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偏愛
然而,姜蝶沒有回答,只是從他的懷裏直起身,把同學錄抽走。
“不扯閑篇了,你不是早上還有課嗎?”她把同學錄随手塞到一邊的角落,“這就是個廢本子啦,拿去給警察叔叔讓他照着上面的號碼掃黃打非說不定還有點貢獻。”
面對她的自嘲,蔣閻給出的反應是:“那不如把它給我?”
姜蝶頓住動作:“你拿它幹嘛?”
他攤開手掌,示意她把同學錄拿過來。
姜蝶被吊起胃口,好奇地遞到他面前,眼看着他把僞造的那面一把撕下來。
接着,他在嶄新的,又帶着明顯陳舊年代感的頁面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蔣閻。
“大學同學,也是同學,不是嗎?”蔣閻合上本子,“我這個人比較小心眼,不喜歡自己和別人排在一起。所以這個同學錄只有我一人正好。”
姜蝶反應了一會兒,無法自抑地打了一個嗝,喉頭冒上一種檸檬氣泡般的酸澀。
她迅速背過身去,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那就給你這個小心眼保管好了。”
姜雪梅可以出院的那一天,也是學院的設計大賽公布結果的日子。
關于出院這件事,姜蝶特地和蔣閻謊報了一個推後的日期,她不想再麻煩他。
不能因為對方變成更了親近的人就覺得可以放肆索取,恰巧相反,她更加注意拿捏尺度,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而拖累生活。
不光是對蔣閻,對姜雪梅也是一樣的。姜蝶不希望她因為成為自己的母親,反而比起一個人活得更加辛苦。
任何一種親密關系對姜蝶來說,都像是刮開彩票獲得的獎勵。
她不會覺得那是本該屬于她的財富,所以她會将他們小心地存放在心髒的儲蓄罐裏,不舍得用,但也因此內心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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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把她們送到了鴛鴦樓前的窄巷,姜蝶攙扶着姜雪梅穿過巷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縱然她此時雙手已經迫切地想伸向口袋去刷手機。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學校的官網此時已經公布了設計大賽的金銀銅獎名單。
然而,手機的微信沒有任何提示,似乎已經隐隐昭示了些什麽。
沒有人來私聊恭喜她,這不會是一個冠軍的待遇。
終于進門,姜蝶的雙手恢複自由後,她已經有點害怕去看結果。
将姜雪梅送回房,姜蝶坐在沒有開燈的昏暗客廳,深吸一口氣,先打開了微信。
被靜音的院系大群顯示有幾百條的消息提示,她不敢點進去看,轉而看了眼朋友圈。
饒以藍的動态在最新一條。
她截了官網的圖,配文:一如既往。
姜蝶手腳冰涼。
圖中,饒以藍的名字挂在金獎。而銀獎旁邊的名字,不是姜蝶。甚至,連銅獎都不是她。
這怎麽可能呢?
姜蝶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論平時的專業成績,她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怎麽着也不至于連這次的前三都入圍不了。
更何況,她認為這次的比賽,自己是超水平發揮。
她對“風眼”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整整一學期的打磨,不至于輸得如此一敗塗地。
尤其是當她點開官網,看見三位獲獎者的拍攝作品之後。她完全篤定,最該有資格拿金獎的人是自己。
姜蝶在昏暗的老房子裏坐了一會兒,連包都忘記拿,一言不發地沖出家門。
這是開學以來最莽的一次,姜蝶直接堵到院主任的辦公室門口。
就連知道獎學金的資格被搶占的那次,她也是一忍再忍,對着自己的績點和分數确認了無數遍,才謹慎地發微信詢問老師。
結果對方回道,期末考試不光看最終考試成績,平常的表現分也占到百分之四十。
她更加郁悶,表示自己沒有一次曠課,也沒有遲到早退。相反是饒以藍有好幾次曠課。
班主任說,平常的表現分不光看點名情況,還有課外實踐。
然而,課外實踐有具體的衡量标準嗎?沒有。它的別名又叫,後門實踐。
姜蝶自小就明白世界沒有公平可言,比起獎學金,她權衡的是和老師的關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
但這次,她不想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妥協。那是她的心頭血,被人挖出來潑掉前,至少她要死得瞑目。
姜蝶氣勢洶洶地敲開辦公的門,來開門的人卻是姜蝶現在最眼見心煩的人。
饒以藍站在門後,面無表情,卻又緊繃着一種,不想輕易洩漏的快感。
她輕微勾起嘴角,看向姜蝶說:“沒看見主任室關着門嗎?”
姜蝶視若無睹地擠進門,撞過饒以藍的肩,把她往裏倒退地撞進兩步。
饒以藍臉色一變,姜蝶根本看都不看她,徑直盯着真皮座椅上的主任問:“我可以問一下,這次的比賽評選,是按什麽标準來的嗎?”
系主任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
“姜蝶,你是個很有靈氣的學生,專業成績不錯。你上傳的這個作品,院系的各位老師都給了很高的分數。”他一臉惋惜,“但你要知道,這次的比賽是和巴黎的藝術學院聯合舉辦,評分标準與我們是另外的一套體系。很遺憾,你的作品對方打了很低的分數。”
姜蝶咬咬牙:“即便是不同的體系,能打低多少分?我認為有關于美的感受應該是共通的。”
饒以藍忍不住插了一嘴:“你哪裏來的自信啊請問?你出過多少次國,看過多少次秀,有和那些設計大師聊過一次天嗎?就敢這麽大言不慚地覺得你的作品也會被巴黎的那些老師喜歡?可笑。”
姜蝶被她說中痛腳,張口欲要辯駁,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系主任擺手道:“以藍,你暫時出去一下,交換的事情我們等會兒再詳談。”
姜蝶聽到那“交換”這兩個渴求的字眼從他嘴裏說出,卻和自己已經毫無關系,腳跟仿佛站在懸崖邊上滑了下去,一只手卻還固執地吊在邊緣。
身後傳來饒以藍關上門的聲響,系主任又抿一口茶,嘆息着說:“對這個結果我也很遺憾,畢竟我們都是給了你很高的分數的,我可以給你透露,你的分數在我們這兒,是第一。”
姜蝶握緊拳頭,不可置信:“……巴黎那邊,給了我多少?”
“大約是中游的位置,所以兩邊一折算,你的最終排名并不高。”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不要氣餒,以後有機會出國,多多學習,繼續豐富自己。”
以後有機會。
姜蝶心頭凄慘一笑,以後,哪還有什麽以後。
她早就打定主意,畢業後就找個工作,在國內讀研對她和姜雪梅來說都是一種負擔。更別說出國讀。也有可能她還會有機會,等工作賺錢,順利的話攢下一筆錢……但那個時候她會保有這份渴望嗎?
姜蝶知道自己今天是要不出個什麽說法了,系主任給的理由滴水不漏,在合理的規則範圍內她輸了,而不是輸給莫須有的加分。就算她有疑慮也沒有辦法,天高皇帝遠,千裏迢迢的法國,她能怎麽辦呢?
姜蝶關上門,嘴裏溢出一股鐵鏽的味道,才發現自己已經将下唇咬出了血。
她回身,饒以藍還在門口等待,見她出來眉毛一擡,要笑不笑的語氣說:“井底之蛙。”她反回來撞過姜蝶的肩,擦着進門,扔下一句,“我怎麽可能會輸給你。”
離開辦公室之後,姜蝶漫無目的地坐公交車去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車。
手機鈴鈴震動,顯示的是男朋友來電。
此時姜蝶無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幹脆不接,但電話锲而不舍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無法繼續裝作視而不見。
她只能走進路邊的奶茶店,沒有點奶,沒有點茶,點了一整桶冰水,嚼着冰塊按下了接聽。
“surprise!”她高昂着語調,輕松地笑着說,“恭喜我們會長大人,未來的一年不用異地戀了。”
“我聽說結果了。”
聽到他溫和的聲音,姜蝶嘎嘣地咬下一口冰,吞進去,血管裏快要噴射的岩漿和這脆薄的冰塊對抗,兩方抵抗得不相上下,最後岩漿潰不成軍地壓下去,冰塊也融化了,她的五髒六腑是戰役後一團哀傷的溫水。
姜蝶坐在奶茶店的櫥窗邊,伏下腦袋,高昂的聲音悶下去,低低地傳到蔣閻耳中。
“我剛才直接去找我們院主任對峙了,他說的最讓我難以釋懷的一句話,是以後有機會。”她說,“我最讨厭以後這個詞。過了十八再吃到的兒童套餐,已經馊了。而我只能選擇只吃下馊飯,要麽幹脆就不吃。”
她不懂,為什麽自己總得忍受人生的後置。難道她這一生是會比別人多活出一百年嗎?
蔣閻那端是很長一時間的緘默,他輕輕地問:“除了這句,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麽不行的原因?”
姜蝶重複了那個破爛理由。
“他就是篤定我做不到像找他對峙那樣去巴黎跟人家對峙,所以他怎麽說都可以。但我根本不相信,這裏面一定有其他說法。”
“那為什麽我們不真的去巴黎對峙呢?”
這話聽得姜蝶瞬間一愣,好笑地反問。
“……你以為我不想嗎?”
“既然你也想,那就很好辦。”蔣閻淡聲卻有力量,“我們一起去巴黎,尋找真相。”
“別開玩笑了吧,不切實際。”
“如果這麽想才是真的輸了。”
姜蝶又開始咬那瓣已經被自己反複折磨的下唇,心跳陡然變快。
“……我的簽證肯定辦不下來的。”
“我能搞定。”
“……機票酒店都很貴!”
“我是你男朋友。”
“……”姜蝶的聲音更微弱了,惴惴不安,“萬一折騰這麽多,真的只是人家看不上我的作品,沒有陰謀論,不是太丢人了嗎……”
“沒有萬一。”他斬釘截鐵,“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不然我不會答應做模特。再對你偏愛也不會。”
姜蝶握着手機,翕動了下鼻子,很想告訴蔣閻。
他說的這句話本身,其實就是一種偏愛了。