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桃花運】
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着一株桃花。
桃花臨着懸崖生長,紮根在堅硬的岩石裏,年年受着最潔淨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将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幹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着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嬌嫩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裏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裏的那株,雖已是硯城裏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裏,傾盡全力的缤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着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後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只看着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嫩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着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态宛若淩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麽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後就不再帶她出來春游。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聽話,咬着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着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讨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脫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将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裏卻大部分時間只看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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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着聽姑娘誇贊,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回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為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只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寧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裏,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後,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面前已經香汗淋漓、氣喘籲籲。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後,她們會在枝幹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願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着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後,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為不知什麽緣故,只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着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為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顏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于,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着日漸凜冽的冬風,臨着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後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寝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後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裏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裏,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着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麽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為過于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只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着從側門由灰衣人領着走進來。
由于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裏也沒好到哪裏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裏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疊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姑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裏,都只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餅了。」她宣布。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着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沖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聽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
黑龍眯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
「我是好奇。」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只是為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丢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黴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姑娘接着就擡起頭來,漾着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着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裏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飛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裏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着黑龍亂嚷亂叫。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着,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鳅,姑娘都這麽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後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
「想都別想。」黑龍立場很堅定。
「你這笨泥鳅,怎麽就不聽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谄媚,飛落在繡鞋旁,淩着一盒餅沒沾着,邀功的問着:
「姑娘,我最聽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聽話多了。」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姑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幹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
表面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複過來,為了不讓黑龍嘲弄、為了成為姑娘最寵愛的妖、為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
它幹笑着,忍住語音不顫,大聲回答:
「多謝姑娘賞賜。」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裏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為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腹圓鼓的回答。
姑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麽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淨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着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麽順口一問。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