筋凸起,用力地鎖緊繩索。
粗繩被一道劍氣切斷,霜彌翻身從檐上跳下來,揮劍,劍氣将兩個汗巾男掀翻在地。
林翠娥愕然地看她一眼,眼神渾濁不堪,口中機械地說:“多謝女俠,我險些死在這,我家中的孩兒還在等我……”
霜彌抿唇,上一次,她只顧着救人,并未發覺,其實那次林翠娥的眼神便如今天一般混暗,說的話也仿佛提前在心中刻下的詞,一般人哪會在受到生死威脅後,還能一股腦說那麽多話。
但與此同時,那兩個汗巾男又爬了起來,單手拎着對常人來說都很有分量的滿滿水桶,朝着霜彌砸下來。
朗景淮彈指劈碎了木桶,飛身落在霜彌身後,以掌風毫無憐憫地震暈了那兩人。
霜彌轉向林翠娥,緩緩執起劍尖,朝向她:“他們是凡人,今日殺不了你。你若是真心求死,便撞在我的劍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