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Je taime
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時,姜蝶還覺得有些恍惚。
她居然真的就這麽來了。
非常意料之外的一次出行,不是為了旅游,也不是為了其他,而是居然跑來,和一所知名的巴黎設計學院“對峙”。
這真的是她迄今為止,做過最不可思議的事。
而給予了她勇氣和這個可能性的人,毫無疑問是蔣閻。從他嘴裏說出去巴黎吧,就好像是說從家門口倒個垃圾一般輕松自如。
從機場出來去酒店的車上,姜蝶降開半個車窗,拿着她的相機行興致盎然地拍攝着窗外飛逝的景色,一邊扭頭問蔣閻:“這是你第幾次來法國呢?”
他想了想:“第三次。”
“第一次是什麽時候哦?”
“十二歲的暑假。”他支着腦袋腦袋看向窗外,“走了整個歐洲,但我對法國其實沒有太大印象。”
“那你喜歡哪裏?”
說話間,她悄悄地把相機鏡頭翻轉,對準了蔣閻。
這些小動作逃不過蔣閻的眼睛,但他只是瞥了一眼,繼續往下說:“也不能算喜歡吧,只是對英國,還有德國印象比較深。”
“是因為英國的食物巨難吃嗎?”
蔣閻又瞥了一眼鏡頭,只不過是在看鏡頭後的她,眼裏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
“确實很難吃。”他說,“但是印象深的不是食物。而是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微縮模型。”
“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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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蝶撇嘴,蔣閻的愛好真的好專一,果然又離不開微縮模型。
“溫莎城堡裏面的瑪麗皇後玩偶屋,是一件偉大的傑作。”蔣閻聊到他喜歡的東西,語速也快了一些,“它的細節堪稱完美。比如說,米粒大小的書籍也能翻開,裏面是莎士比亞的原文書。還有根本不會示人的餐具底部,都刻着非常精致的銅像。”
姜蝶眼角一抽:“我好像知道你為什麽會喜歡它了……”
簡直正中強迫症患者的下懷。
蔣閻知道她想說什麽,輕輕搖頭:“你搞錯了因果,我是先喜歡上微縮模型,在學習的過程中才養成強迫症。”他雙手交疊,摩挲着拇指,似乎在回憶制作的觸感,“當每一份細節都要做到精益求精時,你就會逐漸習慣用這樣的标準去衡量你的生活。”
姜蝶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他強迫症背後真正的成因……
“那……你一開始為什麽會被玩偶屋吸引,僅僅是因為它很精致到完美?”
他重新看向窗外,語氣又變得非常緩慢,一筆帶過般回答:“差不多,完美到能昨日重現。”
姜蝶聳肩,又問:“那德國呢,也是因為微縮模型嗎?”
他點頭說:“漢堡有個微縮模型博物館,小時候看過一次之後就特別喜歡。”
“這麽誇張……”
“下次帶你去,這次太倉促了。”
他們都有課,最後只能抽出四天的時間。光飛機來回就浪費兩天,也就是說,留在巴黎的時間只剩下兩天,其中明天還是去學校辦正事,根本不可能再折騰去別的地方。
姜蝶倒不覺得遺憾,小雞啄米地點頭:“到時候我賺錢了,換我帶你去。”
蔣閻的頭依然偏着窗外,嘴角微揚,垂在座位上的手在她話音落下後,一把将她扣住,手指不動聲色侵入她的指尖,牢牢扣住。
于是那一路,姜蝶都沒太記得住窗外的新鮮景色,連路過鼎鼎大名的凱旋門也沒激起她的反應神經。
所有的感官好像都用來感受他們相扣的指尖,緊到密不透風,于是巴黎的春風全拐着道兒,吹到她身上來了。
蔣閻牽着她下了車,辦理入住,一直到酒店房間門口才放開手。
因為他辦理了兩間。
姜蝶其實這一路都有在忐忑,怕他開一間,又怕他不開一間。
看到眼前的現狀,她松了一口氣之餘不免失望。說不清哪一種情緒更大一些。
表面上,她還是故作平靜地和他松開手,各自刷卡進房。
一進房間姜蝶就呆住了,剛在酒店外圍時還看不太出來,外觀很低調。但一擰開房門,就好像擰開的是小叮當的傳送門,一跨進去就穿到了中世紀的歐洲。雕花的壁櫥,複古的牆紙,松軟的地毯,屋角甚至還擺放着一樽天使的雕塑。
窗外的視線就更加迷人,巍峨的巴黎鐵塔就在窗外一覽無餘的位置,被其他高高矮矮的古老建築群圍在中心。
這個房間簡直是連通夢幻和現實的交界口,一晚的價格該有多貴?姜蝶想想都心驚。她本來還盤算着等這趟出行結束後把錢一并折算給蔣閻,現在看來,好像又要欠下一筆債了。
給姜雪梅報完平安,安頓好後,蔣閻來敲門,要帶她出去吃晚飯。
他洗了澡,身上換了一件黑薄的風衣,站在金牆紅毯的廊下,優雅得就像是這座百年酒店的執事,柔聲細語地問她想吃什麽。
姜蝶摸着空空的肚子:“我不挑!什麽都行!”
蔣閻非常利索地決定了地點,打車到了瑪黑區的Benedict。店面狹長,裝潢也很簡單。他為她拉開門,介紹說:“這家店的招牌鵝肝漢堡很不錯。”
“哦豁,鵝肝!”
姜蝶一聽這兩個字眼睛都亮了起來,雖然她說什麽都行,但心裏還是最想試試法國的特色菜,什麽鵝肝啦,蝸牛啦,魚子醬啦這種典型的法式食物。蔣閻選的這家店正中她下懷。
兩人分別點了鵝肝漢堡,她嘗試着用生澀的法語和對方交談,店員居然聽得懂,和藹地問:“幾分熟?”
姜蝶一愣,土包子地想……原來鵝肝也跟牛排似的嗎?
她卡殼的間隙,蔣閻不動聲色接過話頭,用英語回答:“兩個都要五分。”
姜蝶在一旁故作贊同地點頭,心裏後悔自己幹嘛非要講法語。
本想在他面前顯擺的,卻又弄巧成拙。
等上菜的間隙,蔣閻提議道:“吃完可以在附近逛一逛再回酒店休息,瑪黑區是我在巴黎最喜歡的一個區。”
“為什麽呢?這裏特別好玩嗎?”
“這個區的氣質很獨特。”蔣閻手指點了點桌面,“瑪黑區在法語裏是Le Marais,沼澤。能在荒蕪的沼澤上建立起來的世界,是最有生機的。”
“它真的是在沼澤上建起來的?”
“是,十二世紀的時候,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一片沼澤。”
他懂的真的好多……
小到一份食物的味道,大到一片區域的歷史。
她的閱歷和他相比,未免相形見绌。
一股微妙的感受湧上心頭——什麽風景都見識過的人,必然也見識過各種風情的女孩子吧。
那麽,憑什麽是她呢?她憑什麽成為這個第一個吃下蔣閻這只螃蟹的人。
她至今仍對蔣閻居然是對她一見鐘情這件事抱有極大的震撼和困惑。
……等等,她真的是第一個嗎?
姜蝶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最早關于蔣閻情史的情報其實來自于別墅那次的八卦閑聊,但事實上,真的是那樣嗎?
不一定吧。大學裏确實沒聽說過,但再往前呢,那些人壓根不清楚,只是揣測沒有。以致于她就沒有多想地認為那是事實。
但真正的事實,有可能早在她之前,就有別的女孩子出現過了。
姜蝶心裏突然七上八下,這個念頭一旦冒出,就一發不可收拾,一直在腦海盤旋。任何的細枝末節在此時都成了佐證,像是汽車電影院的雨夜,那個濕漉漉的吻,她最後問那是不是他的初吻,他沒有回答。
她以為那是默認,但另一種意味,是不是他不想掃興否認呢。
整頓飯,姜蝶吃得心不在焉。
然而,蔣閻卻誤會了她的動作。
“不合口味?”
姜蝶回過神,忙不疊搖頭,大口咬下,嗷嗚地表示自己吃得很歡,內心卻湧起一股亂七八糟的酸澀。
怎麽會這樣呢,喜歡一個人之後,曾經最喜歡的樂趣都可以因此變得毫無吸引力。
蔣閻驀地伸出手,撇掉她嘴邊沾染上的醬點:“怎麽吃得滿嘴都是。”
不算是責怪的責怪,聽了有一種,她連吃飯都沒辦法好好吃的錯覺。
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不知不覺間,開始蛻變成一個多愁傷感的,脆弱的小孩。
只是隔天,姜蝶又逼迫自己進化成頑強的大人。
她要把自己吹成膨脹的巨人,靠着這樣的姿态去讨個說法。
畢竟對方是赫赫有名的藝術院校,她真的就這麽赤手空拳地來了,憑着一腔委屈、孤勇,還有盲目的自信。
因此,當她站在這所學院的門口時,雙腳不自覺開始打顫。
蔣閻這回卻沒有牽她的手,站在她身後說:“你是在為你的作品發聲,這不算冒犯。去吧。”
姜蝶深呼吸,挺起胸膛,抖着腿說:“我才沒慫。”
來之前她已經做過功課,按照地圖上的标示找到了服裝設計系。這一回她當然不敢這麽莽撞地直闖人家老師的辦公室,而是選擇縮在角落先旁聽一門大課。
既然饒以藍諷刺她完全不了解外國的審美體系,說她的作品上不了國際舞臺,那她倒要聽聽看,國外的審美到底是有多麽不同。一堂課多多少少也能反映一些,這樣她多少心裏也有點預判。
只是語言是一門難關,她聽得一知半解。陪他聽課的蔣閻卻似乎聽得很入神,她偷瞄他,發現他還拿出了一個本子在做筆記,側面的眉頭微蹙,認真的迷人。
不會吧,居然連法語都精通?
姜蝶對他的認知又刷新一層,驚到咋舌,努着脖子去偷看他的本子,神情在看清的那剎那呆滞。
上面他漂亮的字跡寫着,巴黎一日攻略。
1、巴黎鐵塔(會不會太俗?)。
2、盧浮宮(太大了,她可能會走累)。
3、巴黎聖母院(可列入備選)。
4、……
姜蝶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迅速看向相反的方向,平複內心的波濤。
窗外茵茵草地,陽光如雪,将一切都刷得透亮。
她眼中的世界從來沒這麽幹淨漂亮過。
她想,他完全不需要做這樣的事,羅列那麽多景點,費心思地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她會喜歡哪個。
這個世界珍貴的不是巴黎,不是盧浮宮,不是聖母院,而是我的左腳能和你的右腳并排着,一起丈量沒有分道口的平直長路。
之後的後半程,姜蝶都故作鎮定地盯着講堂,雲裏霧裏地聽完了課。
這堂一知半解的課聽下來,卻讓姜蝶原本忐忑的心鎮定了不少。她能聽懂的部分,和學校裏教的一些基礎知識都是重合的,并不像饒以藍和系主任說得那樣危言聳聽,什麽自成一派颠覆性的審美。
姜蝶定了定神,在蔣閻鼓勵的視線下,叫住了準備離開的老師。
她結結巴巴地用法語闡述自己來到這裏的目的,把蔣閻穿上“風眼”的那張照片出示給她看。
女老師一頭紅棕卷發,挽起勃艮第紅的西裝袖口,接過她的平板,放大衣服的細節看。
她說了一長串,姜蝶捕捉到了其中一個耳熟能詳的關鍵詞,bravo。
很棒。
姜蝶握緊手心,有一種意料之內的篤定終于被驗證的失重感。
既然如此,為什麽她的作品最後會得不到認可呢?
她躊躇着,向女老師坦白地說出了疑問。
對方說得極其緩慢,意思是她并不是此次比賽的評委老師,可能需要進一步确認,并将姜蝶和蔣閻一起請到了某個小辦公室。
她對待他們的态度相當随和,就好像招待兩個久別重逢的朋友。讓他們随意坐,扔下兩瓶礦泉水就拿上姜蝶的平板走了。
姜蝶懵地看着蔣閻問:“我們就在這裏等嗎?”
“等吧。”蔣閻安之若素地坐下,“好飯不怕晚。”
結果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六點。
那位一身紅火的女老師,以及另一位稍微矮一些的地中海老頭,一起推開辦公室的門進來。
老頭伸手跟他們握手,非常歉意地表示:“事實上,我們并沒有收到你的作品。”
這一刻,姜蝶只覺得心驚。
原來,如果無法更改游戲規則,那麽他們幹脆就讓她失去參賽資格。
如果她沒有孤注一擲地跑來法國,勇莽地表達自己的質疑,也許這事兒就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
畢竟一個連學費都要靠助學金補貼的學生,又翻得出什麽水花呢?系主任根本不可能會想到她竟然會來這裏親手戳破他的謊言。
老頭繼續道:“具體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由于時差原因到現在才弄清楚,抱歉讓你們久等了。貴校似乎由于人員疏漏,導致部分文件發送失敗,所以我們才沒收到。但我們已經要求貴校重新提交完整作品,也許還有別的同學也失去了競争的機會。為了保證公平,我們會再做一次新的評選。”
前面說的那一長串借口,姜蝶都聽得似懂非懂,其實那些也并不重要,肯定是院系主任早就想好的甩鍋之辭。
但是最後一句話,姜蝶卻是聽得明明白白。
重審。這意味着再來一次的機會。
姜蝶身體快于腦子,一下子蹦起來,撲進蔣閻的懷裏,巨大的驚喜朝她湧來。而他早有預料似的,那在瞬間擡起手臂,将她圈住。
他們就像兩塊磁鐵,不必過多的言語,只需要眼神的交彙和肢體的傾向,就能牢牢擁抱在一起。
女老師笑着把平板交還給他們,對着姜蝶道:“我很喜歡你設計的衣服,它是一個充滿愛意的作品。”意有所指的視線環過他們相擁的手臂。
她再對亞洲人臉盲,此刻也認出面前的青年就是照片裏的模特。更何況,這絕對是東方面孔中出類拔萃的一張。
姜蝶不好意思地退開身體,雙手恭敬地接過,彎腰鞠躬:“謝謝,真的萬分感謝。”
她反倒搖搖頭:“你應該謝謝你自己。”
兩人離開學院時,巴黎的落日已經熄滅,初春的夜色來得快,卻讓姜蝶覺得四處都亮堂堂的。
她停下腳步,在一盞老式路燈下認真地看着蔣閻,扯着他的衣角鄭重其事道:“剛才老師說錯了,其實我最該感謝的人,是你才對。”
蔣閻的身型攏在路燈下,背着光凝視姜蝶。
“她沒說錯,我一路只是陪着你什麽都沒做,真正和不公平對抗的人是你自己。”他語氣一頓,“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的戰役也不會輕松的。”
“你別忘了我是擁有過百萬視頻播放量的小福蝶,姐在網上也是有點人脈的。”姜蝶故作誇張,“之前是我天真,沒防備,總以為這次大的比賽他們不敢搞幺蛾子。但這次我學乖了,他要是敢再動手腳,我就和他魚死網破!”
姜蝶雞賊地出示了手機裏的一賊錄音,把兩段辦公室的對話全都錄下來了。
兩邊不一致的理由,到底是誰在撒謊,對證一下就一目了然。
“他要是想追究那再好不過了,幹脆獎學金的事情也清算一下。反正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更何況他踩的是高跷。”
蔣閻眉眼一彎:“我的蝴蝶很聰明,也很勇敢。”
我的蝴蝶。
“……你這麽說好肉麻。”
她不好意思地別開臉,心裏反複咀嚼着這四個字。
在此前,他只連名帶姓地叫過她,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昵稱,她也習慣了,很難想象蔣閻這樣的人纏纏綿綿地對着她說寶寶、寶貝之類的情話。
誰能想到,他一開口,殺傷力竟然這麽強。
一種非常暧昧的,被他圈屬的占有欲,讓人甘願栖息在他的身邊。
蔣閻還故意捏了捏她紅透的耳垂,問:“肚子餓嗎?”
她趕緊晃着腦袋把他的手甩開,覺得這人怎麽這麽壞心眼,邊小聲嘀咕:“餓!”
他被甩開的手又轉而去牽起她的:“那我帶你去吃一家中餐廳。”
“中餐?”姜蝶不解,“我們後天就回去了,不抓緊吃點特色菜嗎?”
“以後你就要在這裏呆一年,以你的廚藝……”他欲言又止,“你會想念中餐的,所以我先帶你去踩點。”
“這個事八字還沒一撇呢……”
他篤定:“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作品很好,這個名額在公平的重審之下,非你莫屬。”
姜蝶突然想到:“如果真是這樣,其實我們本來不用異地戀,但是你還親手把我送來,我們反而得異地戀了哦!”
蔣閻微微嘆息:“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帶你去吃中餐?”
“……?”
蔣閻笑了笑,卻不說破。
她氣鼓鼓地說:“你這樣顯得我很笨。”
“怎麽會呢?”他嘴角的笑意愈加明顯,“明明是聽不懂你們用法語在說什麽的我更笨一點。”
“什麽啊,我法語那麽爛。”
“比我厲害。我除了Bonjour其他的都不會。”
“騙人。你昨天還說了瑪黑區的法語呢。”
“好吧,我确實會一點點。比如說……”蔣閻彎下身,在她耳邊說,“Je t'aime。”
Je t'aime,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